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人的昂揚斗志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因為他們看到了空中的鷹。
發(fā)現(xiàn)空中那抹陰影的瞬間,趙安便已高聲告警,整個隊伍瞬間轉(zhuǎn)變方向,沖向沙丘的背面。
馬臥人伏,曹正和石娘被從馬背上拎下來,摔在柔軟而嗆鼻的沙塵里。
“是沙狗的鷹么?”有人緊張追問。
“沒錯,狗娘養(yǎng)的?!标惏才吭诘厣?,瞇眼盯著高空中的小點,啐出一口痰,下了定論。
“能看到鷹,沙狗怕是離咱們不遠(yuǎn)了?!辈恢l嘟囔出這句話。
緊張的氣氛又添了一份陰郁。
郭司馬開了口,語氣仍是淡淡的:“他們既然放出鷹,說明還沒找準(zhǔn)咱們的方位?!?p> “司馬說得對!”陳安接過話頭,語氣堅定:
“沙狗們要是已經(jīng)摸清了咱們的所在,還會打草驚蛇么?莫要自己嚇自己!”
眾人的臉上微微放松了些。
曹正看著滿身沙土的安西眾,再看看天上盤旋的鷹影,不知為什么,腦海里忽然閃現(xiàn)出沙漠里躲避天敵的獴。
那些瞪著一對烏黑大眼睛的小毛條們,最喜歡揣著小短手直立在窩坑旁打量天空。
此刻,這些略顯狼狽的安西好漢們倒是與那萌物有些謎之相似。
陳安顯然并沒有注意到曹正的古怪表情,自顧著向眾人安排道:
“接下來的路,咱們可就不能再大搖大擺地走了。小心些,貼著丘頂,揀向陽面走?!?p> 鷹來自西方,要避開鷹的銳眼,隊伍就不能再走堅實的丘頂“刀鋒”和丘間峽道,只能走沙丘東坡半腰,指望貼近的沙丘能夠遮住馬隊的蹤影。
沙海長年刮西風(fēng),推動沙粒從西坡越過丘頂,飄灑落至東坡。經(jīng)年累月,西坡堅實,東坡柔軟,容易陷住人和馬的腳蹄。
再加上從東方升起已經(jīng)開始釋放出無窮熱力的太陽,既不好走,又無遮陰。
但凡有點沙漠生活經(jīng)驗的人,都不會在白天挑東坡趕路。在沙漠里,這些可都是大忌。
但此刻的安西眾人顯然沒有了選擇,一個接一個催馬走上東坡。
曹正頂著毒烈的日頭,感受著屁股下馬背的傾斜和顛簸,心里有濃濃的不安。
他和石娘騎的這匹馬似乎快不行了。
當(dāng)時郭平說的是讓他們騎沙匪留下的馬,但陳安顯然不認(rèn)為他倆有這個資格,于是沒有聽從少衙內(nèi)的命令,把隊伍里另外一匹馬安排給了他們。
這匹馬跟著安西眾人躲避追殺有一陣子了,渴累交加下狀態(tài)很差,再加上走壞路曬日頭,一晃一晃漸漸像是醉漢般踉蹌起來。
正當(dāng)曹正再也忍不住,打算向陳安提出這個問題時,只覺身子猛地一晃,一種坐過山車般的失重感猛地?fù)糁辛怂?p> 耳邊有石娘的驚叫聲,天旋地轉(zhuǎn)中他的肩膀重重撞在地上。
等他的眼睛重新聚焦時,正對上那匹摔倒在地的“醉”馬空泛無神的眼。
郭平跳下馬,沖了過來,將曹正和石娘揪住,免得他們滾下陡坡。
陳安叫停隊伍,費力地趟著沙子走過來,查看情況。
“可惜了。本想著出完這趟門,就給它尋摸個地方養(yǎng)老的?!彼锵У嘏呐乃礼R的脖頸。
這匹馬是府里的老“人”兒了,上過幾次戰(zhàn)場,齒歲漸長后就一直養(yǎng)在廄里出些騎乘的輕差。
王爺性子節(jié)儉,府里馬匹向來不大寬裕。這次出使北庭,就一并帶上了它。
換馬時,陳安不是不知道它狀態(tài)不好,但沙匪的馬養(yǎng)精蓄銳力氣正足,隊伍里又急需堪用的馬匹以備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廝殺,只能委屈它了。
沒想到,它就這么死了。
看著橫躺在黃沙上的戰(zhàn)馬,隊伍里的氣氛一時有些凝重。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這些刀頭上舔血的漢子戎馬半生,與這匹老馬何其相似。
馬死了,他們的最終結(jié)局又會如何?
“今天就先到這吧。”沉默中,郭司馬開口道。
他望了望天際:“已經(jīng)看不到鷹了。咱們就今天就先歇在附近,等太陽下了山再走?!?p> 陳安點點頭,指揮眾人拖著死馬轉(zhuǎn)進(jìn)一個小沙坳。這里四周都是陡峭的沙丘,勉強可以擋住猛烈的陽光。
眾人解下拴在馬尾上用來掃去蹄印的布條,結(jié)成兩頂簡陋的布棚,躲在下面,擦拭滿臉的汗珠。
烈日已經(jīng)升至半空,鼻孔里吸進(jìn)的空氣熱到滾燙,小小沙坳像是火上的砂鍋,把每個人憋到滿臉通紅。
水囊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癟下去,卻依然無法彌補每個人身上大量出汗失去的水分。
陳安倒舉著水囊,用舌頭渴望地刮凈囊口最后一點水花,失望地?fù)u了搖,將空囊扔在沙地上,發(fā)出“砰”一聲空響。
“司馬,這樣下去恐怕不成。”他靠近過來,小聲道:“先不說人,馬可要撐不住了?!?p> 郭司馬看著臥在布棚四緣,垂頭打著蔫的馬匹,輕輕點了點頭。
這些馬已經(jīng)有一個晝夜滴水未進(jìn),此刻都已顯出十分的疲態(tài),就算是那兩匹磧西馬,勁頭也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昨夜了。
“無論如何,也要熬到入夜?!惫抉R看向棚外,被滿地反射出的刺目白光逼得瞇起眼睛。
“實在不行,殺馬喝血吧?!?p> 郭司馬猛地回頭,看向陳安:“你說什么?”
陳安的眼睛因充血微微有些泛紅:“以前在戰(zhàn)場上,要是沒吃沒喝,就得殺馬。先殺敵人的馬,殺光了,就得殺自己的馬?!?p> 郭司馬的臉色陰晴不定,思惴半晌,最終輕輕搖了搖頭。
“可是——”
陳安的聲音大了些。好在他馬上意識到這個問題,見左右沒人注意,才又側(cè)身過來,七分恭敬三分堅持地輕聲道:
“可是……司馬,再不決斷,莫要因小失大??!”
郭司馬目不斜視,目光里憂心忡忡。忽然,他眼睛的焦點發(fā)生了一點變化。跟著,臉色也古怪起來。
陳安疑惑地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發(fā)現(xiàn)在另一個棚子里,那個姓曹的小子似乎在拿著馬鞍鼓搗什么……
自從剛才從死馬上摔下,曹正和石娘身上的繩索就被郭平解了開來。
后來,一行人忙著拖馬搭棚,任兩人走動,估計也是覺得他們年少力弱,跑不到哪里去。
喝了一口郭平執(zhí)意平分給自己和石娘的水,曹正的注意力就放在了那幾匹馬上。
當(dāng)年在新疆做勘探,他跑得都是最偏僻荒涼的地方,很多地方不要說公路,連一條碎石里的土路都是奢求。
這時候,馱馬就是勘探員們最親密的伙伴,也是因為這段經(jīng)歷,他對馬這種動物有著深深的好感。
眼見著幾匹馬被酷熱和干渴折磨得痛苦不堪,他忽然回想起當(dāng)年在沙漠里學(xué)到的生存技巧,于是解下死馬的馬鞍,捧在手里掂了一掂。
唐時的馬鞍大都是木制的,裹在馬背上呈一個倒U字。去掉上面各式各樣的皮制件,剩下的基本就是一個過于笨重的木鏟。
曹正跪在布棚邊,拿著“木鏟”向沙下挖去。
沙地表面被掀開,露出的依然是干燥的沙粒。
曹正繼續(xù)往下挖,當(dāng)沙坑差不多小臂深淺時,挖出的沙礫已經(jīng)有了變化,觸手冰涼,甚至有隱隱的潮氣。
這是大自然的秘密,無論再干燥的土地,只要挖得夠深,就可以找到足夠濕潤的泥土。
沙漠也是一樣。
曹正心中大定,他本以為得挖得更深,沒想到這么快就有收獲。
這種沙子雖然無法擠出足夠飲用的水分,但依然有極大的用處。
曹正又往下挖了挖,用雙手將濕沙攏在馬鞍的凹槽上,用力舉起,向馬兒們走去。
裝滿了沙子的馬鞍愈加沉重,把他的步子壓得歪歪斜斜,但他還是堅持走到了目的地,并一捧一捧地將濕沙倒在它們身上。
被炎熱折磨得苦不堪言的馬們已經(jīng)沒有精神探究倒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東西,只是當(dāng)沙子灑落在頭頂時才應(yīng)付地支棱支棱耳朵。
但很快,它們就感覺到了不同。
濕沙不僅帶來了清涼的感覺,隔絕了肆虐的陽光,其中些微的水分還滋潤了它們曬傷的皮膚,讓馬兒們精神一振。
它們紛紛睜圓了烏黑的眼睛,輕嗅著身上的沙子,那匹青驄馬更是通人性地貼近了曹正的臉頰,用溫?zé)岬纳囝^舔了舔他的手掌。
曹正大受鼓舞,又端過去幾“盆”。石娘也過來幫忙。
馬兒們歡快地噴起響鼻,這些動靜終于引起了安西眾人的注意。
他們站起身,看著兩個半大孩子跑來跑去。當(dāng)親手摸到坑底濕涼的沙后,他們臉上紛紛露出了驚喜的神情。
這邊,陳安也走了過來。
他從手下那里問清了來龍去脈,抓了一把濕沙用力捏了捏,皺眉問曹正:
“能從這里面弄出水么?”
曹正揩去額頭上的汗珠:“要是有塑料布,倒是可以試一試。”
“熟料布?是哪里的出產(chǎn)?”陳安愣了。
“搞不到的。”曹正搖搖頭,繼續(xù)挖起沙來。
陳安并沒打算放棄,他盯了一會那個已經(jīng)被挖得挺大的沙坑,忽然頓悟:“既然馬能用這個遮陰,那咱們挖個坑藏進(jìn)去,不也是能避太陽么?”
曹正抬起頭,頗有些意外地看著這個大大咧咧的武夫:“你居然也能想得到這個辦法?”
陳安被噎得一楞,并未生氣,神情間竟有些訕訕。
“這法子當(dāng)然可以,我之前也想跟你們說??赡銈円恢币s路,又不肯理我,我自己又實在沒力氣挖出那么一個大坑,所以……”曹正聳聳肩。
陳安回首向正關(guān)注這邊的郭司馬請示地望了一眼。
郭司馬緩緩點了點頭。
“動手,一起挖坑!”陳安從自己的坐騎上卸下馬鞍,一把扯掉皮件,擼起袖子頭一個挖起來。
眾人拾柴火焰高,不到一會兒,一個足以容納所有人的大坑就被挖了出來。
幾個手下還另給郭司馬和郭平挖了一個略小些的。
挖出的沙子被蓋在了馬匹身上,像是沙灘上幼童間的惡作劇。
大家脫下濕透的外衣,鉆進(jìn)沙坑里,清涼的濕沙包裹著他們的軀體,一瞬間,仿佛身在仙境。
陳安沒有和其他人一起休息,而是又堅持往下挖了一會,確認(rèn)實在挖不出水后,方才惱火地將馬鞍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
曹正看著他邊嘆氣邊坐回沙坑,忍不住開口:“這里沙子里水汽的確比較重,也許是因為地下水不太深的緣故。但挖是輕易挖不到的。”
陳安皺眉看著他,疑惑地問:“地下水是什么?”
曹正搖搖頭,正要向這個地質(zhì)常識極度匱乏的頭腦進(jìn)行一番科普,忽然聽到身邊傳出一聲驚叫:
“沙匪的鷹又來了!就在頭頂!”
青銅啥色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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