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兒園的白柵欄緩緩打開,眼睛彎成月牙的年輕女老師彎下她纖細的腰肢去,細嫩白皙的皮膚,柔順的烏發(fā)蜿蜒在臉頰邊,鵝黃色的長裙隨著她的動作輕舞,象征著美好。
香玉單是遠遠的一眼就羞得無地自容,她連低下頭瞧一眼自己的勇氣都沒有。不用瞧也知道,她的衣服無非就那幾套,上班的話,范圍更小。粉色的已經(jīng)變了色的長袖T恤此時一定緊緊的貼在身上,胳肢窩延伸到背脊處再繞到脖頸周邊,一定是深粉色,這樣炎熱的天氣,香玉仍舊穿了外套。黑白紅相間的外套是已經(jīng)畢業(yè)的高中女兒的班服,她拿來穿。
萬年不變的黑色緊身褲恨不得要把所有的熱情都裹在這條短短的腿上,這褲子的顏色不純,紅的油漆,白的塵土,膩膩的灰,無端端的要貼在上面,抖也抖不掉。
門縮到盡頭,年輕的老師帶著齊排排的張牙舞爪的小怪物走出來,躲已經(jīng)來不及,也躲不掉,不能躲的。
香玉慚愧的縮了縮肩膀,舉起蒼老的手掌去拍自己的外套,還有那熱滾滾的褲子,這一拍紛紛揚揚的呼出白氣來,直沖人眼鼻,那女老師忍不了要離遠些,香玉更慚愧了,她拼命直起肩膀來,她那粗壯的堆砌著贅肉的腰肢,已數(shù)不清有幾層,再也沒有纖薄的肩膀。
要走過去的,香玉鼓足了勇氣,她要笑,女老師也朝她笑,一雙胖胖的小手塞到她粗糙的手里,一陣香風飄過,香玉的心徒然陷入無盡的空虛,笑著的女孩,她——一個小工,臟兮兮的工作,那樣摧殘她。
“媽媽,媽媽,你身上有灰塵的味道?!?p> “是嗎?你喜歡你們的老師嗎?”
灰塵的味道,灰塵的味道!呵!
“喜歡呀,老師香香的,溫柔的,我喜歡老師和我說話,今天老師還給我一朵小紅花了呢!”
“媽媽,你看?!?p> 香玉匆匆瞧了一眼,紅艷艷的,巴掌大,她別過頭,心里難受:這朵花也是年輕的,或許它有香香的味道。人太多了,穿著西裝的,長裙的,運動裝的,白生生的腿,香玉走的很快,她要回家去,家里是能接納她的,她不能忍受這樣的自己,很多年了。她不想這樣。
“媽,回來了,你要先洗澡還是先吃飯,爸他已經(jīng)洗好了。”
“我要洗澡,我去洗澡。”灰塵的味道,灰塵的味道!香玉忍受不了,她眼里只有灰塵,她一定要洗澡。家里也待不了,她十八歲的女兒,年輕的女兒,那樣好看,好像是十八歲的自己,她早已沒了十八歲,很遙遠的記憶了。
撿都撿不來起來了。
小小的衛(wèi)生間里,小小的窗子下,香玉站在淋浴器下面,她厚厚的肩膀,還有那分離出來的脖子,完全要和身體的其它部分鬧分家,人家是白色,它偏偏要黑,香玉把頭抵在白瓷磚上面,她瞧那塊皮膚,太陽的饋贈。
纖細的腰肢!
只有她一個人,鏡子那么大,女兒買的,她為什么要買這么大,她不喜歡,堆疊的肉,一層一層的,眼角的彎折,一條路不走,抄近路,踏出許多條來,蜿蜒著。這樣多,哪條都可以直達鬢角,這面鏡子,香玉別過頭。后背又隱隱作痛,晚上又要下雨,這傷口,比天氣預報還準。
香玉忍不住要回憶,那疼痛又清晰的爬到神經(jīng)里,頭皮都要被抓破。
十九層的扣件,拳頭大的一個,從天而降,朝著她來,香玉躲閃不及,她的身子遠不及腦子靈活,錯開了一點,深深陷進腰肢,肥胖的腰肢。香玉想,十八歲以后,她的臉頰再也沒有那樣白過,冷汗蹭蹭蹭的流,她流的都是熱汗的,香玉才知道,這樣的感覺。
很久都不能上班了,被砸到的那一刻,香玉腦子里想的最多的竟然是這個,孩子的學費,生活費,她那個剛上幼兒園的孩子,要一雙很酷的鞋子。
手術(shù)費,住院費,像蒼蠅一樣在她的腦子里嗡嗡作響,討厭這種感覺,趴在病床上,什么也做不了。丈夫去了又來,這次不是一個人,身后跟著兩個尾巴,香玉要歪頭看,扯到傷口,她齜牙,臉頰陷阱柔軟的枕頭里,竟然有些分辨不出來。
丈夫很急切,香玉忍不住要喊一喊他。
“懷瑾,懷瑾,張懷瑾,你怎么把他們兩個帶來了?”她這樣狼狽,身上都還是臟兮兮的衣服,血腥味夾雜著灰塵味,不想讓他們看到,女兒的眼睛已經(jīng)紅了,她更難過了。
懷瑾脾氣不好,他轉(zhuǎn)頭拎過兩個人,對著香玉,聲音難得輕緩了許多。
“他們在這里我才好放心的走開,我去給你找醫(yī)生,你再等等。好好瞧著你媽,我一會就回來?!睉谚唛_了,他小跑著下了一樓,兩個孩子轉(zhuǎn)過身去,瞧一眼父親,消失在墻角。香玉的手早已支撐不住,軟趴趴的垂在兩側(cè)。
大女兒走上來,香玉給她起名叫沉香,小名。她愛極了沉香,可惜她是香玉。她動動手指,實在沒力氣,只能長長的呼了一口氣,叫“沉香?!背料愕难劬Ωt了,嘴巴顫動了一會,牽著弟弟沉木靠近病床。
“媽?!边€未說出什么來,先就哭了,十四歲的女孩,溫室里的花朵,沒見過這樣的場面,生龍活虎的母親躺著動彈不得,只是這樣,眼圈就忍不住要紅。
香玉就知道是這樣的,她勉強擠出笑容,額頭冷汗更多,可嘴里描繪著春天。
“沒事,哭什么哭,我又不疼,頂多就是住幾天院,不多時就好咯?!背料氵€是哭,小小的沉木,什么都不懂,睜著無辜的大眼睛看著香玉,要是往日,香玉一定要狠狠的捏一捏他肉肉的臉頰,現(xiàn)在,睜著眼睛看他都已經(jīng)費力了,香玉好想閉一閉眼睛,可是不能,兩個孩子,兩個孩子在看著她。一個母親。
懷瑾終于帶著醫(yī)生過來了,香玉終于松了一口氣,她的臉疊進枕頭里,懷瑾也難受,走過來握一握她的手指,香玉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朝著他笑了。因為醫(yī)生已經(jīng)把他的食指伸進她的腰里面去了,香玉失去了一瞬間的意識,她倒吸了好幾口冷氣,一口氣幾乎要喘不上來,這醫(yī)生,這樣惡劣,根本不知會一聲。
“哇,這么深,傷口這樣嚴重。”
“是嘛,有一根食指深度,可惜沒有病房,騰不出人手來手術(shù)。”
“你們等了多久了?”
懷瑾原本皺著眉,一聽問了,趕忙回道:“已經(jīng)一個小時半了,是可以手術(shù)了嗎?她在工地被高空掉下來的扣件砸到,十九層,流了很多血,醫(yī)生,能不能現(xiàn)在給她手術(shù)?”香玉也抬起眼皮來看,只看到一片白,還有那手套上的血跡,一滴疊著一滴,在地上炸出紅色的花來。
那是,她的血。
“呵呵,”醫(yī)生笑起來,要安慰一下家屬,他這樣一笑,就在沉香的對面,她瞧著這笑容心里徒然升騰起憤怒來,笑什么,他為何還笑得出來,可是那醫(yī)生瞧不見這小小的憤怒,他轉(zhuǎn)頭對懷瑾說:“急什么,一個小時,很多病人等了一個晚上都不一定有空閑的,前面還有先來的才進去,再等等吧,我們已經(jīng)盡力在派人手了,你看,你們要在半夜來,現(xiàn)在值班醫(yī)生這么少,還有病人等著,我們要先過去?!?p> “等一下,等一下,她傷的這樣嚴重……”
那一群人來了又去,風一般,懷瑾留不住,病床上的香玉抬了抬手,懷瑾忙低下頭去。
“你給我侄子打個電話,他在這家醫(yī)院工作,看能不能安排手術(shù)?!睉谚道镞€裝著她的手機,他拿出來找到那個號碼,打過去。
香玉已經(jīng)疼得遭不住了,她的臉埋進枕頭里沒再抬起來過。
五分鐘后,香玉被送進了病房,然后送進了手術(shù)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