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夜沒睡,睜著眼睛,等著暗夜退卻、晨光微啟。
忽聞叩門之聲,來者是神女琷。“玄公子,該走了。”聲音依舊平和,然他聽著怎么都是冰冷刺骨。玄羿起身,眼中充斥著血絲,身體疲倦的很,穿上披風(fēng),這才緩緩開了門。
一路上,琷將流程講的很是清楚,什么醒魂,什么吞噬,總而言之,他是沒什么生還的可能了。他會消失,留下可以盛裝盤古精魂的軀殼。
他有些恍惚,還是不敢相信,不敢相信那個女人含情脈脈的雙眼,看的從來不是他。
這是他第二次進(jìn)西宮,琷將他帶到了那個有著盤古像的祭壇——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將是他羽化的地方。
兩個仙娥走過來,解下他的披風(fēng),將他雙手雙腳定在盤古像上,又將玄水灑下,說是凈身。過了半晌,眾仙子忽然朝著某個方向下跪叩首,高喊“恭迎娘娘”。他這才抬頭,見那女人腳踏神印飛來,紅紗掩面,羽帶飛揚,身上血色的赤衣,惹得他更是恍惚。
他們初見時,她便是這樣的。
靈乩望了他一眼,隨即收起眼中淡紫的波瀾。她端坐在高臺之上,腦中一片空白,琷宣讀了些什么安魂令,長的很,她沒注意聽,他也是?,j閱畢,邊上那一眾仙娥開始敲鑼打鼓吹嗩吶,不知是誰編排的,但這是祭祀的流程,必須要走一遍。
樂聲漸熄,終于到了她施法的時間,他赴死的時候。
“你……”靈乩站起,仍是沒下去,眸中泛起金光,隔著紅紗,他看不見她的神情;神澤澎湃,似是下一刻就會要他的命?!斑€有什么遺言嗎?”
他低頭,凌亂的發(fā)絲遮住眼睛,面如死灰:“沒有?!?p> 先前魔族長老時常教誨他們后輩,無論是做人做神還是做魔,都要多記別人的好,少記別人的惡,這樣才能活的舒心。所以他應(yīng)該感激她,感激她讓他多活了五年,感激她跟他在一起這么久,雖然她的本意可能不是這樣,但他玄羿也是因為那個盤古,從她這兒得到了不少好處——所以他沖著這份感激,為她死,也是應(yīng)該的。
這樣想,心里果然就會舒坦一些。
金光不知何時已經(jīng)包裹了他的全身,他感到有什么東西正在撕裂他的靈魂,想要吶喊卻完全叫不出聲,他的靈魂已經(jīng)無法控制這副肉身,任憑他怎么掙扎,都是沒有用的。忽然感到視線模糊,耳邊傳來轟鳴之聲,他感到自己墮入虛空之中,無扶持之物,隨著那模糊的光影褪去,周身終于只剩黑暗。
“玄羿?!?p> 都死了,怎么還能聽到聲音——他活了四萬多年,聽到的聲音多了,不過這富有磁性有略帶憨逗的聲音他還是記得熟悉的,是那個夢中人。
你應(yīng)該很高興吧,終于可以復(fù)活了。他沒力氣說話,只能靠即將停運的腦子想想。
那個聲音不知又說了什么,他有些恍惚,聽不清了。
……
他聞到一股清新的蓮香,熟悉至極。
“哥哥……”
玄羿抬眼,眸中的赤金色一閃而過,取而代之的仍是他碧色的瞳孔。他手腳已經(jīng)解了束縛,癱坐在石像旁,那女人的手不知何時貼在了他臉上,那淡雅的蓮香還是那么好聞。
他扭頭躲開她的手:“讓你失望了?!?p> 靈乩心里咯噔一聲,眾仙亦是大驚,這樣的神力都喚不醒盤古嗎?!眾仙小聲議論,場面有些躁動。靈乩癱軟到地上,忽然一陣惡心,便立即撇頭干嘔起來。
呵,這樣就惡心到她了。
他爬起來,感到有些眩暈,不過一切都還好,起碼他活下來了。玄羿轉(zhuǎn)身再將披風(fēng)穿上,又回首看看倒在地上的女人——她活該。
“等一下……咳咳!”琷上前將她扶起來,靈乩仍是雙腿發(fā)軟,怎么都站不穩(wěn),“我有東西要給你!”
正殿
琷很快便將東西呈了上來,一個乾坤袋,一卷竹簡,還有……那個滿是裂痕的玉簪子。
靈乩端坐在上,死盯那階上之人?!霸趺凑f你我,也是師徒一場……”她深呼吸,“你今日要走,便將這些東西帶去,從今往后,你我再無瓜葛……你也永遠(yuǎn)不要再回來!”
玄羿沒看她,咽了口唾沫,揮手收了那三樣物什,拱手下跪——他第二次給她下跪,上次是拜師禮,這次是訣別禮。叩首之后,他便頭也不回地離去。
出了正殿,出了正門,那高座上的女人仍是沒有動靜。
他長嘆一口氣,他對她來說已經(jīng)沒有任何價值了,又怎么可能留他,真是異想天開。轉(zhuǎn)身過了宮墻,真正消失在她的視野中。
阿樂這才掙脫菁桃的束縛,方才那黑衣裳頭發(fā)很亂的家伙她熟悉,是玄哥哥——怎么要走呢,難道是娘親待他不好?
“娘親,玄哥哥走了……”阿樂過去抱住她的大腿,眼淚汪汪,“娘親別讓他走好不好?”他要是走了,那豈不是永遠(yuǎn)沒有糖葫蘆吃了。
靈乩一臉的惱怒,是他自己要走,又不是她轟的,她能有什么辦法,難不成還要她跑過去跪下來求他留下——他方才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就算她放下身段磕頭求他,應(yīng)該也是沒用的吧。
魔族,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她要他的命,他怎么可能還留在這兒。
“走就走,他若是敢回來,我定要……打斷他的腿!”靈乩大袖一甩,忽然感到什么東西頂了上來,扭頭又是一陣干嘔。
——
他剛飛入第二十八天,便聽到熟悉的劍鳴之聲沖來,玄羿立即開了氣盾,卻還是被震了老遠(yuǎn)。待眼前煙霧散盡,方才看清來人的面孔。
“龍吉?!边吷铣鰜淼淖匀皇亲H?。
“別叫我!”龍吉一臉殺意,揮劍斬散四下云氣,“你一魔族,也配直呼我名?!”
她知道了,看來他的身份已經(jīng)在神界傳開——也對,那么大一場比試,那么多的魔氣,要瞞住都難。
“沒想到,第一個來殺我的……是你?!彼p笑一聲,原以為他們的友誼堅不可摧呢。
祝融走上前,亦是一臉怒氣,極力平復(fù)情緒之后,道:“你若乖乖交出內(nèi)丹,我等也可放你一條生路?!?p> 真是嘲諷,昔日摯友,現(xiàn)在卻要他的命。神仙,果然是涼薄的。“你們兩位大神可還記得去年飛升之時,我為你們渡的修為?”
“你住口!”龍吉又怒,“我現(xiàn)下想到此事,都恨不得割下一塊肉來,你那骯臟的法力,又怎配得上我一神族!”說著又青筋爆起,揮劍殺了上去。玄羿皺眉,龍吉的氣浪殺來,他仍是不躲,近身之時,他才忽然舉臂,挑出一段魔氣,龍吉神力頓時被掏空,一陣抽搐,倒地不起。
“你……”龍吉咬牙切齒——是魔族的吞噬術(shù),是他渡給她的修為在作祟。
玄羿冷笑:本是用來保護(hù)他們的法力,現(xiàn)在只能用來保護(hù)自己了。
“玄羿……”
“你也要攔我嗎!”他正要走,又被祝融叫住。
祝融自知他們早已不是他的對手?!熬胖靥?,天帝聯(lián)合眾神,布了八十一道伽羅誅仙網(wǎng),你……保重?!?p> 八十一道——他是犯了怎樣的滔天罪孽,要神界那群老神仙拿出這么大陣仗捉他。
他沒回頭,擺擺手,直接從二十八天跳了下去。
——
九重天
圣靈閣八大長老、各方帝君及仙家皆派重兵看守南天門,要捉誰眾神都清楚的很,只是萬萬沒想到,神祖的徒弟,竟會是個魔族的孽障——真是創(chuàng)世以來神界最大的笑話。
圣靈閣的長老說了,若是盤古復(fù)蘇失敗,那魔族今日便會被掃出師門,逃亡人界。他們這群閑來無事的神仙,若是為圣靈閣以及天帝捉住這魔族,便是立下大功。
其實也不需要他們多么費勁,八十一道伽羅誅仙網(wǎng)啊,當(dāng)年的相柳都沒這待遇,再加上這么多上神,幾乎是出動的神界所有戰(zhàn)力,害怕會捉不到一區(qū)區(qū)魔族?!他們這些小仙家也就跑來一趟撿個功勞,以后吹噓之時也好拿出來說說。
忽而一道亮光如閃電般飛下,歇息的眾神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在場的九百位上神更是直接蓄力開啟伽羅誅仙網(wǎng)。
那亮光與神網(wǎng)相撞,砰然直接巨浪滔天,伴隨著翻卷的云煙,狂風(fēng)亦是驟然大作,吹的眾神睜不開眼。巨響傳來,似有排山倒海之勢,不多時便驚的天地震動,緊接著一道粗獷的氣浪牽引著一眾黑氣射下,直接掀翻在場眾神。
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之聲,眾神皆忘了伏魔之時,匆匆開啟結(jié)界抵御這浩瀚的魔氣。
刺耳的割裂聲襲來,震的一眾仙家五脹六腑都在顫抖,伽羅誅仙網(wǎng)發(fā)出耀眼的金光,卻又在眨眼間被那黑煙束縛,只透露幾分微弱的柔光,似是證明它們還在一般。
隨著最后光束的逝去,眾神接連收了法相,待那黑煙褪去,八十一張金絲網(wǎng)在同一個地方都被割出了一個窟窿,不大不小,剛后能讓一人鉆過。
那個魔族,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