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再遇
一路奔波,我們早就疲勞不已,大家洗漱完都早早歇下了。
我這晚睡得極其不安穩(wěn),著實頭疼的厲害,寂靜的夜里,噩夢頻頻向我襲來。
我看見特夫耶在馬車后面追趕著,前頭領(lǐng)著迎親隊伍的將軍聞聲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被嚇得一激靈,那人竟是韓離!還有一旁搖頭示意我放下卷簾的柳娘,他們的臉十分清晰的出現(xiàn)在我眼前。翊王府里一身新婚紅袍走向我的蕭承翊,他醉醺醺的跟我說著他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叫我別再做夢了,留下我一個人慘兮兮得哭得很傷心。還有一起在正陽殿嬉鬧的懷春少女懷安公主,最后她還是淚眼汪汪的嫁給了別人。在崖洞里與我纏綿悱惻的左無痕,他總是追在我身后說著‘對不起’。那個一向恨我入骨的沈如霜,她用著這世上最狠厲的眼神盯著我,叫囂著要我去死,最后一支致命的玄箭穿透我的胸前,結(jié)束了我的前半生······
我嚇得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后怕的捂住被射穿的位置,仿佛中箭就在不久前,疼痛感仍在,我大口大口的呼吸著,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不住的掉了下來,神經(jīng)緊繃,腦仁有些發(fā)疼,嘴巴哧呼著喘大氣。直看到一旁熟睡的巧巧,我才稍微緩過神來。夢境中的一切恍若隔世,但我卻知道這些是真實的存在,因為他們的臉都無比清晰!
我想起了我在洛城的一切!在哪里,原來我真的活得不開心!所有我愛的,愛我的人都離我而去了,遲遲不肯想起來的回憶就是個痛苦的存在。
韓離!我想起來了,那個在我被遺忘了后,依然愿意送我回西夜的男人,是韓離!原來他老了,他比我記憶中的他老了很多。那時候去西夜接親的他不過二十來歲的模樣,那是我見到的第一個中原男子,高高瘦瘦的體格,待人總是彬彬有禮。他很不經(jīng)逗,也很容易臉紅,當年青澀的模樣如今愈發(fā)成熟,卻愈發(fā)話少。
想來也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合算起來我都算二十六歲的年紀了,只是因為我還有著與以前一般的模樣,倒卻忘了時光不等人這個道理。他們都老了,蕭承翊也不例外吧!
我甩了甩有些發(fā)脹的腦袋,不再想下去,決計著既然已經(jīng)選擇忘卻了,那便忘卻到底吧!
說來也并沒有什么值得記掛的。對我而言,終究是一段不堪的往事罷了。如今終于得以擺脫翊王妃的身份,有機會回到西夜去,還留戀著這些沒用的過往做什么。
思計清楚后,我就下床準備擦一擦身上的冷汗,我把毛巾泡進已經(jīng)冷掉的水里,用來擦拭早已被汗水打濕的身子,順帶著換一身干凈的衣裳,才舒爽的回去躺下,卻發(fā)現(xiàn)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了,由不得我想不想,那些故人的臉一張比一張清晰的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輾轉(zhuǎn)反側(cè),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忽而響起著馬鳴聲,只聽聲音越來越近,然后又傳來悉悉索索的動靜。我有些警惕的起身,悄悄貓到窗邊,躡手躡腳地打開窗縫,側(cè)身想瞧瞧究竟是什么個情況,這一瞧又把我嚇出一身冷汗!
客棧外頭來了一群訓(xùn)練有素的侍衛(wèi),他們早已把客棧圍得水泄不通。不遠處一位身著黑色披風(fēng)的大人物急切下了馬,只見他來勢洶洶的朝著客棧大門走去。
未及我多想,便聽到隔壁房間有開門的聲音,是韓離?大概是他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我突然有些緊張了起來,趕緊跑到門邊,輕輕打開一點門縫,伏身在房門上。透過門縫,只見韓離慌慌張張的下了樓,他的手才剛摸到大門的門板,便被破門而入的來者一腳踢飛到桌柜上,而后又迅速的翻起來跪在那人的面前,十分謙卑的喊了聲:“陛下。”
“你眼里還有我這個陛下?”
來者怒氣沖沖的摘下他的披風(fēng),十分憤怒的看著跪拜在他面前的韓離。
竟然是他------蕭承翊!
我確定我不會看錯,他也老了很多,那臉龐看起來比以前更加冷峻無情,眉目間多了點成熟的蹉跎,耳鬢生了幾絲白發(fā),眼睛里的怒火仿佛可以將人燃燒了,雙手緊握在身后,上位者的姿態(tài)俯視著眾生,他早已經(jīng)是南淮的君王!
“卑職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的很。她在那里?”蕭承翊開門見山的問道,明顯一副等一下再找你算賬的意思。
‘她’是指我嗎?
果然,他還是不會放過我。
“陛下···”
韓離突然拉住了蕭承翊的衣角,擋住了蕭承翊的步伐,開口懇求道:“陛下,請求您,放她回去吧。”
蕭承翊聞言微怔了一下,再次注視著擋了他去路的韓離,帶有些壓迫性地問道:“你喜歡她?”
“不,韓離不敢!卑職只是···可憐她?!?p>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蕭承翊聞言,像是被戳中了痛處,頓時青筋暴起。
“陛下,讓她回西夜吧,她已經(jīng)忘了我們了,她記不清過去的事情了,她···也等不起了?!?p> 想來是韓離的話奏效了,蕭承翊微微一頓,才斂起了滿腔的怒火,不再顧著責(zé)備韓離,抬腳就要往樓上走來,嚇得我心都差點跳出來了。
“陛下!”
“你攔得住我嗎?”
自然,韓離定是攔不住蕭承翊的,更何況他也不會真的這么做。
我看到他就要上來了,嚇得不知所措,靈機一動竟趕忙跳上床,裝睡了起來。耳邊聽著樓梯上‘噔’‘噔’‘噔’的腳步聲,像是踩在我的心跳上,直至房門被打開的聲響傳來,我能感覺到他離我越來越近。
“阿沁,阿沁?!?p> 聽著他輕聲的呼喚,熟悉如往昔的回憶,溫柔的朝我包裹而來。我本來是要裝睡躲過這一劫的,奈何架不住他一副堅持要喚醒我的執(zhí)拗。
我見躲不過了,就只能假裝恍惚的從睡夢中醒來,揉著我睡眼惺忪的雙眸,看到他臉放大在我眼前的一刻,假裝嚇得往床里邊爬了去。成功的將小啞巴弄醒,并將同樣被嚇住的小啞巴摟入懷里,故技重施朝著他問道:
“你是誰?”
當然,我其實已經(jīng)記起他們是誰了。話自然假的,但害怕卻是真的。
果然,此話一出便看到蕭承翊臉上精彩無比。哪怕他剛剛已經(jīng)從韓離口中得知了這個消息,也不及我親口說一遍來的更有殺傷力。
“你不認識我了?”蕭承翊聲音里難掩有些失落。
“我們認識嗎?”
得益于之前與韓離也有過這般場景,我竟可以將失憶假裝得信手捏來,把蕭承翊騙得團團轉(zhuǎn)??粗园T的模樣,心里沒由來竟生出了股報復(fù)的快感。
“認識!”
“可惜我現(xiàn)在記不太得了,竟未能想起你是誰!”
“我記得你也一樣的?!?p> 他也沒有在多說什么,只是安靜的看著我,也不知道到底在思索些什么,最后選擇悵然離去,走時只是吩咐我好好休息便出去了,正當我以為我真的逃過一劫時,房門多出來的兩個站崗侍衛(wèi),明晃晃的提醒著我,他從來沒變過,他還是他!
我和小啞巴早早便整理完了行囊,昨夜擔驚受怕了一夜,未能有個好覺,竟到早上也沒能入眠,現(xiàn)在越發(fā)覺得頭疼,直至早飯時,侍衛(wèi)才給我們放行。我們一下樓便看到獨坐在前堂的蕭承翊,貌似在等著我們?nèi)胱?p> 我環(huán)顧一周,除了蕭承翊的侍衛(wèi)別無他人,我有些擔心的朝他問道:“他呢?”
“你說韓離???我讓他先回洛城去了!你不是想回西夜么,我送你回去也一樣?!?p> “你?你也是蕭承翊派來的?”
我很不可置信,他不是一向最不愿意我回西夜的嗎?怎得,人越老心就越發(fā)軟了?
“你記得蕭承翊?”
他的眼神有一瞬間閃過驚喜,看來韓離并未對他全部細說,我生怕露了餡,只能故作鎮(zhèn)定的說道:“蕭承翊是我的夫君,我自然知道他?!?p> “那你為什么不回洛城去找他?”
我擺了擺手,忙拒絕道:“不了,都是過去的事了,沒有誰能一直活在過去,再說我還要回西夜去的呢?!?p> 是啊,都是過去的事了,你為什么還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各自安好,難道不好么?
“韓離送我回去不好么?為什么好端端的要換人?!?p> 我有些擔憂韓離的處境,生怕蕭承翊為難他,畢竟這事說起了是因我而起。
“韓離可以,我就不可以么?”
這我哪敢接茬呀,韓離為了我的事已經(jīng)忤逆過蕭承翊一回了,我可不能再坑人家,只能擺擺手打著哈哈說不是。
“哈,都一樣,都一樣?!?p> “那就這么說定了,趕緊吃飯,吃完早點出發(fā)?!?p> 這一頓早飯吃得我索然無味,隨意扒拉幾口飯,便急著嚷嚷要出發(fā)。而蕭承翊并不打算帶著大隊人馬‘護送’我,他遣走了大批侍衛(wèi),只是留下了兩匹馬,便與我們輕裝上路了。
但是因為我多留了個心眼,還是被我發(fā)現(xiàn)了,其實一路上是有暗衛(wèi)在跟著我們的。呵!無非就是他不信任我,我也沒法信任他。
蕭承翊執(zhí)意要走汾陽大道,我就隱隱約約發(fā)覺不對勁,那可是往東去的,傻子都知道西夜那必是要向西北而行。果然,他就是來抓我回洛城的,奈何實力懸殊,我只能先不動聲色的蟄伏著。
因為要照顧著小啞巴,我們的腳程并沒有太快,行了半日,竟不過兩個鎮(zhèn)的距離便只能找了家客棧歇下。我放下行囊便去敲了隔壁蕭承翊的門。
‘叩’‘叩’‘叩’。
“欸!在嗎?”我試探性的朝屋里的人問道。
“進來!”
蕭承翊的聲音從里面?zhèn)髁顺鰜怼?p> 我推開門便進去了。果然不出所料,蕭承翊真的在沐浴,有句老話說得對,‘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疫€是很了解他的作息習(xí)性的,這都要得益于以前的我對他那股癡迷勁,總是對他的事情格外留意,雖然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習(xí)慣還是在的。
我隔著屏風(fēng)對正在洗沐的蕭承翊說道:
“欸,我來借點銀子,想著去街上給巧巧置辦身衣裳?!?p> 想來是我老是欸、額、那誰的不知道然后稱呼他,他索性當著我的面給自己起了個假名,對著屏風(fēng)外的我說道:
“銀子在床邊的荷包上,自己拿。還有,我叫容子瑜。”
看來真的以為我全然不記得了,我竟有些想笑,但不敢真笑出聲,我從來沒覺得自己這么厲害過!心中不禁升起一股玩弄了蕭承翊的成就感。不過這不正是我要的結(jié)果?我才不會愚蠢的去拆穿他。我拿了荷包準備撒腿就撤,里面的人又說道:“等我一起。”
“不用了,我們就去今日路過的那家布莊,離這不遠,很快就回來的,再說了,你都已經(jīng)洗漱了,出去一趟回來還得再洗,多麻煩?!?p> 屋里的人還未回話,我說完就腳底抹油的溜了。
我?guī)е“椭苯油质猩系牟记f去,我知道我的身后有尾巴,我之所以不動聲色地假裝著,是因為以我的能力根本不可能甩掉他們的,更何況還帶著小孩子。
待我進了布莊,暗衛(wèi)果然就沒再跟著進去了,只是在門口警惕的盯著。我趁著去試衣的空檔往布莊的后門而去,甩掉暗衛(wèi)爬墻溜走了。
我可絲毫不敢停歇,從城里跑到了郊外。好不容易才博得他一絲松懈,生怕慢了一步又得落入蕭承翊的魔爪,那時想要再逃跑怕就難如登天了。
我打開從蕭承翊那里誆來的荷包,里面除了幾錠整金和碎銀,竟還有一小玩意兒。我掏出來一看,竟是一精致的木制小燈籠,我越瞧著越覺得眼熟。咦!這不正是我當年弄丟的那個玩物?怪不得三巧當時怎么都找不到,竟是被他給私吞了?
這讓我想起了三巧,莫名對蕭承翊來了怒火,越看越覺得礙眼,很是生氣的拿起小燈籠作勢就要朝水溝里扔了去??墒?,這么好看扔了確實可惜,最后我還是塞給了小啞巴,給她玩兒吧。
我和小啞巴腿著進了村,整個人已經(jīng)累的不行了,我尋思這樣子下去總歸不是辦法的,還沒等我回到西夜,我就先把自己累死在半路上了。最后,還是花了蕭承翊一錠金子的高價,好說歹說才從村里老伯手上買下了頭磨驢。
這驢或是本就經(jīng)過馴服的,倒是很聽話,省了我很大的心力和腳力。它看著雖然消瘦,但是承載我跟巧巧兩個人是不成問題的。
逃得很順利,心頭難掩得意,但是,不妙的是,最近我體寒之癥發(fā)病得很頻繁,時常在半夜里將我冷醒,不住的打著冷顫,就算是披再厚的衣裳,喝再烈的酒也都不管用了,只能硬生生挨過去。
雖然勞累了自己,但一路逃脫下來很順利,只不過途中遇到了一位舊人,他令我痛苦的回憶不住的涌了上來。
那時我?guī)е“万T著磨驢,有了交通工具,確實省去了不少的腳力,但是毛驢畢竟比不得馬兒,這腳程慢不說,磨磨蹭蹭也走了沒多少路。途中的流民不少,我看見其中有一個衣裳破舊的中年男子,他貌似在人群中尋人,我一開始不甚在意,畢竟這年頭,丟個人都是正常不過的事。
直至我無意中聽到他逢人就問‘你認不認識一位叫三巧的姑娘’!我霎時間腦子嗡了一聲就炸開了,頓住了喝水的手,瞳孔放大的打量著他,他,究竟是誰!
我死死的盯著他走到我跟前來,他的膚色有些黝黑,身上風(fēng)塵仆仆的,朝著我扯開一個禮貌的微笑,開口就朝我問道:“你認不認識一位叫三巧的姑娘?”
我微張了張嘴,一下子竟有些說不出話來,只是磕磕巴巴的問他:“你是誰?”
“我是鄭隋,但是我好像又不叫鄭隋!”喚鄭隋的男人面露懊惱之色,開始自言自語了起來,“我好像忘掉了個很重要的人,但是我記不起來了。”
“你找三巧做什么?”
男人聽到我說‘三巧’這個名字,眼里頓時燃起了希望,“你認識她,對嗎?”
“我認識她!”我撫了撫腕中的手鏈,我何止認識她,我還對不起她。
“那你告訴我她在哪里,好不好?麻煩你告訴我好不好?”
“你找她做什么?”
“她說她等我,但是我忘記她在那里等我了,是我不好,我忘記了,我只記得,等不到我,她是要生氣的。”男人低下眸子,神色有些苦惱,抬手便捶了捶自己的腦袋。手腕處正好露出一串佛珠,我有些眼熟,抓過來仔細看了看,男人卻趕忙縮回了手,目光甚是不解的看著我。
“這佛珠,哪來的?”我想我大概已經(jīng)明白了其中曲折。
“自然也是她送我的!”男人反倒有些謹慎的看著我。
“你現(xiàn)在也還是記不住事么?記不住,問了這些有什么用?你記得住她的模樣么?”
“你是誰?到底認不認識三巧姑娘的?!?p> “她死了!”
“荒唐!”
我仰頭望向天空,看向很遙遠的地方,原來他是阿佑!原來當年三巧有喜歡得人了!
男人不再理會我,覺得我是個瘋子,瞪了一眼后,繞過我繼續(xù)去問別人去了。
我沒有阻止他,我想,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執(zhí)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