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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蕭棠失眠了,她輾轉(zhuǎn)了很久,隱約還聽到了陳嘉映微弱的啜泣聲從另一個房間傳來。她不愿驚動傷心的人,輕輕地走下床,望著窗外靜謐的夜色發(fā)呆。天空黑得很純凈,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一顆星,沒有一絲風,也聽不到蟲鳴鳥叫,沉寂的黑色,仿佛無邊無際,將人緊緊圍繞。
蕭棠是能明白陳嘉映的,很多時候她覺得她倆就像是得了同一種病的人。她們愛一個人的時候都用盡了全力,以至于當愛情結(jié)束的時候都無法抽身。也許愛這種能力對她們而言是有限的,用完了,就再也沒有了。
蕭棠曾在書上看過一句話:最能打動人的不是傷痕和苦難,而是幸福,失之交臂的,或者不可企及的。
這也許就是她和陳嘉映所經(jīng)歷的。
蕭棠打開床頭的抽屜,最下面一層壓著一張DVD。這幾年影碟一類東西的早已淡出人們的生活,她卻將這張如寶貝一般地收藏著。她用手指輕輕地撫摸著封面,略微起皺的紙上印著四個字“玻璃之城”。
韻文對港生說:“我們分開的日子里,你不在我身邊,我才是最愛你的?!?p> 研究生畢業(yè)以后,林雨謙去了S市的一家醫(yī)院當實習醫(yī)生。寒假的時候蕭棠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去看他。那是蕭棠第一次去S市。一路南下,冰雪消融,天空也由灰霾逐漸轉(zhuǎn)為蔚藍。進入S市之后,陽光普照,氣候溫暖如春。放眼望去,滿城的三角梅紅得耀眼,和蔚藍的天、蔚藍的海相映成輝,讓人覺得這個城市的色彩是如此明快。蕭棠一下子就愛上了這里,她盼望著自己趕快畢業(yè),然后跟林雨謙在S市安定下來。那個時候林雨謙很忙,平時大部分時間都在醫(yī)院,到了周末他就和蕭棠待在他的宿舍,兩個人愛擠在一張小沙發(fā)上看碟。那天兩人看的正是黎明和舒淇的老片《玻璃之城》。
影片的最后,煙花照亮整座城市,林立的玻璃幕墻上,映射出百般幻影,美麗卻冰冷。輕悠舒緩的旋律響起,極富磁性的男聲在低吟淺唱:Try to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When life was slow and also mellow;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When grass was green and grain was yellow。
蕭棠輕輕地動了動手腳,卻不想起來,人好像還陷在某種東西里面不能自拔。她不禁唏噓感嘆:“真?zhèn)?,沒想到到頭來韻文和港生還是沒有一個好結(jié)局?!?p> “這個結(jié)局怎么不好呢?”林雨謙用手輕輕撫摸蕭棠的頭,把她的頭發(fā)一圈一圈地纏繞在指尖,他的聲音緩慢而沉靜:“死亡并不代表終結(jié)。他們的愛情最終開在絢爛的煙花里,夜空為證,整座城市為證,還有他們的子女為證。那樣轟轟烈烈的愛,至死不渝的情感,讓多少人羨慕啊?!?p> “那你覺得這算一個悲劇嗎?”
“當然不是悲劇。整部電影我看到的都是愛,可以跨越時間,跨越方方面面的阻隔,哪怕不為道德所接受,卻依然不能阻止它打動人心。愛得如此深沉,如此決絕,也許生命終有不能承受的厚重,唯有死亡將一切化為了永恒?!?p> 林雨謙獨到的解讀,讓蕭棠心里一震,她抬頭注視著他的臉,午后的陽光從窗外穿透進來,正好照在他的側(cè)臉上,光影浮動之下,每一個表情都那么生動。電影里的愛情既令人羨慕,也令人扼腕,好在現(xiàn)實生活中,她的幸福是那樣真切,一如此刻的陽光,一伸手就可以感受到它的溫度。
突然心緒萬千,蕭棠緩緩地問:“那你是怎么看待死亡呢?”
林雨謙思索片刻,然后看向蕭棠說道:“你還記得當你第一次知道“死亡”,沒有任何人告訴你它世俗的含義時,你對它的認知與猜測是怎樣的嗎?我那時大概四、五歲吧,爺爺病逝讓我第一次明白了死亡的概念,也知道了自己終會有面臨死亡的那一天。我很難過,也很恐懼,所以我想當醫(yī)生,我覺得只有醫(yī)生能拯救生命,我想找到一種不死的辦法。你別笑,這真的是我當醫(yī)生的初衷,一個小孩兒的想法就是這么天真,一切都源于恐懼的本能?!?p> 一陣沉默,林雨謙抬頭凝視遠方:“所以人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知道自己會死亡的生物,聽起來也是很悲哀的一件事。但是正因為如此,才使我們對死亡有更多的思索和研究。在提及這兩個字時,人們通常的情緒都是害怕和恐懼。但事實上,死亡至于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完全未知的領域。而對于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同樣屬于未知領域的,還有未來。為什么我們總是“憧憬”未來,而“害怕”死亡?就算要說它們未知的程度不同,那應該也不至于要產(chǎn)生如此思想上的質(zhì)變。如果把死亡重命名為“關卡”,又有何不同呢?它和每一個對現(xiàn)在而言的未來都應該是平等的,你不知道門背后的世界,或者門背后還有沒有一個“世界”,一個更好的還是更壞的世界。這樣一想,突然就不那么懼怕死亡了。也許我們之所以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為了帶著更美一點、更崇高一點的靈魂死去。死亡和未來一樣充滿未知,我們對它的準備也只能做到和對每一個未來的準備一樣——過好每一個此刻,把握當下的幸福?!?p> 這是他們第一次談論死亡的話題,因為職業(yè)的關系,林雨謙比一般人更近距離地接觸死亡,對于死亡似乎也比一般人想得更加通透。陽光將一室變得溫暖明凈,他的手還停留在她的發(fā)梢上,一下一下輕柔地拂弄著。她留念他身上的溫度,又把臉往他懷里蹭了蹭。陽光照得人懶懶的,他吐氣在她的頸窩,癢癢的,卻又無比舒服。體溫、呼吸,活著的真切,無比美好。林雨謙又在她耳邊低語了一句,但蕭棠已漸恍然。閉上眼之前,她把他的手握進掌心,她想,什么都不重要,他說得對,過好每一個此刻,把握當下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