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個老神棍
一條老街,人來人往。
一家不大的小飯館,上面掛著牌匾,黑底金字。
牌匾黯淡褪色,字體古樸厚重,上書“吳家老鋪”四個大字,右下角的小字已經(jīng)模糊不清。
吳池懶散的坐在柜臺后面,手里不停刷著朋友圈。
飯館昨天打掃衛(wèi)生,今天剛恢復營業(yè),這會還沒客人上門,閑著也是閑著。
朋友圈里,有了新發(fā)現(xiàn)。
“工作的地方太大了,上趟廁所差點尿褲子。唉,沒辦法,誰讓是家里的公司呢?只能堅持下去,給自己加油!”
“哇,你好棒??!就喜歡看到男人努力工作的樣子,加油!”
“又拒絕了一個無聊的追求者,想努力起來就這么難嗎?這個世界到底怎么了?改天請你喝茶,你喜歡喝綠茶嗎?”
……
“淦,姓李的這個貨又在裝逼。”
看到曾經(jīng)追著自己喊帥哥的女同學,現(xiàn)在變得如此現(xiàn)實,吳池心里不平衡了,便好心提醒到:“和地方大小沒關系,這是膀胱的問題,建議及早治療。”
做了件好人好事,吳池的心情稍微舒爽一些,抬頭掃視一眼,又不由嘆了口氣。
“唉,早知道當廚子,當初還上什么大學,真不如去新東方呢。”
吳池學習一般,在??茖W?;炝宋膽{,學的還是高大上的企業(yè)管理專業(yè)。
對他來說,這等于是“屠龍技”,老爹只留下這個小飯館,需要管理的只有自己,改成“自理”更合適。
至于外面的公司,傻子才會讓一個??粕ス芾?,現(xiàn)在博士和碩士都放下身段在跟他們搶飯碗來著。
當然學以致用的也有,姓李的就是個例子。這廝畢業(yè)后回家直接當上了他爹的助理,這個沙雕二代目,總在朋友圈里搞凡爾賽。
宿舍哥幾個家里條件一般,都已經(jīng)投身人才市場,當起了社畜。
好基友“套子”,李墨濤,還想拉著他同去,美其名曰“有福同享”。
如果不是老爹意外去世,連畢業(yè)證都是快遞回來的,他可能早就跟著去享受福報了。
正想著基友,他的信息就來了。
“無恥桑!救命~,老板嫌棄996不夠新潮,最近開口就是007,怎么辦?哥哥我連想死都沒時間……”
吳池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
這時,幾個客人站在門口仰頭打量了一會牌匾,這才邁步進來。
“幾位……大爺,想吃點什么?”吳池趕忙起身招呼。
四個年紀在五十多歲的客人龍行虎步,一臉淡定的走進來,找了個靠窗戶的位置坐下。
飯館的面積不大,靠窗戶的位置只有一張四人桌,被他們占據(jù)。
“小伙子,你們這都有什么呀?”
這四個人身上統(tǒng)一穿著一身白色衣褲,上面還隱隱有淡藍色條紋顯現(xiàn),跟普通人的穿著完全不同,再加上說話的態(tài)度和口氣,露出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
趕緊翻出一份菜單送過去,吳池賠笑道:“對不住幾位,今天剛恢復營業(yè),菜單上高于四十的,暫時沒準備?!?p> 最瘦的那人點頭接過菜單遞給旁邊的胖子,“趙總,您來點菜?”
趙總謙虛的擺了擺手,“還是錢董來吧,總吃廚師的手藝,外面我不熟。”
更胖的那個伸手示意,“我出門很少親自點菜,孫經(jīng)理見多識廣的,還是他來吧?!?p> 個頭最高的孫經(jīng)理連連搖頭,“李主席,您就別謙讓了,外面的菜我也很少吃,還是您自己來……”
……
幾個老總、董事、經(jīng)理,主席轉(zhuǎn)圈推讓,吳池有點著急了。
“幾位大爺,再不點,就改成……晚飯了?!?p> “咳、咳”
幾個人互相對視,最終還是錢董接過菜單。
“酸辣土豆絲,麻婆豆腐,家常茄子,香菇菜心,嗯……,加四碗米飯。”
吳池重復了一遍,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這家伙,折騰半天連個肉菜都不帶點的?!?p> 別說四十,連超過二十的都沒有。
吳池嘴里抱怨,手上的動作絲毫不慢。
外面的電視里傳來新聞播報的聲音,廚房里菜刀敲擊案板的聲音節(jié)奏分明,帶著奇特的韻律,卻又密集的連根針都插不進去。
十幾分鐘,吳池端菜上桌。
四個客人眼前一亮,停止交談。
趙總指了指那盤長短粗細像用尺子量過的土豆絲,“好刀工!”
其余三人紛紛點頭,確實是好刀工。
吳池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坐回原位,再次摸出手機。
幾人又是一番謙讓后,一起伸出筷子……
入口的瞬間,空氣仿佛凝固了片刻。
趙總慢慢咽下去,嘆了口氣,“唉,可惜這么好的刀工了。”
“是可惜了?!睂O經(jīng)理夾著根土豆絲仔細端詳,嘴里贊同道:“這種刀工不應該出現(xiàn)在廚房,戰(zhàn)士、殺手、刀客,都比干這個強?!?p> 李主席感慨道:“這個世界容不下那樣的存在了,除非……”
“除非登上兩界山,五月端午跨過空門,去往天古界?!壁w總接口道:“在那邊,這樣的刀工才不至于埋沒。”
……
四個人對菜的味道只字不提,卻對眼前的刀工贊嘆不已,話里話外意思是干殺手都更有前途。
吳池拿著手機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心里在不停罵娘。
神經(jīng)病吧你們?罵人還帶編故事的?
難怪都說老人變壞了,幾個糟老頭子壞得狠。
菜做的味道一般我承認,要不是老爹意外去世,誰愿意回來干廚子?
至于刀工,這是他心里永遠的痛。
一想到這個詞,腦子里浮現(xiàn)的就是堆的跟小山一樣的土豆、蘿卜、豆腐……和老爹手里的搟面杖。
他的刀工就是用這些日復一日換來的,他從來也沒把這個當成炫耀的資本,其實也沒什么機會。也沒打算拿它當謀生的手段,不過是滿足一個望子成龍的廚師,一廂情愿的堅持罷了。
今天,這手刀工卻成了被人嘲諷的道具。
幾個老家伙的話,傷害性不大,侮辱性極強,就像一個醫(yī)生做完手術(shù),病人夸他比隔壁殺豬的吳老二強一樣,脆弱點的當場就自閉了。
吳池臉皮厚些,他的應對就是……假裝耳朵不好。
幾個老家伙嘴上不停,手上也不慢,一會的功夫,飯菜被吃的干干凈凈。
吳池嚴重懷疑他們不是老板,而是剛放出來的老犯人。
“小伙子,上茶?!?p> “哎、哎”
吳池趕緊拎著茶壺送過去。
這時,電視里正播報某支股票大跌的新聞,趙總隨口道:“這還叫慘?明天麥肯化工那才叫慘,省內(nèi)十二人跳樓,跌到十八層地獄嘍?!?p> “鄰省后天的車禍更慘,一車四十多個,嘖嘖,太慘了。”錢董也不甘示弱。
“那大后天的火山噴發(fā)呢?”孫經(jīng)理吹的比他們更狠,“三百四十五人,尼亞國才是真慘?!?p> 吳池手一哆嗦,茶水淌到杯外。
這特么都是什么人呢?
從省內(nèi)到省外再到國外,一個更比一個慘,現(xiàn)在吹牛逼還有吹這個的?
李主席一時找不到更遠、更慘的,開始一本正經(jīng)的胡說八道:“天古界要是擋不住魘族的進攻,必定死傷無數(shù),這邊也會遭殃,到時候,可就不是區(qū)區(qū)幾千人的問題了?!?p> “誒”
趙總拍了他一下,當著吳池的面用眼神暗示同伴,“老李,這話千萬不能讓這些凡人知道,這是……泄露天機?。 ?p> 吳池拎著茶壺扭頭就走。
打擾了。
沒聽說吹牛逼還嫌棄有聽眾的。
隨后幾個老神棍又說了一堆“魔魘、魘王”之類的云山霧罩的話,吳池一句都懶得聽,在手機里安慰了基友幾句。
“套哥,堅持住,兄弟我每天別看起得晚,但我……睡的早??!雖然活不多,可我……掙的多??!雖然長得帥,可我……身體好啊!……”
不知道是忙的沒時間,還是已經(jīng)累暈了,反正對方?jīng)]回。
一輛白色的救護車從門前駛過,很快又退回來。
一個戴眼鏡的白大褂從車上下來,身后跟著四五個穿著藍色制服的壯漢。
沒等吳池招呼,幾個人迅速涌進來圍在四個老神棍周圍。
“呦,老幾位吃著呢?”
白大褂臉氣的通紅,還強自裝出一副“我不生氣,我很平靜”的模樣,“我們可是找了您幾位一上午啦?!?p> 四個老神棍這會哪還有什么成功人士的派頭,都點頭哈腰的打招呼。
“白醫(yī)生好!”
“白醫(yī)生辛苦!”
“白醫(yī)生又帥了?!?p> “白醫(yī)生,我們就是覺得院里的飯難吃,所以出來換換口味?!?p> 白大褂冷笑,“換口味,換的怎么樣???”
“以前覺得院里的飯難吃,現(xiàn)在才知道什么叫真正難吃,怨我們沒見識,沒體會到院里有多厚道,下次說啥也不出來了?!?p> “就是,就是……”幾個人一起點頭,態(tài)度極為真誠。
吳池聽的一臉懵逼,什么意思?
我這算不算……做了件好事?
“少啰嗦?!?p> 白大褂臉一板,“居然還學會病號服反穿,你們長能耐了哈,趕緊跟我回去?!?p> 幾個壯漢一人提溜一個,把幾個老神棍押上車。
“這位大夫,他們……”
白大褂一轉(zhuǎn)身,吳池傻眼了,直勾勾的盯著他胸前的紅字:青山精神病院。
“有事?”白大褂的語氣不太好。
“呃,那幾個是……精神病人?”吳池震驚。
“嗯”白大褂敷衍的點頭,準備離開。
吳池忍不住驚嘆,“不像??!”
除了喜歡吹牛逼,他真沒看出來其他的。
白大褂轉(zhuǎn)身盯著他仔細打量了一下,語氣變得溫和起來:“小兄弟,建議你去我們院檢查一下?!?p> 吳池低頭思索,什么意思?精神病院也能拉客戶賺提成?
兩分鐘后。
“臥槽!他的意思是……我也有精神病?”
吳池大怒,出門一瞅,救護車早沒了影子。旁邊藥店的胖老板看他臉色不好,想吃瓜又沒敢開口。
轉(zhuǎn)身回來,他總感覺忘了什么。
十分鐘后,吳池眨巴著眼睛。
“他們是不是……沒給飯錢???”
晚上,飯館依舊生意不佳,送走最后一個拉著臉的客人,吳池拉下了卷簾門,轉(zhuǎn)身上了二樓。
躺在床上刷了會朋友圈,一看才八點多,把手機隨手一扔,閉上眼睛,一股無聊感涌上心頭。
在他守著這個小飯館的時候,同學們都在忙著找工作或者已經(jīng)開始工作,讓他有種被拋棄的感覺。
老爹臨走的時候,拉著他的手叮囑:
“小池,走到哪,這個飯館也不能丟!這是咱們老吳家的根……”
吳池苦笑。
丟?一個飯館難道還有人偷?
或者我去哪兒還能帶上不成?
這條街最長也就三四十年歷史,除了那塊祖上傳下來的牌匾,老吳家的根基好像不厚???
吳池猜測,這可能只是他爹彌留之際有些糊涂才說出來的話,否則怎么會讓自己這個天生味覺不靈敏的人干廚子?
味覺不靈敏對于一個廚師來說是致命的,因為你根本無法掌控各種調(diào)料的配比。有哪個廚子是靠天平炒菜的嗎?
要不是有這個缺陷,憑著十幾年練出來的刀工,連老爹都贊嘆不已的快刀,他又怎么會連個廚子都干不好?
話雖如此,老爹剛?cè)ナ溃瑓浅貎?nèi)心也不愿意這么快關門。
只要飯館門開著,就感覺有人在廚房里叮當忙碌著,似乎能聞見熟悉的香氣飄散……
想到這兒,吳池躺不住了。
他起身下樓。
廚房里里燈光昏暗,一陣敲擊案板聲有節(jié)奏的響起,帶著奇特的韻律……
只有握著刀柄的時候,他的心情才會平靜下來。
……
第二天,一切照舊。
飯館的生意繼續(xù)不好,客人的臉色也大抵陰沉,吳池猜想可能是價格的優(yōu)勢,才沒人當場發(fā)作。
最終,還是有一位老客人忍不住捂著肚子問道:“小吳,你在隔壁藥店入股啦?”
吳池一聽這話就知道,這個飯館……
他干不長了。
就算他臉皮再厚,“吳家老鋪”在他手里也傳不下去了。
對不起了老爹,不是兒子不孝,實在是……人命關天吶!
想到這,吳池心里居然還有一點小慶幸。
最后一位客人走后,吳池收拾了一下,準備關電視、關門打烊。
墻上的電視正在播放新聞。
“本臺消息,今天股市可謂是跌宕起伏,驚心動魄,……增發(fā)上市的麥肯化工開盤后,一路下跌,截止收盤,跌幅達50%,引發(fā)股民大面積恐慌,據(jù)本臺消息,截止目前,本省已經(jīng)有十二位股民跳樓身亡……,專家奉勸各位股民……”
吳池的手一下定在空中……
……
第三天午后。
吳池并沒有像往常那樣休息,而是坐在店門口,一邊雕蘿卜一邊豎著耳朵。
電視里正在播放鄰省新聞。
新聞播完,吳池松了口氣,順手把雕出來的蘿卜花和小豬佩奇送給了圍觀的孩子。
一直到晚飯時間,吳池的心情都不錯。
幾個臉色陰沉的客人也都被他的笑容打動,沒說出太難聽的話。
送走最后一個客人,吳池剛轉(zhuǎn)身進店就愣了。
“本臺剛剛得到消息,G24路段一輛旅游大巴在轉(zhuǎn)彎時意外沖出懸崖,車上四十余人不幸遇難,目前……”
吳池的臉在屏幕映襯下,明暗不定。
……
第四天中午,吳池心不在焉的坐在門口雕蘿卜,新聞里傳來了他關注的消息,一座火山冒著濃煙。
手一抖……
“嘶”
吳池下意識的一甩,呆呆的看著手上的傷口,想不起來已經(jīng)多久沒傷到過了。
半晌,他才慢慢起身進店。
牌匾上,一串血跡漸漸滲透進去,消失不見。
青山病院門口。
一個帶著眼鏡的白大褂臉漲的通紅,“找,給我仔細找……,院里找不到,就去院外。
對了,他們吃飯那個飯館一定要去,那個廚子一看精神就不正常,肯定是他們的同伙……”
一群吃瓜群眾的議論聲中,來打探消息的吳池默默低頭,轉(zhuǎn)身,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