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撿垃圾的小姑娘

　　楊美麗清醒過來的時候，臉朝下趴在土坡上，口水在面罩上積了一灘，全身的骨頭都摔得好像散了架，快要跟皮肉分離了，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只在高壓鍋里小火慢燉了十八個小時的柴雞，被人拿筷子夾著一條腿拎起來的時候，身上的肉就會一坨一坨的自己掉下來，最后只剩光禿禿的一根大腿骨。

　　更慘的是，她的抗荷服也破了幾個口子，呼呼的漏氣。雖然拿急救包里的萬能膠帶貼了一下，但是氧氣儲量已經(jīng)降到一半以下了。楊美麗有一個不太能說出來的秘密，就是她患有輕微的資源不足焦慮癥。這個癥狀的主要表現(xiàn)就是：維持生存所需的各種資源，例如水、食物、氧氣、電池等等，只要下降一點點，哪怕是從100%下降到99%，她就會開始莫名其妙的焦慮?？上н@種事她又不能說出來，更不敢去找心理醫(yī)生，否則會嚴重影響她的正常出勤，畢竟誰都不敢把好幾千萬一臺的設(shè)備，交給一個心理狀態(tài)不夠穩(wěn)定的飛行員。

　　這個時候，楊美麗還不知道自己是被李鐵根擊落的，她以為是遭到了敵人防空兵的火力打擊，一般在這個時候，敵人還會派出搜索隊來抓飛行員，像他們這樣受過良好訓(xùn)練的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屬于高價值的目標(biāo)，在將來交換俘虜?shù)臅r候，能換回好幾個班的普通士兵。所以楊美麗醒過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自己的配槍，一把5.4毫米口徑的軍用全自動手槍，彈匣里有30發(fā)無殼定裝彈，有效射程200米，握在手里沉甸甸的，感覺也挺嚇人，但是跟正規(guī)陸軍的標(biāo)準(zhǔn)步兵班組成員的火力比起來，這30發(fā)子彈就跟兒童玩具似的，人家人手一挺大威力的自動步槍是標(biāo)配，此外還有榴彈、手雷、反裝甲和低空目標(biāo)的單兵火箭等等。

　　如果真的碰上這種全副武裝的搜索隊，飛行員最好的選擇其實是投降，因為抵抗除了增加自己被擊斃的風(fēng)險之外，沒有任何戰(zhàn)略或者戰(zhàn)術(shù)上的意義，指揮部也不希望自己花費那么多時間和資源，培養(yǎng)起來的寶貴飛行員，就為了逞個英雄而喪命。

　　但是現(xiàn)在情況還有點不太一樣，因為有消息說火星獨立軍的裝備比較落后，大部分都是臨時改造的，什么射釘槍改的、高壓氣罐改的、乙炔焰焊機改的，如果他們都是這種裝備的話，楊美麗覺得自己還是有機會拼一下的，何況旁邊不遠處就是一臺友軍的步兵戰(zhàn)車，雖然陷在沙子里不能動彈，車頂上那門105炮看著就夠嚇人的了，炮口還冒著青煙。

　　咦？它剛才是開火了嗎？要不然炮口怎么會冒煙？

　　楊美麗立刻緊張起來，她環(huán)顧四周，沒有發(fā)現(xiàn)敵人的蹤跡，只有遍地的飛機殘骸。看來碰上了一批十分狡猾的對手啊，她顧不上全身疼得像是剛跟一頭北極熊打過架，掙扎著跑到流沙坑旁邊，先伸出一只腳試了試沙子的承載能力，好像不太行，這要是踩過去，還沒等夠著戰(zhàn)車的邊，自己就沉下去了。幸好有一條鋼索就掉在旁邊，另外一頭還扣在戰(zhàn)車的炮塔上，楊美麗就一手舉著槍，一手拽著這條鋼索，朝王二他們的車一點一點地挪。

　　這下可把王二和李鐵根給嚇壞了，他們見楊美麗舉著槍，氣勢洶洶，都以為她是來報仇的。

　　其實，他們的車頂上除了105炮以外，還有一挺反步兵和輕裝甲目標(biāo)用的重機槍，發(fā)射12毫米全威力鎢芯穿甲機槍彈，每分鐘射速680發(fā)，對付楊美麗完全是綽綽有余，但是不能打呀，這是自己人，雖然他們之間發(fā)生一些嚴重的誤會，但是基本原則還是要遵守的。

　　王二讓李鐵根打兩下空槍，嚇唬嚇唬楊美麗。李鐵根說：“你來你來，你自己來打。”他說這么近的距離，不要說跳彈了，就算是打飛的碎石沙土，個個都跟手雷的破片一樣，稍不留神就能弄出人命。

　　王二嘆了口氣，說：“行吧，反正她也進不來?！?p>　　他們車上所有能打開的門和窗戶，都已經(jīng)陷在沙子里了，就一個天窗還露在外面，玻璃還是焊死了的，而且防彈。楊美麗爬上車頂以后，就趴在這個天窗上朝下看，正好看見李鐵根那滿是皺紋，胡子拉碴的老臉。雖然她早就聽別人說過，地面部隊里有很多都是臨時征召的三戰(zhàn)老兵，但是楊美麗沒有想到他們會這么老，看樣子起碼有六十大幾歲了，就算是在普通的公司里上班，也差不多到了退休的年紀了，居然還能來火星戰(zhàn)場出生入死，這讓簡直讓人肅然起敬。

　　楊美麗肅然起敬了一會兒，就拍著天窗玻璃，叫李鐵根放她進去。李鐵根說車里只有兩個人的位置，實在坐不下第三個人了。楊美麗就給他看自己衣服上的破洞，說：“趕緊叫我進去，要不然氣漏完了，我就憋死了。”

　　李鐵根就跟王二商量，這咋辦呀，天窗是肯定打不開的，就算能打開，也不敢放楊美麗進來呀。最后他們決定，再呼叫一次救援，雖然不一定能把它們的車救出來，但是能把楊美麗接回去也算干了件好事。誰知道通訊一接通，基地那邊的語音客服就是一頓破口大罵，原來所有的戰(zhàn)斗數(shù)據(jù)都是集成在一套數(shù)據(jù)鏈管理系統(tǒng)里面的，經(jīng)過很簡單的分析就能知道運輸機是被李鐵根開炮擊落了。指揮部已經(jīng)把他們的7號車定性為“叛變”、“投敵”和“間諜”，只等著打完仗以后再抓他們回去受審。

　　王二解釋了半天，越著急就越說不清楚，最后電話那邊說了句：“趕緊掛了吧，別占著線路?！?p>　　王二說：“等一下等一下，就最后一句……”

　　“通訊費用自理?！?p>　　王二這才想起來，他們這所有的通訊都是按字節(jié)收費的，趕緊把電話掛斷了。

　　車頂上傳來楊美麗幽怨的聲音：“好哇，是你們把我打下來的呀！”

　　李鐵根一抬頭，看見她眼里含著淚。

　　火星上的日落讓人無比惆悵，因為距離比較遠，那個太陽看起來十分慘淡、弱小而又無助，像極了此時坐在小土坡上看日落的楊美麗。離開基地已經(jīng)幾個小時了，沒有吃的，沒有水喝，這本來只是一次計劃用時30分鐘的短途救援任務(wù)，所以飛機上就沒有帶任何給養(yǎng)，又因為戴著面罩，她甚至不能用手去擦眼淚。

　　太陽快要落到地平線以下的時候，一陣嗒嗒嗒的馬蹄聲由遠及近，楊美麗一回頭，看見一只骷髏羊。她以為自己是餓暈了，出現(xiàn)了幻覺，才會看見這么奇怪的東西。直到一個打扮成骷髏騎士模樣的小女孩，從羊背上跳下來，跑到楊美麗的面前，非常熱情地跟她打招呼，說的好像是俄語。

　　楊美麗勉強聽懂了，小姑娘一過來就夸她漂亮，這讓她很不好意思。作為一個資深的飛行員，楊美麗“精通”十八種主流語系的語言，雖然還不能真正做到無障礙交流，但是看那種不帶字幕的外國短視頻的時候，還是能湊合一下的。此時站在她面前這位身高一米四的小骷髏騎士，說的是一種夾雜著火星方言的土味兒俄語，楊美麗趕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腦子，嘗試把語言功能模塊切換到俄語去，結(jié)果失敗了，她連俄語里面有幾個字母都想不起來了，更不要說比微積分更復(fù)雜的p的發(fā)音。

　　經(jīng)過短暫而艱難的交流，楊美麗大概明白了，這個小姑娘叫娜娜，火星上一名以拾荒維生的自由職業(yè)者，旁邊那個骷髏羊是她的座駕，一臺四足步行摩托車，全電驅(qū)動，自動擋變速器，內(nèi)置大功率的十六向開關(guān)磁阻電機，羊頭上還裝了一對聚變反應(yīng)大燈，打開一瞬間，楊美麗仿佛看到了太陽。

　　步戰(zhàn)車里，王二和李鐵根也被外面突如其來的炫目光芒嚇了一跳，他們以為這是敵人發(fā)射的照明彈，李鐵根趕緊往炮膛里上了一發(fā)通用高爆穿甲破片榴彈，炮塔環(huán)伺一圈，可惜由于位置不太好，什么都沒有看見。

　　楊美麗沉浸在這片暖洋洋的圣光里，感覺自己快要飄起來了，直到娜娜抱著一個十二軸的陀螺儀跑過來，問她這個東西賣不賣。這個陀螺儀應(yīng)該是娜娜從碎了一地的飛機零件堆里刨出來的。按理說，運輸機雖然已經(jīng)墜毀了，也不值當(dāng)?shù)脑偻匣厝バ?，但是名義上來說，這一地的殘骸還是聯(lián)合國軍的資產(chǎn)，楊美麗沒有權(quán)力處置。但是這時候她的氧氣儲量已經(jīng)下降到10%了，就算靜坐不動減緩消耗，也就只能勉強撐1個多小時，她只好用這臺陀螺儀跟娜娜換了一罐氧氣。對于這筆交易，娜娜顯得十分開心，彷佛撿到了一個大便宜。她把陀螺儀放進骷髏羊后面的掛車斗里之后，還跑回來抱著楊美麗的頭盔親了一口，雖然只是面罩懟面罩，楊美麗還是臉紅了。

　　接下來十幾分鐘，娜娜又從飛機殘骸里刨出來一大堆寶貝：西瓜那么大的超級電容，0.5納米工藝的六十四核心圖形處理器，動量拆借機上最關(guān)鍵的反物質(zhì)發(fā)生器和高強度湮滅反應(yīng)爐，機載雷達上的全頻段多脈沖引力波感應(yīng)器……很快就裝了滿滿的一車。

　　把值錢的物件差不多都收拾完了之后，娜娜一邊喘著氣，一邊跟楊美麗商量價錢，她從兜里掏出一張信用卡，問楊美麗收不收商業(yè)承兌。楊美麗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小小年紀的丫頭，居然這么會做生意，她身高只有一米四呀，看起來也就是初中生的模樣，都已經(jīng)在十幾家國際銀行開了對公賬戶了，而且銀行還給她做承兌業(yè)務(wù)！

　　雖然娜娜報了一個堪稱天價的數(shù)字，但是楊美麗這時候根本一點都不在乎錢，她想要是只是水和面包，如果有無糖飲料和高蛋白的牛排就更好了，再來一盆熱氣騰騰的洗澡水，最好是火山巖弱堿性的，還有鋪著天鵝絨床單的三米寬大床……

　　了解到楊美麗的需求之后，娜娜輕描淡寫地說，好呀好呀，家里都有。她讓楊美麗跟自己一起回去。楊美麗差點就要懷疑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是自己臨死前的幻覺了，怎么會有這么好的運氣？

　　她站起來的時候，朝流沙坑里看了一眼，猶豫了很久還是告訴娜娜，說那個坑里還有一個大寶貝，問她收不收。娜娜掏出強光手電筒朝沙坑里一照，看見王二他們車頂上那門105毫米口徑電磁增壓滑膛炮，她兩只眼睛立刻灼灼生輝了，仿佛一只饑餓的小野狼，嗅到了烤成七分熟的肥羊一樣。

　　要說起這門炮的光輝歷史，給它多高的評價都不過分，在它問世之前，工程設(shè)計專家們?yōu)榱颂岣呋鹋诘耐g盡腦汁，最后發(fā)現(xiàn)除了增大口徑，加長炮管之外，好像沒有什么特別有效的辦法。直到偉大的軍事理論家馬克伊萬諾夫提出，在外層空間作戰(zhàn)時，電磁力驅(qū)動的高速動能武器，在成本和收益方面能夠達到一個可以接受的平衡。于是電磁增壓技術(shù)就被用來提高火炮的性能，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種新型的火炮，只需要105毫米的口徑，發(fā)射普通的鋼芯彈，就能夠擊穿三米厚的均質(zhì)裝甲，這就讓世界上所有的主戰(zhàn)坦克都變成紙糊的一樣，因為無論是多么重型的坦克，都不可能掛著三米厚的裝甲到處跑?？梢哉f這門炮徹底改變了裝甲兵的作戰(zhàn)方式，從它誕生以后，重裝甲低機動性的載具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像散步者這樣的輕型高機動性的步兵戰(zhàn)車開始大殺四方。

　　娜娜跑到流沙坑的旁邊，用一根長長的伸縮桿挑起兩根鋼索，把它們拽回來，套在骷髏羊的屁股上，綁結(jié)實了。楊美麗告訴娜娜，沙坑下面的石頭把步戰(zhàn)車的腿給卡住了，而且卡得很緊，不太容易拽出來。娜娜說了一句十分復(fù)雜的豪言壯語，楊美麗沒能聽得太明白，估計可能是“給個支點就能撬動星球”一類的吧。

　　娜娜飛身跳到骷髏羊的背上，像個威風(fēng)凜凜的將軍，要帶領(lǐng)她的騎兵軍團去征服羅馬。骷髏羊也好像受到了某種神圣的感召，四條粗壯的機械腿只用力一蹬，就把王二他們的戰(zhàn)車拽出來了，當(dāng)然，卡在石頭里的那兩條腿除外，它們齊根斷掉了。

　　散步者輕型步兵戰(zhàn)車的大腿根部，是一個高強度復(fù)合材料的球形關(guān)節(jié)，就連主戰(zhàn)坦克主炮發(fā)射的一枚尾翼穩(wěn)定脫殼穿甲彈都打不壞，必須要兩發(fā)才行。就是這樣的關(guān)節(jié)，被骷髏羊一下子就拽斷了，還是兩個。王二和李鐵根都嚇壞了，不知道自己碰上了哪種神話里才有的怪物。

　　骷髏羊拖著步戰(zhàn)車一路磕磕碰碰的朝娜娜家走，王二和李鐵根縮在乘員艙里，上下顛簸，五臟六腑都錯位了，也只能忍著，一聲都不敢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