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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云樓上

第五章 四個姑娘

歸云樓上 思歸北鴻 4200 2021-06-29 09:00:00

  方芷晗原本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住在這里,可沒想到,在她以前就已經(jīng)有三個姑娘在此居住多日了。

  方芷晗在被侍衛(wèi)帶進來的時候,正看見兩個姑娘坐在一樓的堂間,一個在彈琴消遣,一個面無表情地坐在角落里。

  那個彈琴的姑娘斜眼一瞥,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掩飾不住地媚態(tài)。方芷晗與她對視一眼,身上就起了雞皮疙瘩。于是她連忙把目光避開,望向了角落里的另一個姑娘。

  那個姑娘坐在地板上,手臂環(huán)抱雙膝,下巴頦靠在膝蓋上,表情呆滯,動也不動一下。

  “呦,又來一個姑娘?”那個彈琴的嬌聲笑了起來,青蔥玉手輕掩嘴巴,調(diào)笑道:“看來張相的話天家也聽不進去呦?!?p>  她說著一口吳儂軟語,極其柔美親和。

  “這是最后一個了。”帶方芷晗進來的侍衛(wèi)冷冷地對她說了句,算是回應。然后他冷眼一轉(zhuǎn)望向了方芷晗,語氣又溫和了起來:“方家娘子暫且住在三樓,衣食不必發(fā)愁,均由萬年縣料理?!?p>  “多謝侍衛(wèi)大哥?!狈杰脐衔⑽⑶飞硪员砀兄x。侍衛(wèi)也行了一禮,然后退了出去。

  那個彈琴的姑娘將琴輕輕推開,迎步走了上來。她走起路來,似弱柳扶風,好不婀娜。只是方芷晗一眼就能看出,她的姿態(tài)全然出自刻意的擺弄。所以她越看就越覺得俗氣。

  “偶叫綠屏,那個叫玉珠?!边@女子來到方芷晗的跟前微微屈膝行了一禮,嬌聲嬌氣地說:“敢問娘子的芳名?”

  方芷晗頓了一頓,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綠屏一邊踱著步子一邊喃喃念道:“好名字,真是好名字。嗐,都怪花媽媽不好,起不了這么好聽的名字。”

  說到最后,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語氣間極盡無奈和遺憾。方芷晗疑惑地問:“花媽媽是你的娘親嗎?”

  “偶哪里有娘親的啦!”她又是掩口一笑,換了一副神采奕奕地表情,說:“方娘子可到揚州的地界打聽打聽,哪個不知道我綠屏的?!彼H為自傲地拍了拍胸膛,接著說:“偶可是醉韻樓的花魁好啦!”

  方芷晗柳眉頓皺,心里起了一陣惡感,就像是吞下了一顆蒼蠅般難受?!斑@些花鳥使也忒無恥,怎么連風塵女子都找了來。”她心里這樣想著。

  她還沒說什么,綠屏卻又將手一揮,踱著步子說:“算了啦算了拉,再是花魁有什么用,進了宮去能不能見天家都說不好了啦。不過嘛,能在興慶宮里住著,吃好的,穿好的,就是一輩子不見天家偶也愿意啦。”

  她已走回了剛才坐著的位子,便又重新坐下,將琴拉了回來,說:“方家娘子,偶給你彈一支曲子可好聽?”

  “哦,好?!狈杰脐嫌行┐羯档貞艘宦?,眼睛卻始終不離角落里的玉珠。

  她可以感覺到,玉珠和綠屏不是同一類人。想必玉珠是經(jīng)受了和自己一樣的痛苦才輾轉(zhuǎn)來到這里的。于是,她望著她,有了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她向她緩緩走了去,直到走到她的跟前,她的眼珠才勉強動了一下。

  “你叫玉珠?”方芷晗問道。

  玉珠微微抬起頭來,一張蒼白的俏臉上依稀可見淚痕。她的鼻頭泛紅,眼睛紅腫,眼窩深陷,頭發(fā)干枯,雖然生得一張精致地面孔,看上去卻極為讓人心疼。

  方芷晗矮下身子,問道:“你是怎么來到長安的?”

  “啊!”玉珠忽然尖叫了一聲,兩手緊緊捂住耳朵,像是見著了什么可怕的東西似的,極力向身后躲去。她赤著雙足,不斷地向前蹭著,似乎不如此不足以躲避危險。

  她的這一聲叫,不僅嚇了方芷晗一跳,更讓綠屏身子一顫,正從她指尖流淌出的音樂戛然而止,就像一匹美麗地布帛被不解風情地人一刀斬斷。

  “哐當”一聲,綠屏狠狠地把琴推倒在了地上,埋怨道:“殺豬啦,瞎叫什么!”

  方芷晗在驚慌之后更是擔憂,忙伸手去扶她,輕聲喚道:“玉珠,你怎么了?”

  玉珠緊緊靠在墻拐角,兩手在眼前亂抓,叫道:“羅剎!羅剎!都離我遠點!”

  方芷晗愣在了當場。她哪里見過這樣的情形,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怎么辦。這時候,傳來一陣“噔噔噔”的下樓聲,一個嬌媚地聲音緊隨而至:“玉珠呀!你又發(fā)癔癥了?”

  方芷晗仰頭一望,只見一個穿著素色衣衫,手持團扇的女子信步下了樓來。她雖然穿著樸素,但臉上腮紅、花鈿、胭脂卻是俱全,厚厚地粉將臉涂抹的煞白,眉間點著一朵武周時最流行的梅花妝。

  綠屏沒好氣地迎上去,對這女子說:“紅袖姊姊,儂瞅瞅她,忽然喊了一聲,嚇死了人!”

  這個叫紅袖的用團扇在她伸過來的手上輕輕一拍,微斥道:“人家玉珠有病,等你有病攤在床上,拉屎拉溺的當兒,可也別指望我們?!?p>  “偶怎會啦!”綠屏討了個沒趣,垂頭喪氣地走開了。

  紅袖緩步走來,面帶春風一般的微笑,對玉珠說:“玉珠呀,聽阿姊的話,你阿爺還在家等你呢,你要好好的?!?p>  方芷晗蹲在旁邊,癡癡地望著紅袖。玉珠也瞧著她,激動地情緒漸漸平息了下來?!鞍敚俊彼洁炝艘痪?。

  紅袖笑道:“對咯,阿爺還在呢,莫不是你忘了?”

  “阿爺還在?!彼种貜土艘痪洌又鄯簻I珠,身子迅速蜷縮起來,抱著腦袋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紅袖蹲下身子,輕撫著她的背,說:“哭吧,哭出來就好了。把你的委屈一股腦地哭出來,什么就都好了?!?p>  好一會兒,玉珠才收了哭聲,頭輕輕地靠在墻壁上睡著了。紅袖或許是蹲得時間久了,站起時腳下一軟,險些摔倒。方芷晗忙伸手將她扶住。

  “哈!多謝你呀。”紅袖沖方芷晗一笑,道:“你是叫芷晗是吧?我看你也比我小,就叫我一聲紅袖姊吧?!?p>  方芷晗瞧了瞧睡著的玉珠,又問:“這位玉珠姑娘是什么?。俊?p>  “嗐!”紅袖嘆了一口氣,一邊扭動著有些僵硬的腰一邊說:“失心瘋了唄。在這兒,只有我能勸好她,你們誰來都不行?!?p>  “那你們……”方芷晗不知該不該問,但話已出口就收不回來了。

  “我們和你一樣,都是花鳥使到各地采來的?!奔t袖踱著步子,揚手一指坐在一旁生著悶氣的綠屏:“喏,她是從揚州采來的,玉珠是汴州采來的,阿姊我嘛,是從幽州采來的。你呢?你是從哪采來的?”

  方芷晗略微皺眉,她極不想用“采”這個字,便說:“我是蒲州人?!?p>  “哦,蒲州采來的。”紅袖笑道:“你呀,該是最后一個了。聽說張相和李相在朝堂上龍爭虎斗,好不熱鬧。張相不許天家再派花鳥使去采花,李相呢,就說天子圣德澤被萬方,天下美人入京是莫大的榮寵?!?p>  “難道阿姊也覺得,這是榮寵?”方芷晗跟著紅袖腳步問道。

  紅袖的步子忽然一停,轉(zhuǎn)頭說道:“對我和綠屏來說,當然是榮寵?!?p>  “為什么?”方芷晗十分不解,她不明白為什么有人心甘情愿去給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當妃子,縱然得寵以后榮華富貴,招手即來。可宮闈爭斗向來殘酷,誰又能保證自己一定會得寵?況且一入深宮,便終身不得自由。這樣的榮寵,又要它何來。

  紅袖卻將下巴一揚,說:“你看綠屏就知道了,這賤婢可是揚州出了名的花魁。但也正是出了名,她那個什么花媽媽就把她當了招牌,夜夜要陪那些風流公子們喝酒。要不是花鳥使把她采來,只怕這會兒……哼,還不知跟哪個老男人睡著呢。至少她在這兒可以彈彈琴,唱唱曲兒。你說,這是不是榮寵?”

  方芷晗望著一旁的綠屏,眼中是難以言狀的復雜情緒。她不知該說些什么。不過綠屏卻是嗤嗤一笑,不無嘲諷地說:“紅袖姊也不比偶好啦,儂那點丑事要不要偶給儂抖落出來呀!”

  她斜著眼瞧著紅袖,滿眼地輕蔑,嘴角掛著一點輕蔑地笑。

  紅袖卻是哈哈一笑,道:“要說也是我自己說,要你這個浪蹄子搬弄!”

  她眼睛一轉(zhuǎn),望向了方芷晗,嘆息道:“我的命也沒比這賤婢好多少。雖不用陪那么多客人,只陪一個人就夠受的了?!?p>  方芷晗想了想,猜測似的說:“阿姊莫不是誰家養(yǎng)的歌姬?”

  紅袖點了點頭:“起初嘛,是歌姬沒錯,后來就當了人家的妾了。唉,原本想著,像我這種窮苦人家出身的,能給將軍當一個妾也蠻好??烧l能想到,那家伙……唉,真是畜生一般的家伙!”

  “他打你?”方芷晗關切地問。

  紅袖卷起自己左手的衣袖,亮出了半截鞭痕累累的手臂來,說:“你瞅瞅,這是他打的?!?p>  “???”方芷晗大驚失色,忙用手捂住口鼻向后退了去。紅袖那雪白的胳膊上凹凸不平、一道淺一道的鞭痕太過觸目驚心。

  “他每次喝完酒就打我?!奔t袖的聲音變得有些哽咽了,卻又忽然一笑,一邊擦眼淚一邊說:“你說怪不怪,他的侍妾有那么多,但每次都只打我。我渾身上下全是傷。要不是花鳥使把我采了來,早晚,我得給他打死了。”

  方芷晗鼻頭發(fā)酸,感嘆道:“如此說,倒也是因禍得福了?!?p>  “可不?”紅袖用兩手將眼淚擦干凈,換上了一副笑臉,說:“我走那天,將軍惡狠狠地瞪著我,悄悄地跟我說了一句話,倒是把我嚇得半死?!?p>  “他說什么?”方芷晗問。

  紅袖還沒回答,綠屏卻搶著說了:“早晚有一天,俺要像射天上的雄鷹一樣把長安城射下來,把天家所有的女人都搶過來。是不是?哼!這話你說了多少遍啦!”

  紅袖只回頭瞪了她一眼,卻沒有斥責她,算是默認了。不過這話卻讓方芷晗有些心驚肉跳:“你那個將軍叫什么?”

  紅袖整理著自己的衣袖,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安祿山。這小子是個胡人,腋下臭不可聞。唉,胡人都一個德行。”

  “此人有反心,紅袖姊可得把這個消息告知官府呀。”方芷晗有些焦急地說。

  紅袖有些疑惑地瞅了她一眼,說:“你以為京兆府愿意攬這閑事?你是沒去過幽州,那邊的將軍啦,節(jié)度使啦,都督什么的,沒一個把天家放眼里的。說過這種話的人可不止他一個?!?p>  “哼!偶倒巴望著他反了。”綠屏語帶嘲諷地說:“最好能把這長安城翻個底朝天,看那些臭男人還來欺負咱們不?!?p>  聽了這話,方芷晗和紅袖相對默然,彼此搖頭苦笑。

  “那……她呢?”方芷晗回頭望了一眼還在熟睡的玉珠。

  “她就慘咯?!狈杰脐献⒁獾剑t袖的眼中透出了幾分憐憫:“她打小就沒了娘,和阿爺相依為命的長大。唉,一輩子沒碰見貴人,倒是碰見了那天殺的花鳥使。她阿爺不肯放人,就被花鳥使活活打死了。雖說這妮子貧寒些,但也沒經(jīng)過風浪,哪里見過這個?這不?失心瘋了?!?p>  方芷晗望著她,心中百感交集。她原以為自己是最悲慘的那個人,可和玉珠比起來,自己吃的這點苦又算得了什么?她再回頭望向紅袖和綠屏,她兩個的命也比自己苦得多。

  忽然,她悲傷的情緒猶如洪水潰堤,再也收不住了。“哇”地一聲,她捂面痛哭了起來,倒是嚇了紅袖一個哆嗦。

  “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可嚇死我了。”紅袖不斷用團扇拍著胸口說著。

  于是,四個姑娘就在這樓上住了下來,等著朝廷的最終裁決。其實這個裁決也無非是看天家更愿意親近誰。他若更愿意親近張九齡,那她們也許就會被放回去;他若更愿意親近李林甫,那她們就只能入宮去,接受莫測的前途。

  其實,她們住在這里也并非會很清閑,每天都有人來叫起,督促她們學習宮廷中的禮儀。走路、行禮、坐、臥、吃飯、喝水,甚至連更衣都要學習。

  起初,玉珠不懂“更衣”的意思。紅袖就在她耳畔小聲提醒:“就是出恭?!本鸵蜻@一句粗俗的話,老宮人罰她多跪了一炷香的時間。而她卻不服,揚聲道:“好你個老家伙,他日我若做了皇后,定教天家把你的腦袋擰下來!”

  老宮人呵呵一笑,說:“你還是先入了宮,見了圣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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