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面具
【面具:這層霧越厚,就越想去還原真相?!?p> “裘凰,你對父皇說了什么?”定王問道。
是他!就是他!他叫著自己的名字,如那日般脫口而出,這個聲音,在裘凰耳蝸處不停地打轉。
那日在韶舞院地宮救她的人,就是這么叫她的。
她的一臉平靜下,是砰砰亂跳的心。
“陛下問的是埭村整村遷移一事?!彼軡M意自己的聲音并沒有跟著心跳顫抖。
定王轉過臉去,“父皇,推算一下,那時候,恐怕兒臣已經啟程北上,已不在淮南一帶了?!?p> 皇帝陛下聞言,并不滿意,只發(fā)出一聲冷哼。
“那么之前的事呢?榮譽是否對災情盡心盡力,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皇帝步步緊逼。
“父皇,正如您所說,兒臣所見,皆是宣威將軍要兒臣見到的?!倍ㄍ醪槐安豢?。
“那么你自己呢?就沒有自己的判斷,沒有其他手段?”皇帝漸漸提高了音調。
“父皇,宣威將軍,可是桓王的大舅子?!?p> “桓王的大舅子?難道不是我大源朝的臣子嗎?”皇帝陛下現在的臉色,是裘凰眼見過最糟糕的,可是這段父子關系、君臣關系,她無能為力,只能退在一旁。
“父皇恕罪,兒臣只是不愿橫亙在父皇與桓王之間,反而被扣上挑撥離間的罪名?!倍ㄍ跎裆?,臉上的表情是放松且緩和的。
裘凰悄悄觀察著他的臉色,心中不禁暗暗嘆服。
“好,那么你來說?!被实蹖⒀凵f給裘凰,“你說,今年淮南多災多難的兩縣一村,在欽差的治理下,可有緩和?”
裘凰不懂得朝局之勢,她未曾參與其中,更別說與哪位皇子或是將軍有過利益沖突,她不需要在皇帝面前討好任何人,她只知道,她來到金京,來到深宮內院……
只為了顧家之冤,只為了埭村之血。
她踟躕了,她并非在想要不要說出實話,她只是在考量著該怎么說,才能讓皇帝信任。
皇帝口中的“兩縣一村”是一個新說法,原先在淮南一帶,有問題只有兩縣——渚縣和錙縣,而新增的一村,實則指的是埭村,埭村其實屬于渚縣管轄,可就因這陣子生出的這件大事,埭村一時間仿佛脫離了渚縣一般,被單獨拎了出來。
而在皇帝陛下的眼中,裘凰這一瞬的猶豫,到底是怯懦了,但怯懦是好事,在帝王之威面前,誰人能不怯懦。
皇帝不想她和其他臣子一樣唯唯諾諾,說的每一句話都在拿篩子篩過好幾遍。雖然如此,可她若是當真不將天威放在眼里,同她母親一樣,他恐怕也不會歡喜。
這點道理皇帝自己無需算計,他只是想找個沒有關系的人過來問一問,此刻正為此憂心的是他的兒子。
身為帝王之子,身為皇帝的臣子,他深諳這個道理,這些年來,他正是因為懂得了這個道理,才慢慢回到了父親的視野之中,他此刻擔心的是,身邊的女子能否像他們初遇時那般冰雪聰明。
周弘堯轉過身來看著她,眼中有一分不安,但更多的是,期待。
“這些年,兩縣一村在朝廷的治理下,災情的確有所緩和,不過民女也是今年初到的淮南,了解得不夠全面,只是在金翼盟中,偶爾聽人提起過?!濒没吮M量讓這一切描述聽起來合情合理。
“倒是……民間對于埭村整村遷移一事,討論得比較多,也有說朝廷大手筆的,讓整個埭村脫離了苦海,贊頌朝廷,有魄力。也有在想什么時候錙縣和渚縣什么時候都能夠同埭村一樣,實現遷移的,都在說埭村不知道是在哪里積的福氣,三個地方里面,偏偏挑了埭村。當然,贊頌的同時……疑惑,也是有的?!?p> 說這些話的時候,裘凰只將自己當成一個不諳世事的籠中雀,語氣和神色都很真誠,一點兒也不老道。
只是方才提到埭村不知是哪里積來的福氣時,心中數次哽咽,都在她生澀的一字一句之中,悄悄隱了過去。
“疑惑,你說的是非議吧,丫頭,今日把你聽說過的,不論是否證實過,都說出來,好讓有的人聽聽清楚,自己是不是太明哲保身了,是不是配得起自己的身份!”皇帝正色道。
定王對著她微笑,仿佛絲毫沒有在意皇帝的敲打提點。
他很想聽聽她會怎么說。
裘凰眼中顯露擔憂,抿了下雙唇,再道:“有人說,埭村整村遷移之后,卻忽然沒有了去向,說是遷移,更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讓人摸不著頭腦。但其實,據金翼盟中人所說,埭村與外界聯系甚少,然而又不知為何會有這樣的言論,他們水深火熱的時候沒人關心,遷移后倒有人關心起他們的去向來了?!?p> 裘凰將這些虛虛實實,矛盾的東西揉在一起,就是既要讓人信,又要讓人將信將疑。
讓人不斷地猜,讓問題一直發(fā)酵,直到讓人忍不住要去尋找真正的答案。
反正皇帝也發(fā)話了,她不需要對自己今天所說的話負責,她只要將自己在陵城道聽途說的照搬來就行了。
所以她什么都說一點,真實的情況,道聽途說的情況,還有自己編撰的情況,將這三者編揉在一起,攪亂這個局,自然,這層霧越厚,皇帝就越想去還原真相。
無論這個真相將來會不會公之于天下,至少,皇帝心里的秤不會還像從前一樣端得平穩(wěn)。
這幾個小策略,還是前些日子,從杜衡散布歌謠那兒學來的呢。
“所以你認為,金京城中傳唱的歌謠,是真的?或者說有幾分可信?”皇帝忽然發(fā)問。
“陛下,歌謠也許只是歌謠罷了,何必非要跟埭村扯上關系,埭村的真相究竟是如何,民女也是有幾分好奇的?!彼Z氣非常柔和,幾句話又將剛才所說的同自己撇了個干干凈凈。
定王眼中閃過一絲欣然,五年前御花園中,忘憂草般的小女孩,丟掉了當初的天真和純粹,淬煉成了這般模樣。
他說不上是欣喜還是失望,亦或者說兩者皆有之。
成長的代價,生存的代價,為達目的的代價,不正是如此,她是這般,而他自己,不也是。
“行了,朕知道了,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定王,這件事,交給你去辦,能辦好嗎?”皇帝眸光堅毅,顯然,這件事,榮譽并沒有報備,朝廷是不知道的。
“父皇,此事,若是……”
“朕說過,他,首先是大源的臣子,大源的臣子若是無法為大源朝廷做事,被大源的百姓唾棄,任他是誰的大舅子,也無濟于事?!被实凼植荒蜔┑刂厣炅艘槐?,他猶豫了一瞬,忽而問道:“倘若榮譽是你的大舅子,你辦,還是不辦?”
定王慨然道:“兒臣明白了!”他恭敬地垂下頭,臉上反而釋然,這一招,以退為進,倘若真叫他查出什么,那也是皇帝的意思,他能免去許多后顧之憂。
于這件事,他并非如方才所說,當真一無所獲,那些日子,在淮南,他表面上按照榮譽呈現出來的虛像照單全收,可私底下,對于榮譽在埭村所做之事,他其實掌握了不少證據,只不過,榮譽是桓王的大舅子這件事,是牽制,但如果能夠好好利用,是優(yōu)勢。
此事暫且告一段落,定王和裘凰兩人一同退出了御書房,走了一小段路后。
定王不再矜持著臉面,轉頭,道:“父皇是拿你來試探我?!?p> 出了御書房,他的臉,還是那么明媚,不似當年御花園里的那個少年,他眉間的濃云早已散去,或者是被藏了起來。
“試探?”相對于御書房里的嚴肅氣氛,他那明媚的臉龐讓裘凰頗有些受寵若驚。
“你覺得他達到目的了嗎?”他接著問。
“嗯?”裘凰沒有關注過這個點,她現在腦中都在回憶,方才自己說出來的那些話,有沒有需要補缺補漏的地方,是否已經讓自己的目的達到,至于皇帝的目的……她沒想過。
“幾年不見,你已經變成這番模樣了?!倍ㄍ跞粲兴?。
裘凰心中驀地咯噔一下,直接將這句話默認為另一個意思。不知為何,她在第一瞬間就認定了,定王話中有話,他的意思決然不僅僅是在說外貌上的改變。
是因為她自己心虛了嗎?
是因為察覺到自己這一年來的改變了嗎?
兩年前,和豫親王府的糾葛,沒有讓她改變過自己。
可在陵城,不到一年時間,她好像讓自己走向了另外一條路。
究竟是什么改變了她?
“是幾年不見了嗎?”裘凰脫口而出,在“幾年”二字上,加重了力道。
也許是方才面具戴了太久,此刻心里想什么便直接說了出來,又或者是眼前這個人,曾和她是年少時的玩伴,所以一時沒有設防。
定王沒有正面回應,卻道:“我知道你來金京的用意,但你無需提防我,我會幫你。”
“為什么?”她忽地頓住腳步,一臉不解地望著他。
“你希望我怎么回答?是告訴你參與到這件事,是為了追逐自己的目的和利益,所以順道幫你,甚至利用你,以你為推手,從而讓你更加信任我,還是告訴你,我只是單純地想要幫你?”定王似乎只是說著無關痛癢的話,可臉上的明媚不曾削減半分。
“真實的情況又是如何呢?你是想幫我,還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執(zhí)著地追問這個沒有意義的答案。
“也許,兩者都有,這個答案會更加令人信服吧。”定王將臉揚起,收回了明媚的目光,以皇子的姿態(tài),獨自向前走去。
那股明媚散去后,裘凰忽地感到一種落寞。
母親選擇嫁給父親,而放棄進宮的原因,她好像也有點明白了。
這座皇城的里的人,好像時時刻刻都戴著面具,而為了應對這樣的人,自己也必須將各種各樣的面具戴在臉上。
這些面具令她感到空氣稀薄。透不過氣。
“裘凰,再見?!本驮谒W钥畤@間,定王在前方轉過身來,冒了這么一句,而夕陽的光,恰巧掩蓋了他臉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