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綿綿雪夜，悠悠燈塔音

　　1924年的冬天，津門的留聲機(jī)行當(dāng)，頗有些熱鬧。

　　先是金洋留聲行曝出了丑聞，大師傅趙機(jī)貪墨公家東西，被抓了現(xiàn)行，逐出津門。

　　緊接著，張老板高調(diào)請了位年輕過分的修理顧問，接趙機(jī)的班。

　　再后來，同行們想稱稱斤兩，天天讓人送壞機(jī)器上門。

　　哪成想，斤兩沒稱出來，反倒成就了那顧問的名聲。

　　不管什么機(jī)器，最多半個小時，保證恢復(fù)如初。

　　人人都在猜，金洋留聲行怕是來了位修理行的神。

　　風(fēng)云未定，張老板又?jǐn)y勢出手，聯(lián)絡(luò)富商，兼并擴(kuò)張。

　　一時間，金洋留聲行風(fēng)頭無兩。

　　這位顧問，便是劉琛。

　　不過這些風(fēng)云，盡皆出自張忠的手筆。

　　就是那個面對趙機(jī)的狂言，只知道打圓場的張忠。

　　劉琛從一開始就知道張忠不簡單，一個有深厚家族背景和留學(xué)經(jīng)歷，又把留聲行做到津門最大的人，絕不簡單。

　　在劉琛剛加入時，秘而不宣。等到兩個月后，確定了劉琛的人品和技術(shù)，才開始動手。

　　一動手，就是組合拳。

　　利用存了多年的證據(jù)，逼趙機(jī)身無分文，流浪狗一般離開了津門；

　　再利用劉琛過分的年輕設(shè)局引同行，讓金洋留聲行的招牌更進(jìn)一步。

　　最后再利用金洋留聲行的名聲，在商界叱咤，消滅勁敵，開疆拓土。

　　環(huán)環(huán)相扣，步步心機(jī)。

　　趙機(jī)、劉琛、整個同行，都是張忠的棋子。

　　人們才意識到，什么叫家族精英。

　　留聲機(jī)行當(dāng)風(fēng)云激蕩，旋渦中心的劉琛卻安之若素。

　　他像當(dāng)初說的那樣，在附近租了個院子，托了張忠的關(guān)系買了很多書和電子元器件。

　　大把的時間耗在房間里，誰也不知道在干什么。

　　咚咚咚……

　　“老師，林家的留聲機(jī)壞了，我們給您送來了?！?p>　　“好，進(jìn)來吧。”

　　說罷，劉琛放下手上工具，拿黑布把眼前的裝置一蓋，走出房間，來到外面。

　　平時修留聲機(jī)就在院子里，不進(jìn)屋。

　　年輕的小伙子把留聲機(jī)放在桌上，恭敬地站在一旁。他就是張忠安排的學(xué)徒，叫做軍子。

　　“老師，東西給您放工作臺上了?！?p>　　“嗯?！?p>　　劉琛早已駕輕就熟，檢查、找到壞處，該修修，該換換，再測試，最后封裝清潔，一套流程行云流水，宛然宗師之相。

　　片刻便好，留下軍子一臉的崇拜。

　　“行了，送回去吧。”

　　“是，老師?！?p>　　劉琛修機(jī)器不會解釋，只在關(guān)鍵處放慢動作，讓軍子看清楚。

　　能學(xué)到多少，看悟性。

　　他沒心思教徒弟，但也沒有藏著掖著。所以軍子對他頗為感激。

　　“對了，你一會兒請張老板晚上八點來吃飯。再去起士林請師傅來做頓飯，帶兩瓶紅酒?！?p>　　“好的，老師?！?p>　　待軍子走后，劉琛回到房間，掀開眼前的黑布。

　　“OK，開始最后的組裝檢查?！?p>　　各元器件正常，供電系統(tǒng)正常。

　　信號接收單元，電波轉(zhuǎn)譯單元，發(fā)聲單元全部正常。

　　開始正式組裝……

　　劉琛的手很穩(wěn)，一個個零部件像積木一樣被安置好。

　　“最后是套上外殼。”

　　劉琛來到隔壁，這是他花了4個月組裝籌建的加工車間。

　　那臺裝置的絕大部分元器件都是在這里被加工成型，甚至包括了其中的晶體管。

　　拿起打過蠟的木質(zhì)外殼，套在裝置外部，上好螺絲。

　　裝上電池，調(diào)節(jié)旋鈕，格柵狀的木質(zhì)音腔里傳來沙沙的聲音。

　　“很好，總算成功了。“

　　劉琛露出欣慰的笑容。

　　……

　　冬日天寒，到了傍晚，忽然下了雪。

　　張老板踏雪而來，一如初見時的和煦青年。

　　金絲眼鏡，短短的山羊胡。

　　“喲，張老板，您來正好。起士林的師傅剛備好菜，您就到了。快快入座吧?！?p>　　“哈哈哈，我可是狗鼻子，一聞著香就過來了?！?p>　　“看不出，張老板也是一位老饕。對了，聽說洋人流行點蠟燭吃飯，要不我把蠟燭給點上？“

　　“別，洋人談戀愛才那樣，我們兩個大老爺們點蠟燭算什么?！?p>　　“紙上得來終覺淺，差點又要出洋相。來，我敬您一杯?！?p>　　起士林的水晶杯晶瑩剔透，香濃的紅酒微微蕩漾。

　　窗外大雪如席，屋內(nèi)紅炭正暖。

　　閑話過半，酒過三巡，劉琛有些微醺。

　　“張老板，聽說您之前在燈塔國留的洋？”

　　“嗯，怎么，你也想去？我可以幫幫你?！?p>　　“不是不是，好好地留洋干什么。我是看雪景正盛，喝酒聊天太寡淡，不如打賭助興？賭輸?shù)?，罰酒三杯。如何？”

　　“古有雪夜吟詩，今有打賭助酒，好一樁雅事。說吧，賭什么？”

　　“就賭這時間如何？我聽說燈塔國與我們黑白顛倒，那我們不如來猜猜匹茲堡現(xiàn)在是幾點。怎么樣，先生可知？”

　　“匹茲堡？燈塔國的？”

　　“是啊，我從書上看來的。沒想到張老板也不知道，那我們就公平了。來來來，張老板先猜?！?p>　　“嗯……現(xiàn)在是快9點，我猜匹茲堡現(xiàn)在是早上7點?！?p>　　“那我就猜早上6點?！?p>　　都猜完了，張忠忽然想起來：“那我們到底誰輸誰贏？這酒該誰喝??？”

　　劉琛起身給杯中倒上酒，神秘道：“張老板別急，馬上就能知道了?！?p>　　說罷，徑直來到餐廳角落，有一塊紅布蓋著物件。

　　張忠這才注意到，房間里還有這么個東西。

　　掀開紅布，木質(zhì)外殼，金屬細(xì)線，好幾個旋鈕，網(wǎng)狀開口。

　　任他見多識廣，也說不出來這是什么。

　　劉琛打開開關(guān)，沙沙聲從音腔中傳來。繼續(xù)調(diào)節(jié)旋鈕，并解釋到：

　　“張老板，我一直很喜歡留聲機(jī)，因為它能把千里之外的音樂帶過來，跟仙術(shù)一樣?！?p>　　“后來我看書時候又看到一樣?xùn)|西，叫無線電廣播。聽說這東西也能跟留聲機(jī)一樣，把音樂帶到千里之外，甚至不僅是音樂，還有說的話，正在發(fā)生的事?！?p>　　“我就去研究，發(fā)現(xiàn)跟留聲機(jī)完全不是一回事。它需要一個廣播電臺，還需要一臺收音機(jī)?！?p>　　“廣播電臺我還造不出來，所以我先造了一臺收音機(jī)?！?p>　　“正好，我聽說前幾年匹茲堡搞了一家廣播電臺，估計這會兒正播著呢。要不我們聽聽，看能不能聽出來他們那里幾點？”

　　話音剛落，收音機(jī)里就傳出了人聲，很清晰。

　　“Good moring，everyone.Welcome to KDKA.It's 8:00.Merry Christmas！”

　　是英文，正宗又熟悉的燈塔口語。

　　張忠愣住了，蹭的一下從座椅上站起來。他一直以為劉琛喝多了在說故事，沒想到都是真的。

　　“這...這…這真的是匹茲堡那的聲音？”

　　“那還有假，你是留過洋的，仔細(xì)聽聽不就知道了么。”

　　似乎是為了印證劉琛的話，收音機(jī)里接連傳出最新的新聞。

　　一時間，張忠立在原地，驚得說不出話來。

　　四下緘默，唯有綿綿雪聲，悠悠燈塔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