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散花
接連幾日的大雨,讓益都云霧繚繞,之前爭奇斗艷的各色繁花也被雨水打落,散在泥濘的路上,殘敗不堪。
小滿時節(jié)的雨水,對莊稼來說是甘霖,對駱汐而言可就算不上恩賜了。
她好不容易在永平橋下擺了兩天“算命測字”的攤子,靠著清風霽月的面容和舌燦蓮花的口才賺了一筆小利,結果大雨一來人也少了,攤也沒法擺,現(xiàn)在只能在散花茶坊前放個小桌,要是有人碰巧來吃茶就免費算上一卦,反正真正賺錢的可不是卜卦,而是后續(xù)購買的護身辟邪符。五兩銀子一張呢。
以前在望月觀什么都不用操心,到了益都才發(fā)現(xiàn)處處都要用錢。雖然茶坊慷慨為她提供了一間小屋住宿,還讓她跟著伙計一起吃飯,而她又不像師兄擅長書畫,可以到集市賣個好價錢,只能靠著現(xiàn)有的本事賺足去苗疆的路費。
等到未時,一位身穿秋香色長袖褙子和藕色長裙的女子走近了攤位。生意總算來了!
駱汐擦了擦睫毛上沾染的水氣,抬頭打量。這女子杏臉桃腮,一雙大眼睛靈動明麗。黑發(fā)披肩,頭上梳著簡單的垂桂髻,插芙蓉紋銀簪。玉手纖纖,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小姐。手上提了個小包袱,看起來也是剛到益都。這樣的貴客,可怠慢不得。
“善人可是來吃茶?貧道可免費為你卜算一卦?!瘪樝謇湔f道。
“這茶坊竟可以算卦?有意思。那給我算一算……姻緣?”女子頗為意外,但隨即來了興致。
“看面相善人必出自名門。是否最近家中父母開始談論婚嫁,想為你找一個門當戶對的夫婿?”駱汐一臉風輕云淡。
女子面露驚訝:“正是如此!”
駱汐暗想:十六七歲的有錢姑娘來算姻緣,還能有其他說法嘛。
“貧道掐指一算,善人現(xiàn)在被各種障力所禍。若不能致虛守靜,則會錯過命定之人,遭受一段孽緣啊……”駱汐表情沉重。
女子睜大眼睛:“我的確不想受父母之命,只想嫁給喜歡的人。請問道長可有法子化解?”
駱汐眉頭舒展:“善人不必憂慮。人神好清,而心擾之。只要貧道用符咒凈心神,可保善人心中澄凈,緣分也自然會到。這就需要幾張珍貴的符咒——”
女子立馬開始掏錢:“請道長給我兩張,哦不,三張!”
駱汐不慌不忙拿出三張靈符,一臉深不可測:“承惠十五兩。切記將靈符放在貼身之處。待天機顯露,你定會遇到命定之人?!?p> 女子聽后雙頰染上了霞色。駱汐可不會放過這位潛在的回頭客,連忙又加了一句:“貴人何不到散花茶坊坐坐?這間茶坊雖然看似不起眼,但環(huán)境安靜,二樓靠窗可以看到解玉溪的海棠,現(xiàn)在正是好時候。飲一杯好茶,觀花聽雨,心神安寧對貴人也大有益處?!?p> 女子爽快答應了:“正好,我就是想找一個安靜之處看看書。那我先進去,道長收攤后請一定來找我吃茶!”
“我叫唐婉安。我和道長年紀相仿,叫我婉安就好啦。”
待婉安走進門去,駱汐嘴角也輕輕上揚。一直覺得和人牽扯多了就會有麻煩,但偶爾結交幾個有趣的人,似乎也不壞。
畢竟一路上,也惹了不少麻煩了。
她低頭收拾著靈符,頭上突然覆上一層陰影。抬頭便是顏辰那雙清澈如林中山泉的眸子。
“小道長,幫我也算一卦吧。”
雨聲潺潺、水光瀲滟。雨滴落在傘上,如清脆鈴聲,蓋住了紛紛思緒。
最大的麻煩來了!
駱汐表情依然波瀾不驚,低頭繼續(xù)整理,輕聲說道:“十兩一卦?!?p> 顏辰挑眉:“為何剛才那位姑娘只收五兩?”
駱汐腹誹:你看戲還看了挺久。
她露出一個營業(yè)笑容:“貧道和那位姑娘有緣,所以有折扣。但是和顏俠士似乎沒什么緣分,當然收全價。今日收攤了,請善人下次再來?!闭f完便拿著一包符咒進茶坊了。
顏辰無奈笑了笑,順手把駱汐那個小破攤提起來,跟著進去了。
駱汐本是忘了還要收攤子,結果轉身看到顏辰輕松就搬進來了,心想這傻大個不愧是練武的,這么大力氣不用多可惜。
雖是這么想的,她還是硬生生擠出了一句謝謝。
看著駱星回為了感謝他把臉都憋紅了,顏辰覺得有趣得緊。剛想再逗幾句,沒想到被二樓傳來的聲音打斷:“道長,快和你朋友一起上來吃茶!”
這一下可把顏辰驚住了。
唐婉安!御史大夫唐惜文的獨女怎么會在益都?
顏家和唐家交好,唐夫人經(jīng)常帶著唐婉安到開國侯府上拜訪。顏辰從小都是和京城的少爺們廝混,這種應付的任務基本上都是顏兆去搞定,不過顏辰對這位五歲就拜入翰林良醫(yī)段越澤門下的聰慧姑娘印象還是很深的。雖然后來去了北境好幾年,但唐婉安相貌和小時候變化不大,他一眼也就認出來了。
好在顏辰眼力好才遠遠認出了婉安,對方看不清究竟,只知道長身邊有個身材高大的男子。
顏辰毫不猶豫:跑!
“那個,我剛想起來主子還吩咐我辦事,我怕耽誤了,就不跟你們吃茶了,改天再見!”
還沒等駱汐回答顏辰就風一般地沖出門去。
駱汐不悅:莫不是看到漂亮姑娘害羞就逃了吧?怎么在我面前臉皮那么厚?
想著下次賣靈符給顏辰一定要加價,駱汐上樓和婉安聊了起來。
不知不覺兩人竟聊了一個時辰。性格爽朗的婉安似是有一股力量,讓駱汐也逐漸卸下了防心,如友人般暢快交談。她從小都和長輩一起生活,第一次遇見聊得來的同齡人,自然是開心的。她曾經(jīng)一心只想悟得真道,認為世人的七情六欲皆是阻礙。如今想來,倒也不壞。
一片海棠花瓣悄悄落在了駱汐的杯中。
“師父之前跟我講過醫(yī)者應習于天地,百草皆藥,南疆多山林,草藥種類極多,對醫(yī)術大有助力。于是我好不容易說服了我爹娘,過來歷練?!蓖癜舱f道。
“孤身一人,你不怕嗎?”駱汐眉頭微皺。
“怕還是怕的……但不來親眼看看,我這心也靜不下來。醫(yī)術是我一生追尋之事,即便會因此而終,倒也不遺憾了?!蓖癜矞\笑說道。
這番話讓駱汐心中起了波瀾。她從小學道,以為自己知天地規(guī)律,洞察世間萬象。但婉安這樣在塵世中長大之人,卻能有如此澄凈和堅毅之心。過去的她,或許真的是被困于方寸之間,不知世外乾坤之大。師父讓她下山許是真的有深意吧。
見駱汐神情嚴肅,婉安語氣一轉:“我也沒辦法嘛。你也知道我父母非要我嫁人,我當然能躲多遠是多遠了!”
駱汐不禁一笑,正要回應,余光卻瞟到不遠處的一位茶客從方才她和婉安坐下開始一直盯著她倆。
那男人約有四五十歲,似是一個人吃茶。身著錦袍,料子一看便是價格不菲。他體態(tài)微胖,臉上的褶子襯得那雙瞇瞇眼更小,神色也略顯緊張。桌上擺了兩個茶壺,多是許義還沒來得及換茶,看來這男人已在茶坊獨自坐了好些時候。
駱汐被這炙熱的目光盯的有點頭皮發(fā)麻,心中正糾結要不要主動過去問個究竟,沒想到那男人突然起身向她這邊走來,停在了她右手邊,略寬闊的身軀給桌子鋪上了一層陰影。
“在下唐突,這位大俠,哦不不,道長,在下見您長得很像一位故人,不知令尊令堂是?”
婉安立馬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把駱汐拉到一邊輕聲說道:“我堂兄叮囑過我,這種一來就說你似曾相識的絕對是心懷不軌之徒,全是套路,千萬別理!”
駱汐見婉安那緊張神色有趣得緊,倒是大大方方回答:“貧道自幼父母雙亡,這位大哥應該是認錯了?!?p> 男人遲疑了片刻,擦了擦汗又說道:“恕在下冒犯了,還請道長切莫怪罪。道長,在下可否再問一句,您師從——”
“大哥,您這對萍水相逢的人刨根問底的習慣,怕是不太妥當呢!”婉安實在忍不住了,一臉不爽打斷了他。
男人也感覺到可能惹惱了駱汐,一個勁賠禮道歉。駱汐見他談吐也不像是鄙俗之徒,也許確實是以為碰見了故人,倒也不太在意。
“道長啊,在下還有一事……”男人不依不饒說道。婉安的白眼都要翻到河對岸去了。
“您做法事驅邪嗎?在下多少錢都愿意出!”
“做?!瘪樝杆倩卮?。婉安驚呆了,整個人陷入自我懷疑的狀態(tài)。
男人喜笑顏開,連忙把自己那邊的椅子搬了過來,在桌子靠外的那方坐下。
他又拿出手帕擦了擦汗,娓娓道來:他今年一直噩夢纏身,還偶爾心悸,請大夫來把脈又診斷不出什么病癥,前幾個月他家宅子也出了一些怪事,于是懷疑是家里招了什么邪祟,終日讓他們不得安寧。
原本他是打算請一位擅長驅邪除妖的友人來做法事,約在此處見面,可等了一個月了還不見人來,這日日夜夜都是煎熬,實在撐不下去了,就索性把駱汐當作救命稻草了。
看著這人一副要聲淚俱下的架式,婉安醫(yī)者仁心,也收起了嫌棄,頗為憐憫。
駱汐聽罷思索片刻,飲了一口茶,緩緩說道:“貧道已知曉了大概情況。不過是否是邪祟騷擾,還需不敢妄下結論。您既然信任貧道,自當竭盡全力為您分憂。明日可否先到貴府拜訪,實地觀察后才能確定?!?p> 男人聽后大喜:“當然,當然!在下府上有空置的廂房,若道長和這位姑娘不介意,多住幾日也無妨!”
“在下尉遲正豪,宅子就在東大街上,出行很方便!”
另一邊,顏辰離開鬧騰的散花茶坊回到將軍府已過申時。雨勢漸弱,府內盈盈翠竹沾染了濕氣,暗浮水煙,宛如一片出塵之地。
一路上他都在想駱星回遇見唐婉安之事。唐婉安應該是隱瞞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她突然來益都究竟有何目的,莫非朝中出了什么動靜?
還沒想明白,只見沈望迎了上來。
“將軍,方才喻大人派人來送信,明日午時三刻在富春樓設宴為您洗塵接風?!?p> 顏辰意味深長一笑:”甚好。汪霄說益都最好的酒樓就是富春樓,看來喻清平是要好好招待我了?!?p> “另外,屬下已經(jīng)整理出了鎮(zhèn)國大將軍在益都的人際往來。請您過目?!?p> 顏辰拿過這寥寥數(shù)頁的簡易名冊,一個醒目的名字出現(xiàn)在眼前:
益都第一富商——尉遲正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