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并不是平的。
如果將尺度放大到數十公里數百公里,忽略掉那些小小的沙包,這片廣闊的不毛之地,似乎本就應該是一塊平坦到枯燥乏味的地方。
但很少有人知道,即便是沙漠,也是有高低落差的。
整個吐魯番盆地,北高南低,沙土下地質條件復雜,暗河潛流密布。
曹正騎在馬上,仔細觀察著周圍地勢的變化,不時跳下馬背,捧起沙子用手細細捻過,還放到鼻尖嗅上一嗅。
郭平好奇地看著他的舉動,終于忍不住問道:
“你在聞啥?”
“聞水的味道。”曹正沒有抬頭,雙手自顧自在沙里摸索。
水的味道?
郭平歪著腦袋。他隱約記得幼時乳母講過,沙海里的駱駝可以在幾十里地外聞到水的氣味,難道人也可以?
“有了!”耳邊傳來曹正的喊聲。郭平看過去,看到曹正高舉著一根枯枝,滿臉塵土難掩眼中的興奮。
“紅柳的樹枝,很多!”
郭平接過枯枝——干癟、堅硬,樹皮已盡數被沙礫磨去,露出灰白色的表面。
這種干透的樹枝用來引火是極好的,今晚或許不用再吃那腥膻古怪的生馬肉了,可是也沒有必要高興成這樣吧。
“走!”曹正重新跳上馬背,催促道。
“去哪兒?”
“去禿鷲去的地方,快!”他抖動韁繩,一馬當先。
郭平只得趕緊跟了上去。
接下來,曹正又接連找到了幾處衰倒的紅柳樹叢,樹叢的規(guī)模越來越大,樹下甚至還找到了枯萎的灌木叢。
他似乎樂在其中,不停催馬快走。
只是,最關鍵的水,郭平是一滴也沒看到。
當日頭快要落到遠處的沙丘上,郭平終于再也捺不住性子,他拽住了曹正的馬頭:“你到底瘋什么呢,天就要黑了,咱們得回去了!”
“別鬧,就快到了?!辈苷膶P闹轮颈还酱驍啵瑥乃伎嫉氖澜缰畜@醒過來,試圖拽回韁繩繼續(xù)前行。
“不成!你不說清楚,就別想往前?!惫阶杂琢曃?,手頭力氣很大,手腕一用力,竟拽得曹正的坐騎踉蹌了幾步。
曹正嘆了一口氣,看著郭平:
“對禿鷲你知道多少?”
郭平皺著眉:“禿鷲……”
“禿鷲這種大鷹,食量可不小的。”曹正拍拍馬頸,安慰著坐騎:“如果沒有足夠的食物,它是絕不會進沙漠里來的?!?p> “你的意思是……”
“我第一眼看到那只禿鷲時,就覺得很奇怪——它干嘛飛到這無食無水的沙海里來呢?后來我明白過來,這附近一定有足夠的腐肉供它吃。”
“呃……”郭平眨著眼睛,努力跟上曹正的思維節(jié)奏。
“有腐肉,就意味著在它的覓食范圍內,有足夠多的動物在活動。這片沙漠絕不像看上去這樣荒涼?!?p> “可是……”
“是的?!辈苷c著頭表示贊同:“要供養(yǎng)那么多動物,一定要有很多可供采食的植物,更要有足夠的水源,畢竟就算吃草的動物們可以從樹葉里獲取水分,禿鷲自己也是要大量飲水的。”
“嗯?我是說……”郭平對曹正的贊同莫名其妙,試圖插嘴。
“你說得對!”
曹正一拳打在掌心:“只要跟蹤禿鷲,就有可能找到那片水源。而且,我們的確找到了枯死的紅柳和灌木叢?!?p> “呃,紅柳和灌木……”
“你說到點子上了。”曹正欽佩地拍拍郭平的肩膀:
“紅柳和駱駝刺的根能夠扎入地面十幾米,而小灌木和草的根就要淺得多。咱們先發(fā)現了紅柳,后又發(fā)現了小灌木和枯草,這就說明這附近一定有暗河,而且隨著地勢逐漸降低,河水離地面越來越近?!?p> 他指著前方:“如果我沒猜錯,這條暗河相比前些年水位下降了不少,那些曾經依靠它維生的紅柳和灌木紛紛枯死。但它畢竟沒有完全干涸,在前面不遠處就會露出地面形成泉眼,這些動物和禿鷹就是靠它生存的?!?p> “是,是么……”郭平瞠目結舌。
“一定是這樣!”曹正信心百倍,又轉過頭贊嘆地看向郭平:“沒想到,你對沙漠植被也有研究。”
“啊……可,可能吧……”
郭平已經不知道說什么好,下意識地松開韁繩,撓著腦袋:“那,咱們走?”
兩人催馬登上面前小小的高坎,憑高遠眺。
“在那!是那只禿鷲!”曹正興奮地低喊道。
果然,在不遠處的沙窩上空,一個熟悉的影子正在半空低低盤旋。
晚風拂過,帶來了依稀可辨的野獸嘶吼。
“有狼!”郭平精神一震,下意識擎起橫在鞍上的長槍,伸臂攔住曹正。
磧西荒野千里,狼的數量很多,以個頭大性子狡猾兇猛著稱,以致常有駝隊被狼群吃得只剩骨頭的傳聞。
郭平這些年跟隨王府武將們四處圍獵鍛煉筋骨,遇到過幾次野狼,知道它們很不好對付。
自己此次跟曹正單獨出來,為不引人注意沒有騎自己的小紅馬。如今胯下馬力已疲,若是野狼成群,自己不見得對付得了。
他向曹正警示可能存在的危險。
曹正盯著空中的禿鷲,沉思片刻,拿定主意,看向郭平:“狼當然厲害。可咱們要是現在就走,不僅前功盡棄,想勸司馬帶隊重新再找來,怕也是不能了?!?p> 他聽到過郭司馬和陳安關于今夜路線的討論,知道他們已經打定主意轉向東北,而不是禿鷲飛向的東南方,與自己籌劃的尋水路線相差甚遠。
這也正是他下定決心爭取郭平一起出來找水的原因。
現在郭司馬為首的安西眾人必然已經發(fā)現了兩人的失蹤,如果無功而返,引來責罵乃至更重的懲罰倒不要緊,一行人能活下去的唯一機會恐怕就要白白丟掉。
曹正絕不允許葬尸荒漠的悲劇發(fā)生在石娘身上。
郭平并不知道曹正心頭翻滾的念頭,但兄長所說的“如果天黑之前再找不到水源,就再難有逃脫的指望?!笨衫卫吻对谧约旱哪X海里。
他咬咬牙:“好,接下來怎么辦,聽你的!”
曹正點點頭,環(huán)視左右,揪住衣衫下擺,“呲”一聲撕下了一大塊。
“你干嘛?”郭平大為驚訝。
曹正跳下馬,從馬鞍上抽出一根皮繩,將撕下來的布片綁在馬蹄上。
郭平瞬間明白過來,府中教師給他講過“人銜枚,馬裹蹄”的典故,知道這是為了悄聲潛近沙窩。
他毫不猶豫,也依樣畫葫蘆撕下衣襟,綁好馬蹄。
兩人準備妥當,輕夾馬腹,慢慢挨近沙窩。
空中的禿鷲盤旋速度快了些,似乎發(fā)現了兩人的存在,但仍保持著一貫的沉默。
走到沙窩附近的小坡下。兩人不約而同爬下馬,再次確認自己處在下風口后,弓著腰貼近沙窩的邊緣,伏倒在地。
沙窩占地不小,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這一片四周隆起,中間下凹的半封閉空間。
相比外面的死寂荒涼,沙窩里另成一番天地,矮樹和灌木翠綠茂盛,間或有枯黃的色塊,那是往年長勢兇猛的高草留下的痕跡。
接近坑心處,七八個灰黃的影子來回閃動,一場殺戮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