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小魚兒
“一入絕音,從此絕音,前半生已成前生,從此世間再無這兩人,山伯、英臺,你們過來?!蹦俏话装l(fā)白須老者說道。
兩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便被成婆婆牽著走至白發(fā)老者跟前,只見那位老者煞有介事地拿過一個巴掌大的火爐,取了一支綁著粗布沾著油的柴棍,在中心那團篝火中借了點火,引至火爐中,讓風(fēng)兮揚和裘凰前后跨過,迫于此情此景,他們二人只得照做。
慧珠欣喜道:“成婆婆丟了個小魚兒,如今又賺了個英臺和山伯,婆婆今后不孤寂了?!北娙寺犃T,亦跟著點頭頷首,嘖嘖稱是。
他們二人此刻身著尋常衣服,被成婆婆救回來那時的錦袍綾羅都已全套換過,風(fēng)兮揚所說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皆是尋常人家,眾人亦無疑惑。
回去后,裘凰和風(fēng)兮揚方知,老者要入谷之人斬斷前塵,并非要讓其將往事遺忘,而是在一次次篝火聚會中,一而再再而三,不斷不斷地復(fù)述,以讓自己和他人心神麻木,不再對過往不平之事有情亦或有恨。
絕音谷中傳下的規(guī)矩便是如此,并非忘事,而是忘情。
難怪乎慧珠所述之事,情節(jié)雖有起伏,但聽她口述時,卻是語調(diào)平平,臉色麻木,直似在訴說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陳詞濫調(diào)的故事罷了。從成婆婆口中,裘凰和風(fēng)兮揚方知原來這個故事,慧珠已說了十年,而別人的故事,亦同樣都有著歲月的沉積。
“一入絕音,從此絕音,先前沒告訴你們,絕音谷有進無出,既來之則安之,你們既有此前塵往事,留下來也好?!背善牌庞娜坏?。
裘凰和風(fēng)兮揚兩臉相覷,倘若他們真是祝英臺和梁山伯,也許這絕音谷倒真是一種解脫,可他們偏然相反,豈能將這大好人生葬送與此。裘凰心頭微微一顫,她沒想到,危難時以為自己只是緊緊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不曾想,浮木亦有浮木的難處,浮木也許也需要比它更大更有力的浮木。風(fēng)兮揚心中更加倉急,心想:“已經(jīng)困在這個游戲里兩世四十年了,難道還要繼續(xù)被困在這個山谷中嗎?”
兩人各自思量,未有對策,絕不敢輕易向成婆婆提出離谷之事。
第二日,成婆婆不愿讓裘凰靠近灶頭一步,自己煮了稀粥,配了兩樣小菜,三人圍坐在一起,各自沉默地吃完了早飯。
隨后,風(fēng)兮揚被成婆婆趕去籬笆外繞著院子散步,自己則和裘凰坐在廊下的木板上。
裘凰微微后仰,雙手支在身后,眼見著那些木制的魚形掛件隨風(fēng)而動,當(dāng)真猶如魚兒在水中自在擺尾,她不禁問道:“婆婆,小魚兒為何能離開絕音谷?……”
成婆婆神色微怔,沉吟了半晌,才道:“她生在這里,一開始便不是自愿入谷的。到她十六歲的時候,長老給了她一次選擇的機會,那時候的她哪里見過世面,她眼中的整個世界便只有絕音谷大,她以為世上的人就像這谷里的人這般直來直往,質(zhì)樸簡單,那時候的她,就是一只井底蛙。所以當(dāng)長老讓她選擇的時候,她沒有一下子就決定去留,我想啊,那時候的她不是不想出谷,而是沒有出谷的理由。
可少女懷春啊,難免有意外,兒大不由娘,我祖上歷代行醫(yī),自己也胡亂學(xué)了些本事,這絕音谷中雖不乏隱士高人,卻唯獨只有我一個懂得號脈拿藥,這絕音谷雖有百花千草,可難免不如外頭的世界萬千不同,有些尋常藥材這里卻是沒有,這絕音谷是世外桃源,可縱然身處桃源,人仍無法避免生老病死,因而,雖說有不得出谷的規(guī)矩,可為了谷中眾人康健,長老便默許我外出采些尋常草藥,我老了,腿腳也不靈便,所以出入絕音谷采藥的時候,都將她帶在身邊,我的小魚兒,我的小魚兒,她很好,她乖巧伶俐,真是虐緣啊,虐緣啊……”
成婆婆布滿細紋的下眼瞼,早已盛不住滿溢而出的淚水,豆大的淚珠,一顆顆追逐似的往下掉,雙手不住地顫抖。
裘凰心中一陣浪涌,是啊,她生活了十八年的錦衣玉露再好,翼洲城再安逸,她也想出去看看,于她而言這并不是什么少女懷春、坐井觀天,而是每個少年人都會渴望的一份希冀,渴望離開父母的羽翼,沒有父母的撐托和束縛,去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重新認識這個世界,重新和這個世界建立聯(lián)系,去證明自己。
父母長輩始終猶如一座華蓋般的大樹,為我們遮風(fēng)擋雨,同時將我們禁錮在他們的樹蔭下。
成婆婆以衣角拭淚,稍稍平復(fù)了波瀾的情緒,接著說道:“那天,那樣的日子,真就和我那天遇見你們的時候一樣。一模一樣的清晨,薄霧還沒完全散去,小魚兒牽著我的手,叮囑我小心腳下的腐葉和泥濘,也是她先發(fā)現(xiàn)了他,都怪我沒有拽緊她的手,讓她跑了過去?!闭f及此處,又是一陣嗚咽。
絕音谷的篝火聚會,只說往事,只說進入絕音谷之前的舊事,卻不說絕音谷內(nèi)發(fā)生的事,故而小魚兒的離開,成婆婆不曾這般袒露過,如今說來,愴然涕下。
成婆婆頓了一頓,續(xù)道:“小魚兒和我出谷采藥,便和我遇見你們那日一般,碰到了個受了重傷,臥地不起的男人,咱們這谷里,就算有幾個模樣英俊的,那也都是老郎君了,哪有和小魚兒年紀相當(dāng)?shù)目∏魏笊?,小魚兒這十八年來是在絕音谷中長大,過著神仙一般的日子,那人模樣姣好,不論是穿著還是面貌,都不是尋常人家,又受了重傷,我那小魚兒,小魚兒對他憐愛有加,不免動了凡心。
小魚兒求著我醫(yī)治這受傷的后生,那時,也怪我心軟,經(jīng)不住閨女明媚嬌柔的臉上生出的憂思,只以為治好了他讓他快快離開便是,也沒帶他進谷,只將他安置在絕音谷外的一處山洞中。誰知!小魚兒除了白日里和我出谷采藥順便醫(yī)治這后生,夜里趁我熟睡之時也偷偷跑出來照顧他,陪他聊天解悶,兩人一來二往,便生出了情愫。
可這后生,哪里肯為了小魚兒拋棄這一生的情仇愛怨遁入荒谷,后來果真得知這后生也是生在富貴人家,在家業(yè)爭奪中遭人暗算才淪落至此,他立誓要報仇雪恨,奪回屬于自己的那份家業(yè),忘卻不了凡塵俗世,便只能攛掇小魚兒離開絕音谷,同他私奔?!背善牌琶佳坶g如落了一層霜花般,冰冷憂傷。
“小魚兒央求長老,央求我再給她一次機會,她哪里懂得,男人落難時的真情實意,哪里抵得過富貴后的逢場作戲。哎,不過這都是猜測臆想罷了,自從小魚兒跟著那后生出了絕音谷,這谷中哪里還有人曉得她如今過得如何了,也許她過得不錯呢,這都是她的命啊?!?p> 成婆婆冷哼一聲,撇過臉去。眼中的淚如霜花融化般匯成涓涓細流滑落,她背過去偷偷擦拭,裘凰只當(dāng)不見,呆呆盯著遠方出神。
“小魚兒不曾回家?不曾來過書信嗎?”裘凰問道。
“進出絕音谷的選擇僅有一次,進來了就出不去,出去了就進不來,她既決定離開這里,便要永遠忘卻這里。倘若她敢回來,或是向外人透露半分有關(guān)絕音谷的蹤跡事項,便要用我老婆子的命來償還?!?p> 成婆婆又道:“別看老婆子老眼昏花,心里可明白著呢,你和你那情郎,絕不是昨夜說的那樣,你說,對不對???”成婆婆語氣肯定,倒不像在問,而是要裘凰承認。
裘凰羞赧地點了點頭。
成婆婆接著說道:“你們都不是一般人家,老樹下的那匹駿馬,我懂得,好著呢,你個女兒家,連燒個柴火都不會,那時你們身上的衣裳雖然蒙了塵,沾了泥水,卻都是錦緞絲衣,所以啊,你們倆定是非富即貴,是不是!”
裘凰抿著嘴,再次點頭。
“我看得出,你對你那情郎,用情至深,可他,心里卻有比你更重要的東西。”成婆婆長長吐了口氣。
裘凰辯解道:“婆婆,這真是誤會,他不是我的情郎,我也沒有對他用情至深,真的?!?p> 成婆婆緩緩說道:“是不是,老婆子心里有數(shù),你們都不愿意留下來吧?”
裘凰低頭不語。
“自是不必明說我也知道,只是這絕音谷,外人一概只進不出。”成婆婆神色肅然,強調(diào)著這絕音谷的規(guī)矩,此時風(fēng)兮揚遠遠見著她們二人神色不對,悄悄走了回來,成婆婆見他返回,亦不再多說什么。
水碧山青,云霧靄靄,層巒疊嶂,郁郁蔥蔥。
他們說每個到絕音谷遁世的都是看盡繁華衰落之人,可小魚兒卻離開了。絕音谷美則美矣,于他們二人而言,卻也只是金絲籠子罷了。
風(fēng)兮揚回來,幽幽地在裘凰身側(cè)緩緩坐下,他轉(zhuǎn)頭看向裘凰,只見她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只小樹枝,垂著頭,肩上的青絲如遠處的小瀑布一般傾瀉而下,今日,她只扎了個半頭,耳下的黑發(fā)光滑得猶如綢緞一般,十分流暢,竟讓人忍不住想去輕輕撫觸,想將幾縷碎發(fā)從鬢邊撥開,甚至想替她將那一頭青絲綰起。
風(fēng)兮揚望著她半晌,只覺心神向往。轉(zhuǎn)而看她在地上劃出一團凌亂,毫無章法,著實不知在畫些什么。
忽而,她一轉(zhuǎn)頭,背對著他,所有的發(fā)絲悉數(shù)滑至他眼前,一波秀發(fā)垂在細背上,發(fā)量不多,不少,不厚實也不稀疏,一切都是剛剛好的模樣,長一寸不行,短一分亦不對,風(fēng)兮揚只覺心中某根神經(jīng)突然被牽動了,癢癢的,只想現(xiàn)在就為她梳頭,不想再見她這令他心煩意亂、心神不寧的三千情絲。
裘凰毫不知曉,自己的一頭青絲怎地就讓風(fēng)兮揚生出這一段愛恨情仇來,何其無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