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卯日沖乙酉,歲煞西,宜求嗣。
黑云壓城城欲摧。
無歌鎮(zhèn)西,此處屹立一百零八座墳塔,墳塔四周遍地是森森白骨,墓碑被風沙侵襲,已看不清楚碑上名姓。大風拔地而起,飛沙走石,如鬼哭神嚎,陰森鬼魅。一只白頂黑鷹在上空盤旋,似隨時在準備覓食。
這處墳場埋葬了虞人,也埋葬了羯人、樓蘭人、匈奴人、甚至大食人……
任憑你曾是蓋世英雄,或是無名小卒;正派大俠或是邪道巨擘。百年后都是一抔黃土,一堆白骨。
可憐人世苦,一入江湖歲月催,只嘆幾人回。
提劍跨騎揮鬼雨,白骨如山鳥驚飛。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感受過腳踩著實地的感覺了,在屋頂時,他喜歡那種在高處,聽大風吹,望著西風中展開的大旗,什么也不用想,只取一杯天上水,敬明月,敬孤獨。
冷冷清清的夜色,冷冷清清的酒,來到無歌鎮(zhèn)后,他從未像今天這樣冷清。身邊的空酒壇愈多,他反而愈發(fā)清醒。
阿絮面色蒼白,望著屋頂上那個冷清的背影,冷冷清清的月光,拉長了她的影子,也將她染得冷冷清清的。
于是她也躍上屋頂,輕輕地拿過他遞來的美酒,也故作豪爽舉壇倒飲,數(shù)巡后她的衣裙浸濕了,她的臉也熏醉了。
他在笑。
她也在笑。
她第一次嘗女兒紅,原來這種酒確實極為好喝。
“今晚月色真美?!彼鋈徽f道。
“是啊,今晚月色真美?!卑⑿跻舱f道。
突然,阿絮被橫腰抱起,驚得一聲尖叫,卻仍是握著酒壇不放。
簾外月光如瀑,西風大旗搖曳,斗室一燈如豆,簾內不勝春色。
那日后,林方便不再登上屋頂,每日只是淡淡地笑著。
他每日于客棧中跑堂,托盤拿地又正又穩(wěn)。于后廚切菜切肉,切得又快又好。他甚至每日都還去對街的鐵匠鋪,和鐵匠酣暢對飲,學打鐵鍛造。
這一切,讓何歡這個意外的訪客,感覺不可思議。
自從前些日他被救下后,靜養(yǎng)旬日終是痊愈。然而阿絮派人嚴密將何歡監(jiān)視起來,不許與林方說話,也不許打聽林方的任何事情,更不許何歡在鎮(zhèn)中走動。
直至某日,何歡終于無法忍住,打倒兩個看守后,闖入客棧,他大聲質問阿絮道:“你可知他是天下劍手皆萬分敬仰的劍神凌無垢,你怎可讓神劍蒙塵!”
“我知道,我一早就知道?!卑⑿鯎嶂g刀,用一種無法言喻的溫柔神情望著遠處正打鐵的林方說道,“世人只知凌無垢是所謂的劍神,又何曾知道為了背負這兩個字,他又失去了多少快樂?!?p> 何歡一怔,竟無法反駁。
“五歲學劍,六歲解劍譜,七歲時已可將使出十套完整的劍法。大多數(shù)像他那種年紀的孩子,還在穿開襠褲。世人只知凌家莊公子世無雙,卻未曾想過他背負了多少不該背負的東西?!卑⑿醯卣f道,“我雖非劍手,卻也能理解他十年無敵的孤獨。他得了個劍神名號,把凌家莊改名為無塵劍廬,追求一條虛無縹緲的神劍道。無塵無垢無咎?他使劍三十年,倒真是沒殺過一個人。他敗了好,敗了就能卸下這重擔,真正做一回他自己了。”
何歡沉默不語,幾次張口欲言,竟不知該如何說起,只是說:“可凌無垢一身劍法,豈不埋沒了?”
阿絮說道:“埋沒了又如何,你認為有這一身絕世的劍法,他就過得快樂嗎?”
何歡嘆氣道:“我只是覺得可惜,像劍神這樣的人物,若是湮沒在這樣一個小鎮(zhèn)子,總歸是讓天下劍手少了一柄瞻仰的神劍。”
阿絮只是笑笑,又說道:“小何,我已知道你是一個了不起的年輕人,將來必成大器。但我們這個鎮(zhèn)子不適合你,無歌鎮(zhèn)中無歌弦,滿目皆是傷心人。留在這個鎮(zhèn)子的,都是忘記過去的傷心人。如果你不愿放棄你的過去,那你還是快離開吧。”
“可是我……”何歡說道,卻不料剛說出三個字,只聽阿絮忽而高聲喊道:“老娘的意思是讓你快點滾,聽不懂嗎?”
驚得何歡竟喏喏不敢言,只得狼狽退去。那一日神刀斬之威,依然歷歷在目,何歡實在是無法想象,眼前這個看似瘦弱的女子竟然能一刀化繁為簡,以黃金刀氣橫掃人馬盜,三十多個羯人瞬間被斬殺。實在是令他嘖嘖稱奇。
而后他發(fā)覺,這個鎮(zhèn)子竟有無數(shù)高手,不僅老板娘是高手,衰老的掌柜是高手,跑堂的小二是高手,打鐵的鐵匠也是高手,養(yǎng)馬的漢子是高手,就連隔壁篩面的老太婆竟也是高手。甚至屋頂上還有一個十年無敵的劍神凌無垢,自然更是高手。
何歡只覺無歌鎮(zhèn)光怪陸離,匪夷所思。
然而凌無垢已近在咫尺,無論是出于對劍神的敬仰,還是腦海中那個少女的囑托,何歡終是決定要去見他一面。
這一日半夜,何歡終于是抓住了機會,趁人不察時,安排白貂為林方送了一封信。林方未在屋頂,所幸的是白貂靈智極高,聞過何歡尋來的林方舊衣后,很快便尋到林方,一陣上竄下跳終喚醒了他。
何歡在鎮(zhèn)西的墳場約林方見面,等待許久,仍不見他赴約,不禁內心焦急。
子時,弦月如鉤,烏鴉孤鳴。林方高大的身影終是映于眼簾。
何歡心情激蕩,不知是作為一個劍手,因即將見到仰慕已久的劍神而激動。還是因為……何歡忽然一怔,腦海中再次浮現(xiàn)了那個舞劍少女的身影。
此刻他終于明白那日九凝以攝魂法對自己做了什么,原來她給自己種下的,是一種對凌無垢的嫉妒。讓自己潛意識下無法釋懷九凝對凌無垢的念想,于是這種嫉妒便會一直留在腦中,促使自己不斷地去替九凝尋找他。
好可怕的女子。何歡心中一凜,已無法再將九凝僅視為一名少女。而腦海中對九凝的念想?yún)s愈癡了。
風雪天,少女舞劍,美目盼兮。
倘若那日我未曾與她分離,一同前去晉陽。何歡憶及此,內心竟是一陣悲痛。難以抑制,不禁拔出凝霜劍,舞起那個少女的劍法。劍影縱橫交錯,劍意愁緒綿綿,劍光霎映千寒,這一劍竟似不受自己控制,徑直刺向剛來的林方。
何歡驚愕間,終于想起了那日九凝以攝魂法對自己說的話是什么了:
“小歡子,你記著,假如你有天見著劍神了,你就用這招‘癡斷腸’一劍刺殺他?!?p> 昔日之因竟要釀成今日苦果,何歡自是不會想到。然而這劍將近身時,凌無垢只是眉目一揚,竟從眉間射出一道劍氣,徑直將何歡手中劍擊飛。
月入烏云,天地頓時一片漆黑寂靜。
“好精妙的一劍,這是阿九教給你的?”凌無垢竟然未責怪何歡的刺殺之舉,只是淡淡地說道:“這一招叫什么名字?”
何歡心中慌張,然而黑暗中看不清凌無垢的表情,只得說道:“阿九以攝魂法教我用劍刺你,這一劍應是叫癡斷腸。”
凌無垢沉默片刻,說道:“情之一字,熏神醉骨,癡心斷腸。好一招極意于情的劍法。阿九天縱奇才,竟能創(chuàng)出這樣的劍法,倘若易地而處,我不如她。”
何歡方知這一劍原是九凝創(chuàng)的,不由得對少女又多了幾分敬重,說道:“在下機緣巧合與九姑娘有過一段緣分,也是受益匪淺。九姑娘一直想找你,可惜在下已經(jīng)很久沒發(fā)現(xiàn)九姑娘的音信了。”
凌無垢輕笑一聲,說道:“阿九應該走一條與我不一樣的路,她現(xiàn)在還小,不明白我的苦心,長大后她就一定會懂了。想來她也給你帶來很多麻煩吧,她這姑娘,我從小視為妹子。她將我的無塵劍法全都學去了,若你悟性高,當可學到不少?!?p> 何歡嘆氣道:“只可惜在下愚鈍,九姑娘曾每日演示無塵劍法,然而在下只學會一成?!?p> 凌無垢說道:“這又何難,只學會一成,你便已經(jīng)超過天下七成劍手,若是假以時日,還可更上一層樓??春昧耍 闭f完,他便以指代劍,將無塵劍法演示了一遍。
時月黑風高,雖何歡目不可見,但卻能從眼前劍神的劍氣流動感知到劍招運行,只覺此劍法似黑暗中無數(shù)道光亮,更是超凡脫俗,不由得贊道:“真是絕世劍法。”
凌無垢苦笑道:“我這套無塵劍法,卻仍是比不了劍宗卓青崖的大自在劍法?!?p> 何歡多次從九凝處聽到這個名字,后也多次探尋過這個人的信息,并無收獲,此刻不禁問道:“卓青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劍手?”
凌無垢說道:“他的劍法返璞歸真,無拘無束,是我尚未達到的境界?!?p> 何歡肅然道:“劍神無敵天下十年,已是武林奇跡,寶劍鋒從磨礪出,相信劍神你一定可以將劍法推至更高境界。”
凌無垢笑道:“人生能得一知己,又有何求,若有那一日,我必邀你賞劍!”
聽到劍神竟有視自己為知己之意,何歡又驚又喜,然而總感覺有哪里覺得不對勁,傳聞中凌無垢性格清冷,不善言語,如今卻與自己侃侃而談,如沐春風。難道是傳言有誤?因以訛傳訛而世人不識劍神真面目?
正思慮時,月出烏云,微光初照。何歡只見面前的男人突然沉默,又見月光照在他微笑的臉上,這臉上的嘴一張一合,說出來的話卻是:“這位小兄弟,要來一壇酒嗎?此刻月明,當浮一大白。”
方才還是凌無垢,這會兒竟又變成了林方。
何歡怔住了,卻聽見一個幽幽的聲音在耳邊道:“你見著他就滿意了吧?他服下過劇毒七情忘世,如今毒在腦部,性格多有異常。此毒無藥可救,怕是活不了太久了?!?p> 遠處過來一女子,正是阿絮。她以傳音入密法告知何歡,隨后大聲呼喊起來:“阿方,你個狗東西居然偷偷爬下老娘的床,看老娘不收拾你!”說完,竟手持一根搟面杖要來追打林方。
林方哈哈大笑,堪堪躲過這迅猛的一杖,一邊跑開一邊喊著:“老板娘饒命!哈哈哈你追不上我!”
何歡目瞪口呆,亦是釋然。終是決定在離開無歌鎮(zhèn)。
第二日,無歌鎮(zhèn)鎮(zhèn)口,何歡已整裝待發(fā),阿絮鐵匠等多人來送他。阿絮為何歡準備了十日的水和干糧,指明了出鎮(zhèn)后去涼州道的方向。
“小何,你記住,千萬不可將此地泄露?!卑⑿跚ФHf囑道:“雖說你是玄策府斥候,但你千萬不能把這里上報給玄策府。否則老娘饒不了你?!?p> 何歡點點頭,鄭重地說道:“我何歡就算粉身碎骨,也會保守住無歌鎮(zhèn)的秘密。倘若不是有要務,在下也想做一個無拘無束的自由人?!?p> 何歡策馬與眾人告別,更特意向客棧屋頂上的林方揮手告別,隨后策馬離開。
無歌鎮(zhèn)眾人望著何歡向西北奔去的煙塵,徐掌柜面帶憂色道:“小姐,就這樣讓小何離開合適嗎?從前也有玄策衛(wèi)誤入無歌鎮(zhèn),那時我們可是都殺了的。這小何也是玄策府的,萬一暴露了我們……”
阿絮冷冷道:“玄策府是老七的爪牙,過去做了不少歹事,殺了就殺了。這個小何不一樣,就沖他護我大虞子民奮不顧身這事情,我就發(fā)現(xiàn)了他有一顆難得的赤子之心。一切隨緣吧?!?p> 徐掌柜嘆氣,也只得無奈地隨阿絮回鎮(zhèn)中。
何歡奔出半里路,恰逢初陽東升,他回頭看著視野中的無歌鎮(zhèn)愈發(fā)渺小,只余客棧的大旗仍遠遠地隨風飄揚。
黑色大旗,三龍底紋。
何歡猛然一驚,心中已是驚濤駭浪:這無歌鎮(zhèn),果真是有大秘密!
先前十多日他均是被嚴密監(jiān)控,無法在無歌鎮(zhèn)中行走,更遑論窺探。未想離開時,竟發(fā)現(xiàn)了這一樁重要的事情。何歡心下慌亂之余,又猛地抽一鞭子,只想離得越遠越好!
何歡卻未想到,他這十幾日的行蹤,正被天上一只白頂黑鷹監(jiān)視著。隨著何歡一路走遠,黑鷹從天空盤旋降落,逐漸落至一處沙丘。一人正守在這里,待黑鷹將要落下,他伸出右手,黑鷹便順從地落在他的手臂上。
此人身著黃衣,與周遭的黃沙渾然一色。面容蠟黃枯槁,還多了些許蒼白,另有一雙老眼鋒芒畢露,唯其特別的是,此人左胸處氣血不暢,似乎受過極重的傷。如果何歡見到這個人,一定會大吃一驚,此人竟然是當日在無塵劍廬被九凝一鞘貫穿左胸的老者,也是何歡在潛伏于江湖時的結義大哥,韓中檀。
只見韓中檀喃喃道:“昔日之仇,我一定要報。若不是我異于常人,心臟生于右邊。那日我就死了。我要報仇……三弟,你沒想到大哥是隼鷹衛(wèi)吧?”
原來大虞朝設玄策府以監(jiān)控江湖,設隼鷹衛(wèi)監(jiān)察百官。鷹首楚枝安認為,玄策府也為百官之列,且如此一股大的勢力不可無掣肘。于是便提議,玄策府每一個安插在江湖的隱衛(wèi),都須有一個隼鷹衛(wèi)監(jiān)視。由于此政直通玄策府主魏無視,是以大虞每郡的隱衛(wèi)均為隼鷹衛(wèi)掌握,有的隼鷹衛(wèi)更是以結交甚至嫁娶的方式來監(jiān)視玄策府隱衛(wèi)。
何歡出道方數(shù)年,經(jīng)驗尚淺,而韓中檀精明能干,是以何歡隱藏身份數(shù)年,竟不知結義兄長是隼鷹衛(wèi)。
如今韓中檀重傷已愈,對九凝怨恨極深,是以追蹤何歡數(shù)月,只為發(fā)現(xiàn)九凝行蹤。然而不料在荒漠發(fā)現(xiàn)無歌鎮(zhèn),繞是他經(jīng)驗豐富,此刻也是頗為激動。
只見他右手一抬,黑鷹又展翅離去,不知將飛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