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低回不已

　　很快，他們穿過熱鬧的街市，錯落的屋宇，來到一條僻靜的小巷中，風(fēng)兮揚手腕帶力輕輕一個回旋，示意裘凰可以暫且停下，卻不知怎么的，兩人的手都忽地一松，在放慢速度的那一瞬間好似被一股無形的外力扭斷，不是出于他們?nèi)魏我蝗说谋疽?，但就是如此，如同命運無情斬下的一刀。

　　兩人先是詫然，而后相視一笑，仿佛他們緊緊握住的手不曾斷開，更不曾有過牽連。他們扶著石頭黃土砌成的屋墻大口喘氣，“好久沒這么跑過了?！憋L(fēng)兮揚笑道。

　　裘凰看著風(fēng)兮揚揚起又回收的下頜，不禁有些看得呆了，風(fēng)兮揚見她不語，面露疑惑，續(xù)道：“不像你一出生就是錦衣玉露的千金寶貝，我可并非生來就是金翼盟主，小時候，為了吃飯付不起錢的時候，也這么跑過，還有被狗追的時候，打架逃命的時候……”

　　風(fēng)兮揚臉上一片淡然，但心里卻懊悔自己說得有些多了，面色漸漸冷了下去，“走吧，石曇鎮(zhèn)就在前面?！?p>　　風(fēng)兮揚頎長的指節(jié)在空中小幅度一揮，這個游戲挺好的，布景、道具、人設(shè)，都不錯，就是……沒有煙。

　　沒有手機、wifi、電器、自來水、蓮蓬頭，這些他都覺得無礙，可是！竟然沒有煙，真叫人遺憾，他有些懷念那種味道，懷念指縫里托著香煙的感覺，懷念從雙唇中吐出的煙圈，懷念手中的打火機“啪嗒”一聲燃起的火苗，這些懷念令他血管里的小蟲子蠕動起來，癢。

　　他們又行了近一天的路，風(fēng)兮揚雖然身上傷口未愈，卻不驕矜，反而在行程上處處遷就裘凰，錦囊中還有一副“神行鬼火”，那是一對藍(lán)色的火焰球，便如哪吒腳下的風(fēng)火輪一般，踩上便可御風(fēng)而行。

　　只可惜不能拆開了來用，就算有兩副，他也不大想讓裘凰知道，這種慢下來的感覺，他許久都未嘗體驗。

　　一路走走停停，似是游山玩水，他身上還有些碎銀，甚至還有幾顆金豆子，但他亦不想讓裘凰知道，回想起她那羞赧窘迫的模樣，實在讓人忍俊不禁。

　　裘凰一路跟在他身后，也不曾抱怨過，沒喊過苦沒說過累，跟著風(fēng)兮揚餐風(fēng)露宿，刪華就素，似乎也很愜意。

　　自從他們放開了手之后，相處之間頓然變得少言寡語，大多是風(fēng)兮揚在前邊引路，裘凰在后默默跟著，她常?？粗谋秤俺錾瘢紶枙胂笏f的“為了吃飯付不起錢的時候，被狗追的時候，打架逃命的時候……”他竭力奔逃的模樣，那樣的一個少年……與她現(xiàn)在眼中所見的，一樣嗎？

　　但她同時也很喜歡，在他背后肆無忌憚、無所顧忌地欣賞著他的背影，想象著關(guān)于他的一切，他不怎么經(jīng)常回過頭來，即使他偶爾轉(zhuǎn)過頭來確認(rèn)她默不作聲半天是否是跟丟了，她也能夠若無其事地從容應(yīng)對。

　　因為她看他的時候既專注又緊張，只要他稍有異動，她便能夠提前快速地移開雙眼，假意觀賞路上的風(fēng)景或瞇著眼睛眺望遠(yuǎn)方。

　　他們穿過麥田，田野里的麥子正悄無聲響地由青轉(zhuǎn)枯，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副新面目，風(fēng)兒帶著暖意，蕩起陣陣麥稈香氣，還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地，黃燦燦的顏色雖說所剩無幾，但只要那么小小一簇，就足夠令人賞心悅目，他們還路過一片花菖蒲田，葉如翠劍，花朵多為紫色，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半開，如鳶似蝶，更像是翹首期盼著愛戀的姑娘。

　　按照計劃，他們明日不過午就能到達(dá)石曇鎮(zhèn)，今夜，風(fēng)兮揚依然看似漫無目的，實則內(nèi)心堅定地走在前頭，裘凰有些憋悶，抬頭一望皎皎河漢，但見月光如一匹銀色的柔紗垂落，覆上一地清輝，風(fēng)兮揚的月下身影幽幽晃晃，如落一層碧波之中。

　　裘凰一時玩心大起，想起孩提時和裘冕一同在月下追逐嬉鬧的場面，那會兒他們都還是一副天真無憂的模樣，兩人嬉戲時，不料竟竄出一條小蟒蛇，嚇得裘凰直往遠(yuǎn)處躲，起初裘冕也跟著跑開，而后探頭探腦地看了一會兒，竟去尋了一支竹棍子來，上前要去捉它，裘凰不愿為他耽驚受怕，拼命攔著，直到小蟒蛇溜走，裘凰才大大松了口氣，那時候每每想起只知后怕，甚至有好一陣子不敢到那個庭院中玩耍，如今回憶，才發(fā)覺原來只是樁趣事。

　　之后，又有幾次，她和裘冕或讀書或玩耍時，見著什么平日里少見、不家常的小動物，裘冕總想把它們給逮了，裘凰后來才知道，也是裘冕無意中說漏了嘴：“你知道我盯著它們看的時候只想著什么嗎？是燉湯還是爆炒?！濒妹嶙詥栕源?，神情專注，根本不在意裘凰當(dāng)時臉上泛起的不可思議，是以，裘凰只以為男人和女人不同的身體里，其實住了兩種人，不論是燉湯還是爆炒，都將骨子里的征服欲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因此她才大膽地向風(fēng)兮揚提議打只野兔補一補，不料想那么快便遭到了拒絕，還被斥責(zé)了一番。想來，同是男人的軀體里也住著不同的人吧。

　　思及此處，心中不免欷歔。不過，月色正好，足以消融一切煩惱不快，裘凰童心未泯，快步上前，去踩風(fēng)兮揚的月下孤影，風(fēng)兮揚微怔，繃了近兩天的臉終于旋出了笑意，裘凰踩，他便輕輕巧巧地躲開，裘凰歡快地追逐，他臉上則掛著笑意，輕松應(yīng)付。

　　其實這個游戲，不應(yīng)當(dāng)只有躲，還應(yīng)當(dāng)適時出擊，兩人互動，你踩我，我也踩你，才更有意思，可風(fēng)兮揚只一味地躲閃，而不出擊，仿佛這只是裘凰一個人的游戲，他只是配合，并不參與，裘凰雖然玩得開心，但漸漸地不免感到枯燥氣餒。

　　一個游戲、一段關(guān)系，一場博弈，不都應(yīng)該要旗鼓相當(dāng)才會精彩、有趣嗎？

　　亦如一場鉤拒之戲，雙方使相牽引，只有實力相當(dāng)，關(guān)系才會美妙，倘若只有一方使勁認(rèn)真，另一方松懈怠慢，那么，使勁的那一方必定會臥倒，輸?shù)靡粩⊥康亍?p>　　裘凰逐漸慢下了步子，風(fēng)兮揚隨之調(diào)整步伐，可她驀然覺得累了，沒意思了，索性不玩了。

　　如今已是春天的尾巴，夜里不會太寒涼，甚至有些時候還讓人覺得忽冷忽熱的，難以把握，人心好像亦是如此。

　　明天就可以和他們會合了，裘凰的心中生了說不出的滋味，在絕音谷的時候，她能夠感受到，他們身上的浮光掠影退去，沒了“金翼盟”和“錦衣玉露”的外衣，他們反而仿佛走得更近了，而當(dāng)下，出了絕音谷，他絕不再只是一名普通男子，她亦不能永遠(yuǎn)只是一個單純爛漫的少女。

　　絕音谷外的世界，宛如一個大滾輪，在時光的輪軸下驅(qū)向前進(jìn)，也推著他們一步步往前走。

　　夜里，她做了個夢，穿過熟悉的迷霧森林，再往前去，竟直達(dá)絕音谷中，美輪美奐的景色再次映入眼簾，姹紫嫣紅，草長鶯飛，山清水秀，她將這幅絕美的卷軸收進(jìn)心里，如今再見，心中的震撼仍半分不減。剛?cè)虢^音谷的時候，她就被一側(cè)的花徑給吸引住了，在絕音谷中數(shù)日，總想著要拉著風(fēng)兮揚美美地賞玩一番，如今卻想不起來，當(dāng)時為何一直尋不到暇時，心中難免遺憾，如今，她一人踏步在花徑當(dāng)中，花瓣中還結(jié)著晶瑩剔透的露珠，在晨光中如同一顆顆璀璨的寶石，她的內(nèi)心頓時無限歡喜。

　　也不知是如何走到成婆婆院門口的，一排排，一串串魚形風(fēng)鈴隨風(fēng)而動，如同蜉蝣在無垠大海中，可她卻聽不見它們“哐哐”的聲響，正疑惑間，風(fēng)兮揚從屋中走出，一身雪白的粗布衣裳，松松垮垮地掛在他頎長的身上，別有一番美感，他一臉嗔怪地說道：“又跑哪玩去了，還知道回來吃飯?！?p>　　話語落間，院中西側(cè)的煙囪里陡然游起一絲輕綃，飄著飄著來到了她身前，她展露笑顏，隨手一抓，竟輕而易舉地將之握入掌中，暖暖的，仍有余溫，她欣悅地拿那一縷輕綃湊近鼻尖，是米香。

　　成婆婆喜笑盈盈地在小方桌上布著碗筷，她終于不再掩飾自己心中的情意，總裝出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她起勁地說道：“早知如此當(dāng)初就歡歡喜喜地留下便好咯。”

　　裘凰聽著這話，有些納悶，眼前卻撞入風(fēng)兮揚一臉明媚燦爛的笑顏，無暇再多想，慧珠從門前那顆老槐樹后轉(zhuǎn)出身來，滿面堆笑地打諢道：“我就知你倆不會離開這里，將來啊，你們生的小娃娃一定好看至極。”

　　裘凰一顆心忽地怦怦直跳，她正想看看風(fēng)兮揚的反應(yīng)，可她左瞧右望，前找后尋，畫地為牢，一遍遍地原地為軸旋轉(zhuǎn)、旋轉(zhuǎn)，卻再也尋不到風(fēng)兮揚的半分蹤跡。

　　惶恐、疑惑、她想這一定是夢，風(fēng)兮揚才不會為了她留在絕音谷中呢，是她不該做這樣的美夢，所以現(xiàn)在夢要碎了，只是為什么她會這么難過？

　　這一定是在做夢，快醒過來??！醒過來一切就明朗了。

　　她捂著胸口，卻見成婆婆臉色一轉(zhuǎn)，既悲憤又憐憫地怒道：“他心里有比你更重要的東西！”

　　是，我知道這是夢，快醒來！

　　裘凰一閃神間睜開雙眼，四周空寂，無事發(fā)生，她定定地臥在榻上，后背一層綿密的細(xì)汗洇開，只有她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扼腕而又慶幸。

　　“沒事的，一個夢而已?！彼参孔约?，只是身體中，似乎有什么東西起了變化，讓她覺得缺了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