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還不待反應,他就將酒瓶“叮咚”一聲扔到了地板上,挽起衣袖,大喝了一聲:“拿筆來!”店里的伙計忙應了一聲,“噔噔噔”幾步就下了樓去。
往日來這里吟詩作賦的人極多,所以店里也常備著紙筆,若是有才之人能留下墨寶,引得游人來觀,店家自是求之不得。所以店伙計也樂得殷勤。
這醉漢踱步到方芷晗身前,忽然身子一矮,席地坐了下來。方芷晗和侍女小荷都吃了一驚,忙向后退了幾步。
他卻坐在地上嘿嘿一笑,沖方芷晗行了一禮,道:“小生唐突佳人,恕罪恕罪?!?p> 小荷護著自家娘子,有些不悅地說:“如此莽撞,是誰家的公子?”
“小生并州王之渙,草字季凌,見過兩位娘子?!彼f著就又施了一禮。
方芷晗眼眸閃動,道:“哦。原來是并州王氏?”
“怎么?娘子聽過我?”王之渙仰著頭笑著問。
方芷晗微微一笑,道:“并州王家乃是我朝的望族,普天之下有誰不知?”
“哈哈哈……”王之渙一陣爽朗地大笑,身子也給笑的前仰后合。他一邊笑一邊說:“小娘子抬舉,王家雖是望族。但我王之渙卻是個不成器的,日前才被朝廷罷了官,逐出了京去?!?p> 方芷晗柳眉微皺,恰似清澈的湖水泛起的波瀾,喃喃道:“聽說近年來天家格外寵幸李相而疏遠了張相,以至國事日非,有識之士壯志難伸。”
“唉!”王之渙重重一拍大腿,十分懊喪地說:“那個李林甫,可比趙高李斯,定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方芷晗正想出言寬慰幾句,卻又聽見一陣“噔噔噔”急促的上樓聲,端著文房四寶的店伙計已快步走了來。
“先生,請用?!被镉嬜叩酵踔疁o面前,微微欠身已表恭敬。
王之渙見了筆墨硯臺,忽然又哈哈一笑,剛才的陰郁之氣也一掃而光了。
他拾起身子,踱步到了一面空墻面前。眾士子和方芷晗、小荷也都跟著,不時還有人小聲嘀咕兩句。
“不妨借暢夫子的名頭,我也寫一篇《登鸛雀樓》吧!”王之渙望著窗外的斜陽遠山,稍作思考就提筆寫了起來。
他手臂揮動,下筆雄勁有力。眾人瞧在眼中都略感驚奇。沒想到這醉漢站都站不穩(wěn),寫起字來卻是如此剛猛。只見他筆走龍蛇,運筆如飛,不一會兒,一首五言詩躍然墻上。
這篇新的《登鸛雀樓》飄著淡淡的墨香,墨濃之處還會微微下淌,像是黑色的眼淚一般。
包括方芷晗在內(nèi),所有人都在這首詩前久久地駐足,宛似木雕。只有小荷眨了眨眼睛,低聲問方芷晗:“娘子,這詩怎么讀?”
方芷晗看得出了神,竟似癡傻一般地讀了起來:“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p> 這一刻,整個鸛雀樓都安靜了,靜得只能聽到窗外黃河奔涌的聲音。
小荷似懂非懂,咂了咂嘴,說:“不通,此詩不通啊?!?p> 王之渙愣了一愣,狐疑地目光望向了小荷,問道:“如何不通?”
“鸛雀樓只有三層,你我已在最高層,如何更上一層樓?況且這詩用詞不夠雅致,盡是大白話?!毙『陕冻隽藵M臉地鄙夷之色,轉(zhuǎn)頭對方芷晗說:“娘子,這個姓王的想必又是一個狂生。如此拙劣的詩,哪里比得上李暢二人的萬一?”
而方芷晗卻是眼泛珠淚。她迎步向王之渙走來,感動似的說:“先生,您終于寫出了真正無瑕的詩。您的這首《登鸛雀樓》必能蓋過李君虞和暢夫子,光耀千古?!?p> 她說著便向王之渙行禮納拜,王之渙忙收起傲慢之態(tài),同樣行禮,說:“娘子謬贊,季凌愧不敢當?!?p> 小荷固然是愣在當場,十分地局促難堪。而站在她身后的一眾士子也都是緘默不言,就連那老書生眼神中灼灼的光彩也黯淡了下去。
方芷晗揚起頭來,越發(fā)覺得這個叫王之渙的豐神俊秀,就像是謫仙一樣。隔著紗簾,她與他四目相視,雖不能看得清晰真切,但兩人的面頰都有些微微發(fā)燙。
她忙將臉別了過去。她不想讓王之渙看到自己嬌羞的模樣。不過她的擔心也是多余的,因為帷帽垂下的紗簾已將王之渙的目光阻擋,即使他很想看清她的容貌也是不能的。
她扭頭對店伙計說:“給這位王先生來壇好酒,算在我的帳下?!?p> “多謝方家娘子的賞!”店伙計爽朗地應了一聲,轉(zhuǎn)身便走。
王之渙卻有些吃驚,想要去攔卻已來不及了。他只好沖方芷晗一抱拳,道:“承蒙小娘子不棄,看得起季凌的詩??蛇@酒又如何請得?”
“比起先生的才學,區(qū)區(qū)一壇酒又算得了什么?”方芷晗踱步到了窗邊,向遠處奔涌而下的黃河望去,補充道:“先生有司馬長卿之才。先生手中的筆,也似是司馬長卿的琴一樣,令人心神馳往?!?p> 眾人無不是悚然一驚。他們彼此相望,心里都想著:“難道方家的千金要以身許給這個王之渙了?就憑這一首詩?”
方芷晗這句話是大有深意的。西漢時司馬相如正是以超凡脫俗的琴技挑動了富家千金卓文君,才成就了二人的千古佳話。如今,王之渙之才不讓司馬相如,而方芷晗的家世也可媲美卓文君。她的這個暗示簡直太明顯不過。
想到此處,他們是又羨慕又嫉妒。據(jù)說方芷晗不僅家世好,其容貌更堪稱絕美。雖然在場的他們都沒有一睹芳容的機會,但瞧她的身姿、談吐,再看她身旁這個容貌已是不俗的女婢,也足以猜到她的姿色了。
王之渙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司馬長卿固然有才,卻只知獻媚于漢武帝。季凌不愿仿效他,更愿做一個像魏征、杜審言那樣清正的好官。”
“唉!”眾人都是一陣唏噓,禁不住扼腕嘆息了起來。如此好的姻緣放在面前,這個愣小子居然拒絕了?還是他根本沒聽出人家姑娘的秋波暗送?
方芷晗也怔了一怔,略有些失落地問道?!跋壬€要去長安?”
“是?!蓖踔疁o回答。
方芷晗點了點頭,又笑著說:“或許,小女和先生在長安還有再見的一日?!?p> 王之渙哈哈大笑,抱拳作揖道:“愿是如此?!?p> 方芷晗微微欠身行了一禮,然后邁步便走。小荷對他們之間的啞謎似懂非懂,也只能一頭霧水的跟著自己娘子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方芷晗沒再和小荷說一句話。小荷或許也猜得出她的心思,便也沒多問。主仆二人就這樣坐著自家的馬車回家去了。
看門的家丁見自家娘子回來,忙迎上去,遞上墊腳的馬扎。
方芷晗在家丁的攙扶下,腳踩馬扎平穩(wěn)地下了地。隨她身后下來的便是小荷。
“娘子,天兒熱了,還是把帽摘了吧?!毙『甚谄鹉_尖,說著就要來幫方芷晗將帷帽取下。
那遞馬扎的家丁卻是一攔,說:“別忙。堂里還有人呢?!?p> “哦?”方芷晗有些奇怪,便問:“什么人來做客?”
家丁躬身回答:“小的不知,但此人定是尊貴極了,老爺也不敢得罪?!?p> 方芷晗隱隱然察覺到幾分不妙,便說了句:“去見了便知?!比缓笤谛『傻臄v扶下進了門去。
此時,方芷晗的父親方道林正一臉郁色,在大堂上來回踱著步子。一個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白面男子垂足坐在一張高腳胡椅上。
此人雖是男子,但面皮卻比女子還白。他穿著一身淡黃色的圓領缺胯袍,足蹬一雙小牛皮革靴,靴子上各著一顆明亮的綠松石,極限尊貴。
他的眼睛始終不離方道林,但方道林只是踱步,不說一句話。他便有些不耐煩了,尖聲尖氣地說:“方員外,您答應還是不答應倒是給句準話。您答應,咱有答應的法子,不答應也有不答應的法子。就這么悶著不吭聲,是個什么說法?”
方道林步子一頓,轉(zhuǎn)過身來說:“貴使原也知道,我方家雖然蓄有薄財,卻是門丁不旺。老朽膝下只有這區(qū)區(qū)一女,還巴望著將來能招個東床快婿,續(xù)我方家的煙火。還請貴使念在人倫常情,放過犬女吧。”
他說著便向這男子深深地作了一揖,極為謙卑。
這人摸著自己的下巴也是輕聲一嘆,道:“是呀,方員外說得一點也不差。臨來的時候咱還向老內(nèi)相抱怨,如何給咱派了這么個離散人子女的差事來。老內(nèi)相也直搖頭,說罷了罷了,都是天家聽信李相之言。你要怨就怨李相吧。所以呀,方員外,內(nèi)相的話咱也轉(zhuǎn)達給您,您要恨,就恨李相吧。”
正在這時,戴著帷帽的方芷晗和小荷一道進了門來。方道林和這白面男子齊刷刷都向她望了來。
方芷晗微微屈膝,向這男子行了一禮,說:“小女芷晗,見過先生?!闭f罷便就要走。
“娘子且慢!”白面男子忽然叫了一聲,笑嘻嘻地站起身來,道:“久聞方家娘子有傾國傾城之貌,今日可否一見?”
方芷晗杏臉飛紅,帶著慍怒地語氣說:“先生在我家中,如何出言不遜?”
“來人,幫小娘子把帽兒摘了去。”白面男子一聲吩咐,兩個仆從一齊擁了上來。小荷大吃一驚,忙要上前攔阻,但小荷瘦弱,哪里能抵得住兩個男子的推搡。
她“哎呦”一聲跌倒在地,方芷晗的帷帽也被他們粗暴地扯了下來?!鞍。 狈杰脐象@叫了一聲,一頭烏亮地頭發(fā)隨著帷帽四散飄飛,弄得狼狽不堪。
方芷晗從未在陌生男子眼前露過容姿,這一下真是羞愧難當,忙向方道林的身后躲,活像是受了驚嚇的黃鶯鳥。
不過也就在這一瞬間,所有人都看清了她的面容。那果真是一張美得無可挑剔地臉,一張近乎完美的臉。即使王昭君、趙飛燕見了她,怕也要羞慚無地。
白面男子露出了滿意地笑容,不斷地搓著手,說道:“傳言不虛,傳言不虛??磥碓蹧]有白跑這一趟的辛苦?!?p> “貴使開恩!”方道林忽然跪了下來,帶著哽咽地聲調(diào)央求道:“貴使若要將犬女帶走,無異掏我心肺。求貴使開恩,求內(nèi)相開恩……”
方芷晗驚慌不已,忙將父親扶住,問道:“阿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誰要帶我走?”
方道林痛哭失聲,一把將女兒摟在懷里,哭著說:“天家要納你進宮做妃子呀!”
父親的這句話猶如是一盆冷水兜頭澆在了方芷晗的頭上,讓她遍體生寒。
“什么?”方芷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方道林早已哭得說不出話來,只能將懷中的女兒摟著,越摟越緊,直讓她喘不過氣來。
白面男子從袍子里取出一卷卷起來的絹帛,上前幾步,向方芷晗遞去,說:“小娘子請過目,這是天家的御筆墨詔?!?p> 方芷晗掙脫開父親的雙臂,接過這墨詔來展開一閱,不禁杏眼圓睜,雙手也跟著顫抖了起來。
她讀過墨詔,才抬起頭來望著這白面男子,眼波中滿是嗔怨。
男子這才向她行了一禮,說:“天家降下的恩典,小娘子該當感激才是。咱便是護送小娘子去往長安的花鳥使,一路上還請多多擔待。”
“我是不會去的。”方芷晗冷冷問道。
白面男子雙眉一軒,翹起大拇指說:“好!小娘子性情剛烈,咱也佩服。不過,違抗圣旨,只怕你們方家難逃抄家滅門之禍。”
“哇”地一聲,小荷先哭了起來。她一路爬到方芷晗身邊,撲到她的懷里,哭得死去活來,半晌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似乎這位花鳥使也心有不忍,又補充道:“小娘子若不與咱為難,一路上咱也好生照料,絕不讓娘子吃半點苦頭。有朝一日,娘子寵冠后宮,咱還得求娘子提攜呢?!?p> 方道林的眼光一瞥,瞥見不遠處燭臺邊放著的一把剪刀。那是專為晚上添燈剪燭用的。
他漸漸止了哭聲,目光中忽然迸發(fā)出一道狠厲地光來,說了句:“芷晗,你莫要怨我!”說著,他便將女兒重重推開,拾起身子就奔到燭臺邊上,一把抄起那剪刀,狠狠地向方芷晗的面頰刺來。
方芷晗和小荷都大吃一驚,“??!”地大聲叫了起來,縮著身子就向門口躲避。
白面男子同樣驚慌,大叫:“快把他攔下!”那兩個仆從一擁而上,將方道林摁倒在了地上。
方道林仍在拼命地掙扎,白面男子卻是嘖嘖有聲,踱步過來對他說:“方員外,你教咱說點什么好?您這一剪子下去,不僅害了貴千金的臉蛋,更害了自己的身家性命。這又是何苦呢?”
方道林一邊掙扎一邊厲聲斥道:“昏君!昏君!寵幸奸相李林甫,禍國殃民!這樣的人,怎配做我大唐的皇帝!”
聽了這話,白面男子面色由白轉(zhuǎn)青,正要發(fā)作時,卻聽方芷晗大聲叫道:“阿爺莫再說了!我隨他們?nèi)ゾ褪橇?!?p> 她這一聲壓住了堂上所有的聲音,所有人都為之側(cè)目。
方芷晗含著熱淚,步步走了過來,咬著牙對白面男子命令道:“放開我阿爺!”
他一揮手,那兩個仆從便奪下方道林手里的剪刀,退到了兩邊。
方芷晗將父親扶了起來,說:“阿爺,我阿娘走得早,這些年來我總叫您續(xù)弦您總是不肯,這次您就聽女兒的吧?!?p> 方道林已是淚流滿面,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只能頻頻點頭,最后將頭靠在了方芷晗的肩膀上。仿佛此刻,他才是個孩子。
方芷晗強忍內(nèi)心的痛楚,安慰父親道:“阿爺可知,今日我在鸛雀樓上遇著了誰?我遇著了并州王家的公子。他的詩很好,蓋過了李君虞和暢夫子,當真是天下第一五言詩了。聽說他也要去長安,我若能與他同行,一路上論詩談天,豈不也是一樁美事?”
“娘子!”小荷再一次放聲大哭,撲到了方芷晗的懷里。他們?nèi)齻€就這樣彼此擁抱著,淚流不止。
白面男子抄著手站在一旁。他的面上雖波瀾不驚,心里卻也在暗暗地罵著:“這李林甫真他媽是個王八龜兒,為了一己榮華,倒讓咱來做這喪盡天良的事!真真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