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望月(一)
初秋的聚鶴山峰巒滅影,溪石漸幽。暑熱已消散許多,深山中飛瀑懸流,奔澗鳴雷,涼爽之意愈重。通往望月觀的小徑叢竹翳之,路旁緋紅的接骨草果實和爬滿苔蘚的石階相映成趣。
顏辰盤腿坐在后殿前的石階上,望著不遠處一簇盛開的木槿花發(fā)呆。他昏迷了不知多久,睜開眼就已經在望月觀里了。瑾煜守了他幾天幾夜,婉安一直在配治外傷和調理氣血的草藥,疏林幫忙煎藥和包扎,把他胸口的箭傷用繃帶裹得嚴嚴實實。
他沒死在戰(zhàn)場上,還到了望月觀,聽瑾煜說禮國已退兵,他爹娘兄長也知曉他無礙。
但駱汐一直沒有出現(xiàn)。他也不是沒有急切問過瑾煜和疏林,得到的答案是他這條命確實是駱汐救回來的,過度施法卜卦讓駱汐傷了元氣,所以從回到聚鶴山起就一直閉關運炁調理,一時半會見不到。
他怎能不急。當日的情形他比誰都清楚,成禮兩方幾萬大軍對峙,還有阿昭用蠱術操縱走尸,舉戎那兩箭絕對致命,駱汐是用了什么方法,才將他救走,甚至讓舉戎退了兵。
道士修行之事他是不懂,但好歹也清楚閉關不是小事,疏林他們一定瞞著他什么。
想到自己根本沒有保護好駱汐,反而還讓她舍命來救,顏辰煩躁地撓了撓頭發(fā)。見疏林他們守口如瓶,他這幾日只好靠自己把山前山后和望月觀找了個遍,結果連影子都沒見著。
但也不是一無所獲。本來顏辰只是禮節(jié)問候下青章道長,誰知兩個熱愛烹飪的人一拍即合,聊四時蔬果,談各式風味。每日青章掌勺,傷勢尚未痊愈的顏辰就在一旁打下手。昆虛子這幾日閉門不出,青章趁機做了師父平時不喜歡的螃蟹羹和茭白鲊,讓眾人嘗了個鮮,連吃盡了山珍海味的瑾煜都贊不絕口。
曾幾何時,他日夜身著戎裝,生死一線,而如今每日閑庭觀花,抓魚洗菜,他覺得一直這樣下去也不錯。
后殿飄出沉香氣息,清風撥動屋檐下懸掛的鐵馬,鈴聲鳴澈,與殿內的誦經聲和鳴,霎時天地沉寂,心神安寧。
疏林在殿內太乙救苦天尊神像前唱誦念斗章,超度那些在劍閣關鏖戰(zhàn)中陣亡的將士們。
“風起檐前搖鐵馬,叮當響徹,響徹長空,呼呵披拂任西東,任西東,炁無窮,無蹤無跡聲哄動,凄涼岑寂,岑寂喁喁,喁喁唧唧嘆孤魂,嘆孤魂,總成空.....”
顏辰想起初到青居大營時和那些兄弟們以武會友,談笑風生,一時間這些記憶灰飛煙滅,心中苦痛萬分。他顏辰在北地桀驁不馴,以為自己無所不能,而來到西南面對這各方敵意和昏庸的世道,經歷了這些并肩的兄弟們一個個倒在他面前,他才真正體會到什么叫做無能為力。
他甚至不能像疏林道長一樣超度戰(zhàn)死的弟兄們讓他們早入輪回不再受苦,只能默默坐在外面,看著這片他不曾了解的天地。他的命是這些弟兄流血護下來的,那他也要背負起來這些信念,拼命活下去。
正在這時,駱汐養(yǎng)的丹頂鶴溪月不合時宜地信步走來,孤傲絕世。一人一鶴無聲對峙,劍拔弩張。這是顏大將軍拼命活著也不一定解決得了的煩惱——莫名其妙被這只鶴纏上,多了個敵人。
溪月是有自己的考量的。廚房每日芳香四溢,但竟無一人喂他這些高級菜肴,他能不生氣嗎。主子不在,自然是要遷怒于主子帶回來的這傻大個!
這時,齋堂那邊傳來人聲,溪月嘶鳴一聲,嗒拉著翅膀就飛奔過去,顏辰緊跟其后。
庭前的桂樹已花滿枝頭,香氣飄散。樹下駱汐一襲靛藍色道袍,長發(fā)隨意搭在肩上,正和昆虛子聊著什么。
溪月倒是不管不顧,直接撲進了主子懷里。駱汐掂量了下,青章師兄把溪月的膳食管理得非常周到,滿意地摸了摸溪月的羽毛。
不過她面前還有一個委屈兮兮的大個子。兩人四目相對,似乎自分別后再見已隔了許久。
顏辰有些拘束。那日在營帳外他帶著和心上人訣別的心,不管不顧親了人家一下,結果這下不但沒死成,還被人家給救了,那可是非常尷尬了。
昆虛子翻了個白眼,大步一邁走到駱汐身前,把兩人隔開。
“你這小子就是顏辰?”他沒好氣說道。
顏辰不敢怠慢,立刻對昆虛子行禮:“是。晚輩顏辰,見過道長?!?p> “顏辰……哼,顏震那胸中沒墨的家伙給自家崽子取名都要照著我依樣畫葫蘆!”
“道長,您認識家父?”顏辰面露驚訝。
“呵,要只是認識我倒還落得清靜,不用記起他以前的邋遢樣——”
昆虛子上前一步,在顏辰身邊悄悄說道:“小子,要打我們星回的主意,先讓你老爹把欠我的酒錢都算清了!”
說罷拂袖而去。留下耳根通紅的顏辰和一臉茫然的駱汐。
駱汐側頭看了眼顏辰胸口的繃帶,自然說道:“婉安的醫(yī)術果然厲害,看來你的箭傷已無大礙?!?p> 話音剛落,她被擁進一個有力的懷抱。顏辰把頭埋在駱汐頸窩,霸道占有這在他心里生了根的蓮香。似是心中的石頭終于落定,他聲音低沉,喃喃道:
“欠你太多,我怕是要還一輩子了。”
駱汐這次倒沒有把他推開,嘴角牽起好看的弧度:
“你要賴在這,我?guī)煾缚墒且美追ㄅ懔恕!?p> “那我就給他做一道好菜,釀一壇好酒!”
金桂飄香,秋意迷人。
霞光設茶。青章為了祝賀駱汐順利出關,給眾人做了一大桌好菜,還特地給師妹開了小灶,添了份她愛吃的栗子糕。昆虛子想著自己不想應付顏家的小子裝腔作勢了幾天實在憋屈,干脆開了一壇桂花釀,望月觀從未如此熱鬧,倒是讓他興致頗高。
昆虛子吃飽喝足,又拉著瑾煜念叨了半天,才拿著一小壺桂花釀醉醺醺地回屋。歪歪扭扭走到門口,他倒沒有急著推門進去,衣袖一甩,喊道:
“小子,有話就說,偷偷摸摸作甚!”
顏辰從一個角落走出來,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頸。
“晚輩請教道長……星回是否真的已經身體無恙?”他抱拳行禮,鄭重問道。
昆虛子閉眼捋了捋胡須:“和顏震一個德行,整日操心這個操心那個,楊彩云當初怎么就答應嫁他了……”
“既然你已猜到幾分,我也不瞞你。星回那丫頭用奇門遁甲卜算和自己緊密相關的未來,本就是行逆天之事,還強行用術法把陰兵招來逆轉生克,至陰之氣能召魂,也能引蠱,那戰(zhàn)場上苗巫下的蠱很多被引入到了丫頭的身體中,要不是她用修為硬扛了下來,恐怕早就廢了半條命。”
“回觀后我運氣助她調和內息,加上閉關幾日凝神聚氣,這丫頭確實恢復許多,但她體內的蠱如果不能找到蠱師,根本無法根除。唉,我再三囑咐讓她小心行事,沒想到遇上你這倒霉小子了!”
顏辰的臉色愈加黯淡,心中隱隱作痛。
見這小子一副沉痛萬分的模樣,昆虛子又是一陣煩躁,翻了個白眼,鎮(zhèn)定自若說道:
“不過,要幫星回丫頭,辦法還是有的——”
月光清幽,浮空映山。駱汐房前是一泓蓮池,夜色中的蓮花高潔無暇,隨月影而動。她赤腳坐在池邊石階上,悠閑觀月賞花。
她遠遠瞧見高大的身影走來,表情并不意外。
男人提著不知是誰給的一小壺桂花釀,自然在她身邊坐下。
駱汐蹙眉:“我記得婉安叮囑過,你傷勢未愈,不得飲酒。”
顏辰不予回應,晃了晃酒壺,自顧自地喝了一口。
空氣中彌漫著桂花釀的醇香,混著顏辰身上淡淡的檀香味,駱汐又不自在了起來。
顏辰微醺,換了個舒服的坐姿,將左手撐在膝蓋上,迷離地看著駱汐:
“跟你師父說好了,過兩日我們啟程去苗疆?!?p> 駱汐窒了一下,清澈的眸子充滿疑惑。
“我們去找苗疆大巫無奚,她能拔除你身體中的蠱?!鳖伋降吐曊f道。
駱汐苦笑:“我那么費勁把你從苗巫的手里救下來,你倒想主動送上門去?有你這么傻的嗎?”
顏辰的聲音染上了醉意:“無奚會把你治好,我也不會死在苗疆,我們一起回聚鶴山也好,想去散花茶坊也好,我都陪你?!?p> 駱汐覺得自己好像也被這酒氣熏得暈乎乎的,趕緊找了個最快清醒的法子:
“我和師兄覺得埋在苦竹寨的那些大成將士和寨子里的人有莫大關系,而且據(jù)久昭所言,尉遲正豪應該值得一查。你可有什么線索?”
顏辰垂眸:“如果我猜得沒錯,這些骸骨很可能是十八年前理應在邊境血戰(zhàn)殉國的數(shù)萬大成守軍。”
“當年鎮(zhèn)國大將軍駱淵領兵與禮國交戰(zhàn),后來卻離奇失蹤,被安上個叛國的罪名,幾萬大軍無一生還。如果這些將士是被自己人害死埋于此地,那駱將軍失蹤一定另有隱情……”
“久昭看樣子知道很多內情,我也想趁這次去苗疆找機會盤問一下,也許事情能水落石出?!?p> 這時,他感受到了一絲銳利的目光。
“那我還是多慮了。顏將軍看樣子是想去會一會漂亮姑娘,那何必非要與我同行,之前的靈符破了,我再給你幾張便是。”駱汐挪揄道。
顏辰笑而不語,眼里盡是溫柔。
上次在軍營見面的時候,他胡子拉碴,發(fā)髻凌亂,加上幾天沒睡覺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今拾掇干凈,露出棱角分明的輪廓和俊朗的五官,很難讓人想象這翩翩君子在戰(zhàn)場上是多么的殺伐果斷,令人畏懼。
而駱汐就走神了那么一瞬,嘴唇便被溫熱的唇覆住。她驚慌失措,本能地想推開,拉扯對方胸前的衣服,卻讓男人的吻更加侵略,呼吸灼熱,肆意攫取著女子身上的氣息,醇厚的酒香包裹住了她小小的身軀。
直到唇瓣被駱汐狠狠咬了一下,顏辰才偃旗息鼓,無奈退兵。
看著駱汐那漲紅的小臉,睫毛也蒙上了水霧,他才意識到自己方才的所作所為。但毫無悔過之意,甚至覺得下次還敢。
“那可不行。”他語氣帶著笑意。
看著駱汐那驚愕的表情,他又有些得意,爽快一笑:
“如今道長再想用幾張符紙打發(fā)我,為時晚矣?!?p> 說罷用手指蜻蜓點水般碰了碰駱汐的鼻尖,心滿意足離開了。
蓮影搖曳。滿臉通紅的女子,唇上還留著桂花釀的味道,羞得把臉埋進了衣袖。
“......登徒子!”
小十二呀呀呀
今早有點事情更新比平常的時間晚了一些,大家見諒。然后,我們小顏總算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