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五才剛剛進(jìn)入早春運(yùn)階段，車站的人不算太多。谷一鳴西裝革履，滿臉喜色的踏進(jìn)了K87的2號車廂，將背包丟在下鋪?zhàn)约旱奈恢蒙?，便靠著鋪蓋玩起了斗地主。
對面鋪來了一對父女。父親身形肥胖敦實(shí)，戴一副眼鏡，背上大包小包的，還推著一個手提箱。女兒五六歲模樣，扎著滿頭的彩色橡皮筋，手里抱著一只灰白的毛毛熊，大門牙掉了一顆，正仰頭嘰嘰喳喳在跟她爸說著什么，那父親卻并不理會她。
那父親或許是行李帶得太多，模樣疲勞得不行，歸置好東西，丟給女孩一袋零食說：“吃吧，別亂跑啊，就在這兒！”便斜躺到鋪蓋上打起了瞌睡。
火車哼哧一聲，緩緩啟動了。
小女孩啃雞翅的香味滋擾得谷一鳴連輸了兩把地主牌，干脆坐起來也拎出了食品袋，把晚飯給解決了吧。
谷一鳴坐起來看了小姑娘一眼，挑釁地從包里往小餐桌上掏啤酒、雞腿、小鹵蛋、花生、、鹵豬手、方便面、火腿腸、面包……每掏出一樣就笑瞇瞇地看小姑娘一眼。小姑娘睜著漂亮的大眼睛，羨慕地望著他問：“你一個人吃這么多??？”谷一鳴咯咯笑了起來，拍拍肚皮夸張地說：“是呀是呀，你看我肚子這么大！”
“你叫什么名字？”
“嗯——，叫童童吧！”
“怎么叫童童‘吧’呢？干嘛要說‘吧’呢？”谷一鳴好奇地問。
“反正我就是叫童童，不要你管！”小女孩了不起地哼哼著。
“喔，童童，你的大門牙沒了，是摔跤摔的嗎？”谷一鳴故意逗她。
“不是！”童童嘟了嘟嘴：“是啃蘋果啃掉的……已經(jīng)掉了四十三天了……”傷心之情溢于言表，好像掉的不是一顆牙，是自己的媽媽似的。
“記得這么清楚??！”谷一鳴驚訝極了，自己小時候哪管牙掉了多少天了？估計(jì)這小姑娘是特別愛美，又被人笑了不少，連四十三天都記得清清楚楚，這得多在乎這事兒啊。
谷一鳴想起小時候，每次掉了牙，都會緊張萬分地跑去找母親，張嘴給她看嘴里血糊糊的牙洞，和手里那顆寶貝牙。母親每次都將牙翻來覆去端詳半天，嘖嘖地感嘆說“哎呦我兒流了好多血……”。母親雙手合十將牙合在掌中，嘴里嘀咕著：“上牙下地，下牙上天，保佑我兒快出牙，銅齒鋼牙吃天下！”隨后便回家，“嗨——喲——”一聲，盡力將掉了的牙或是丟上房頂，或是丟入床底。
想起母親，一鳴的眼角便溫溫地潮濕起來，已經(jīng)快一年沒見到母親了，平時電話也少打，可是母親總占據(jù)著自己心底最溫潤的一隅。
母親會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叮嚀自己“過細(xì)?。ㄐ⌒模 ?，會滿腹由衷地贊嘆“我兒能哪！我兒最能了！”。母親會餓著肚子賣一早上的菜，自己連個五毛錢的饅頭都舍不得買了吃，卻給他買五塊錢一碗的云吞。母親會在他鼻塞得透不過氣的夜晚，用嘴幫他吸出自己都嫌惡心的鼻涕。母親會一年四季寧愿穿破衣爛襯，夜晚連堂屋的燈都不舍得開，也要給他買一身西裝。母親啊……
“叔叔，你哭了？”童童稚嫩的童聲打斷了一鳴的回憶。他不好意思的揉揉眼睛否認(rèn)：“哪有？我是被方便面熱氣給熏的，呵呵呵！”一鳴拿出自己的打火機(jī)遞給童童：“你看，叔叔有個小金人兒喔，好不好看？”這金色的人形火機(jī)是上次陪客戶唱K時一個啤酒妹送的，小金人是個小丑，擠眉弄眼地拌著丑相。
“這有什么了不起的，你這個丑死了！我爸爸包里還有個大金佛呢，比你這個大多了！”
童童身后正在“睡覺”的父親立馬彈起了身，捂著她的小嘴唬道：“胡說個啥呢？那是鍍金的，小孩子懂個啥？”
谷一鳴笑著吃自己的面，童童爸尷尬地和他打招呼閑聊起來。
原來童童爸是在贛州做中學(xué)老師的，童童媽在東莞一個工廠做人事經(jīng)理，這回是他帶娃娃過來過完了寒假，提前回贛州去準(zhǔn)備過年的事務(wù)，童童媽則要忙到年關(guān)才會回去。
“娃娃家不懂事，那佛就是個鍍金的擺件兒，一個供應(yīng)商送她媽媽的紀(jì)念品，拿回去擺客廳圖個吉祥罷了！”童童爸解釋說。
“喔——我家原來也擺過一個，招財(cái)?shù)模阋说煤?，才百來塊錢一尊，我媽喜歡?！惫纫圾Q吹起牛來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他才不在乎對方是帶著真金佛還是鍍金佛呢。不過人家既然在意，自己當(dāng)然也該順著說了。
“你們常這樣贛州東莞地兩地跑啊？”谷一鳴轉(zhuǎn)移話題。
“習(xí)慣了，沒辦法！我老婆在東莞掙得多啊，一個月這個數(shù)還有多，比我在老家強(qiáng)太多了?！蓖稚斐鰞筛种割^。谷一鳴心下訝然，做人事能掙這么多是他從沒想到過的。
凌晨不到六點(diǎn)，車才剛剛過了南昌，車廂里的人已開始騷動起來，陸續(xù)有人起床洗漱、早餐。孩子的哭聲、大人的訓(xùn)斥，和早餐車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童童父女早在半夜已下了車了。
窗外天色漸明，車已漸漸駛?cè)刖沤?。熟悉的田壟、熟悉的鄉(xiāng)村房屋一片片躍入眼簾，果是近鄉(xiāng)情怯，一股油然而生的溫暖自一鳴心底漾開。
離鄉(xiāng)的人兒，常自認(rèn)為了解生養(yǎng)自己的這塊土地，認(rèn)識它的貧瘠、知曉它的平庸、無奈于它的落后、不甘于它的平凡、甚至偶爾在心中鄙視它的愚昧、責(zé)備它的狹隘和粗俗。我們甚至急迫地、絕決地掙脫它、離開它，可又仍然在心底深深地懷念它、依戀它，就像對待我們那平凡的母親。
小城豐厚濃郁的靈氣，孕育出了一茬茬生機(jī)勃勃的少年，又一茬茬送走了他們。
孩子們急于逃離父母的懷抱、逃離熟悉的環(huán)境，急于去感知陌生的領(lǐng)域、去證實(shí)心中的自我。相比之下，留在家鄉(xiāng)似乎無論做什么，都不如在外摸爬滾打自在。
出外闖蕩，出息了，回來自然是光宗耀祖；一時栽跟頭了，也幾乎等于是無人知曉，大不了換個環(huán)境、換份工作，從頭來過。傷痛很快會成為過往，明天依然會有朝陽。
陌生的環(huán)境雖淡漠了親情，卻也屏蔽了太多煩人的說三道四和評頭論足。
出門在外，“哪里人??？”是被問起最頻繁的一句話——我們烙刻著故鄉(xiāng)的標(biāo)簽一路遠(yuǎn)航。
故鄉(xiāng)，承載著我們太多的在意和念想；而它鄉(xiāng)，作為過客的自己實(shí)在不需要太過緊張。
無論是大學(xué)才子，抑或輟學(xué)青年，似乎都嫌棄這小城。他們用各種言論和行動努力證明，只有走出小城，才能找到機(jī)遇。留下來，只有滿心的無所適從和不甘。
或南下珠三角、或遠(yuǎn)赴長三角，BJ、上海、廣州、深圳、南京、杭州、省會都市……
跨國集團(tuán)、外資企業(yè)、寫字樓、工地、車間、作坊、送外賣、跑快遞、做電商、做工地……
從來沒有一個時代，“工作”的選擇可以如此泛濫成災(zāi)，教你不知做什么才好，又似乎做什么都不算太好。贏了、輸了，哭了、笑了，愿與你細(xì)品生活點(diǎn)滴、能與你甘苦共嘗的人，都在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