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Soft。隧道。雪茄。陰郁。爵士理想。Passion。
深藍一直覺得自己和杜喬很像。當她第一次看到這個人的照片,便發(fā)現(xiàn)自己和他有著驚人的相似。
她從小和父母住在海寧路的石庫門里,生活是簡樸而孤單的。這里的馬路和石庫門都已經(jīng)重新檢修過,現(xiàn)在變得寬敞而明亮,建筑也被刷成暗紅色,可是內(nèi)里依然有許多沒有改變。少女時,在她的記憶里停留最多的是逼仄的樓梯,狹小的巷子,陰暗的角落。公用廚房,公用廁所,總是臭哄哄而陰氣逼人。還有母親那張平靜孤單的臉,她似乎永遠都不快樂。
這一切都嚴重地影響了深藍的性格和生活態(tài)度。
生活,是在認識南翔以后才有所改變的,可如今,她也因為離開南翔才得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一個人也許只有離開煙火燦爛的舞臺,才能找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所以,他才堅持要跟她在一起。有很多人想找到杜喬死亡的真相,可是都沒有找到。
因為他們永遠都不了解他。
傍晚的時候,下了班,從地鐵里出來,深藍又一次走到衡山路上的“SOFT”音像店,這一次她要買一盤正版的杜喬的帶子。她剛進門,就聞到一股特殊的氣味,這是她很熟悉的味道。那是一種很微妙的香味,天天都經(jīng)過她的手指,和她的心。
她順著那股煙味走過去。她看見這里年輕的老板坐在那里抽著雪茄。
他抽的是她們廠里生產(chǎn)出來的雪茄。她看得出商標,聞得出煙葉里香薰的味道。她覺得有一股莫名的好感。
你喜歡抽雪茄煙?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和一個陌生男人說話。
他抬起頭,給她一個似有若無的微笑,再點點頭,卻問了她一個不相干的問題:有你喜歡的音樂碟嗎?
太貴,買不起。她搖頭,看著一排排整整齊齊花花綠綠的音樂碟。
他手中的雪茄煙因為他的停滯而熄滅了。
你知道,雪茄是有靈性的,當你抽到最后將盡熄滅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它的味道是甜的??墒钱斈愠榈揭话?,不抽了,它就會變臭。她說出來的時候,是沒有用心的,因為她懂得這個道理。
他靦腆地笑了。將半只雪茄收進房間里。對不起。他輕輕地說。
她覺得自己有點唐突。繼續(xù)看里面的音樂碟。
葉老板,十盤碟多少錢?旁邊有人買單。他便快速走了過去。
這兒的生意一直不好。她每次過來,只看到一些寥寥的人,看著挑著卻并不買。而他似乎并不擔心,只是靜靜地端坐,抽煙并看著一本旅游的散記。對來來去去的音樂愛好者視以旁觀的態(tài)度。
店內(nèi)的布置很簡單,卻也極富個性。百合花,白色的沙發(fā)上攤著各種CD,墻壁內(nèi)都有著暗槽,一層層,用玻璃隔著。上面沒有灰塵,很干凈。和其他的店不一樣,他店里的CD按顏色分類。黑白一組,粉色一組,彩色一組。顏色與顏色之間的邏輯性并不強,卻讓人看著極其舒服。
他走到她跟前,遞給她一只白色的殼子。你每次來,似乎都沒有買,今天送你一盤吧!這是我最喜歡的CD,杜喬的《blue on blues》。
她心一驚,接CD的手一松,嘩的一聲,掉到了地上。兩人幾乎是同時愣在那里。
對不起。又幾乎是同時發(fā)出聲。
深藍慌忙去拾。還好,沒有碎,被一層塑料紙包著的CD完好無損。
謝謝!她為了感謝他,不知道如何去解釋自己的無心。從錢包里找出一張票,對他說,晚上,我在茂名路的JEANNIE爵士吧,你過來吧,我請你喝酒。
她迅速地回到她的小屋,換了身衣服。房間里很亂,到處都是音樂CD、DVD,還有南翔畫的一些可愛的小素描以及雪茄煙的味道。她打開房頂上的小燈,看著鏡子里那張有點灰暗的臉,趕緊抹了幾層粉,讓自己看起來更干凈更柔和一些。
她一直不覺得自己很美麗,所以向來陰郁,像雨天一樣永遠不會放晴。包括和南翔的愛情,都是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呵護,直到再也不能忍受,看到不該看到的畫面。
她坐上一元的普通公交車,她甚至連空調(diào)車都不舍得坐。因為每個月她要付房子的租金、老師的學費、父母的補貼。一個月前,還要給南翔生活費。她已經(jīng)省得不能再省,連早飯都不吃,可是這一切南翔卻從來不理解她,會為了買一件可有可無的劣質(zhì)皮鞋和她爭執(zhí)半天,給她臉色看。固執(zhí)地在一起,只因為他們還有一個惟一的共同的爵士理想。
結(jié)局,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只能互相遺忘。遠遠地走開。
她不會對一個人微笑。當然更不會大笑。所以,她的激情永遠都被掩埋了。
茂名南路有很多畫廊,一家挨著一家,將狹窄卻絕對藝術的小街擠滿,非常個性而前衛(wèi)的展示著自己的出挑。南翔就指著這些畫廊對她說,有一天,我也會在這里開一家全上海最大的畫廊,光顧這里的都會是藝術界里最有名的人物。他是那么抱負滿懷,卻始終陷落在自己的絕境里。這也許是惟一能吸引她的。
吃過晚飯之后,她和樂隊成員在酒吧排練,試音,試節(jié)奏,看英文歌詞。她的拍搭們,貝司手、小號手、薩克斯手都是她非常默契的朋友,有著簡單的個性,和對音樂執(zhí)著的心。每個人都對深藍很好。
晚上,她看到靜雪也坐在了下面,朝她微笑揮手,給她叫好。那是個開朗的女孩,和她截然不同的個性,奔放、愛玩、狂熱。她怎會和她在一起了呢?兩個不同性格不同身世的女子。她們是從小就特別好的同學,一個安靜,一個外向,一個優(yōu)秀,一個美貌。她不得不承認靜雪的美艷、熱烈。是很多男子看了會心動的類型。
她本是不適合夜生活的人,卻投身了這樣的生活,真是奇怪。
在酒吧唱歌,是所有歌手最初的出路嗎?
當她看到葉誠的時候,已是她快要唱完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他和靜雪坐在一起,他們看起來似乎很熟。他是個長得很帥的男人,清瘦的身型,狹長的五官,以及不愛表達的內(nèi)斂。她的心里有一點點的觸動。
她下了臺,和她們坐在一起。
沒想到,你唱得這么好?葉誠夸她。你和白天看起來一點兒都不一樣。
是嗎?她低頭喝飲料。她不習慣被人贊美,同樣,她知道她這樣的女人不應該擁有這樣的黑夜。
當然了,深藍從小就是個小百靈,以前在學校的時候,她的嗓子迷惑過很多男生呢!
我小的時候哪有你那么風光?。?p> 靜雪的話讓她想起一個傳說,講一個會唱歌的女幽靈在夜晚用聲音迷惑男人的故事。葉誠心有靈犀同時又不懷好意地向她笑。
她們很愉快,喝酒,抽煙,放肆地笑。猜謎語,猜拳,玩篩子,講黃色笑話。第一次,深藍失戀后有這么愉快的夜晚。她覺得葉誠傳遞給她的絕對不會像他的外表那樣簡單。
靜雪喝醉了,開始胡言亂語。葉誠開了一輛越野吉普車。一路上,靜雪一個勁叫他葉哥哥,葉哥哥。深藍什么都沒有問。葉誠開得很快,深藍提醒他,他也只是點點頭。
她是官宦人家的女兒,住在幽雅而風華的復興東路,街道上有著一些落寞的葉子在飄飛。深藍看著不知為何地心疼。她也很想像這些葉子一樣流落。
葉誠徑直送到她家門口。那個鐵紅色的大門,讓人聯(lián)想起深宅大院。棕紅色的磚頭墻壁很高很深,隱隱能看見里面參天的綠色植物,和冒著香氣的粉色桃花。
他真是一個慈祥仁愛的大哥哥。她真沒有枉叫他哥哥。
靜雪抱著他的脖子,不肯松手,葉誠花了很大的氣力才把她的手拉開。
別鬧了,快回家吧,你媽媽肯定急了。
葉哥哥再見!她開門進去。
在葉哥哥面前,靜雪把深藍遺忘了。深藍靜靜地笑了笑,在很多人面前,她總是最容易被別人遺忘的,包括在家里,被大家愛著和關心的,永遠是她的弟弟。
剛剛在酒吧里快樂的感覺似乎很快就沖淡了。他們之間又恢復到嚴肅的氣氛。
好藍的越野車。在燈光下,那種藍很詭秘,說不清原因。頭頂,是舊舊的燈泡,她想起她那個破屋子里的燈泡,和這個一樣。
進來吧。他對她說,她遲疑了一下,又重新坐上他的越野車。
靜雪是我十年前的鄰居,想不到十年后還能碰見她。那個時候,我和我父母還有她的父母都非常要好,但自從她的父親當了官以后就搬了家,我們之間便沒有任何聯(lián)系。小時候,那時她也是十五六歲,總是叫我葉哥哥,葉哥哥,現(xiàn)在聽起來真不習慣。深藍并沒有問他,他主動跟她講起這個淵源。
是不是好久沒有聽到別人這樣叫你,尤其又是這樣美麗的女孩子?
也許吧。他不好意思地回答她?;剡^頭看了她一眼。
她看向窗外,對于上海,這個出生的城市,沒有什么比她自己看得更清楚了,這個一直在變化著的日新月異的城市。她如此熱愛,如此迷戀。像愛一個人一樣深情。
很高興你請我喝酒。他打破彼此間的沉默。
應該是我謝謝你,送那么好的CD給我。
其實你每次來我都注意你,你看起來總是充滿著心事。剛才你在酒吧臺上唱歌,我依然覺得那種幽香的氣質(zhì)和爵士的精神很符合。有點神秘,有點憂傷。但又總覺得缺少些什么。
缺少什么?
我認為是激情,Passion。你明白嗎?
他和她說起這個詞的時候,她突然覺得有一陣風吹了過來,一切都是那么地遙遠,那么不可捉摸。激情,她似乎真是離這個詞很遠很遠了。
他對她笑。對,激情,你一定會要找到屬于你的激情,否則你的爵士才情會讓你疼痛。
她緊緊抓住這一句話,感覺他說到了她的內(nèi)心深處。
真的,她很疼痛。眼淚,就那樣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
對不起,他給她拿來紙巾,他不知道她是那樣敏感的女子,可以為一句看似不要緊的話流出眼淚。
你怎么知道我沒有激情?她看向他,眼淚逆著光發(fā)出詢問。
感覺。你看起來太平靜,包括你唱歌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你被壓抑得太深。所以,總是停留在某個角落。
她看著反光鏡里漸漸消逝的霓虹燈,仿佛煙火般在她的眼睛里燃燒。她發(fā)現(xiàn)她對命運已沒有反抗的能力,就像現(xiàn)在,一副安靜的外表也會讓人覺得空洞虛無。天空,濕濕的下起了小雨滴。她伸出手,去接天空里的雨,可是她接不到。她沒有接到。
放我下來吧!她對他說。
你瘋了,我們現(xiàn)在在南北高架。他的速度極快,他的越野車像一條藍色的弧線在平整的公路上極度墜落。
紫微星流過,來不及說再見。她看向美麗天空,想起記憶里看過的流星雨。
要么帶我走隧道吧,上海最美的一條隧道。她突發(fā)奇想。
他側(cè)著頭看她,為她的想法改變車道。車子終于從高架上下來。
放我下來吧!她很認真的重復了一遍。
他停下了車。她動作麻利地開了門,走了出去。沿著公路向前走。
前面有一條隧道。兩邊有著白色的熾熱的燈,她貼著墻壁一直向前走,一直走,燈變成黃色,兩條黃色的線,昏暗曖昧的生活。光投影在她的身上,她傾斜而略帶哀傷的影子。這是她喜歡的地方,無限綿長的隧道,仿佛人生充滿著黑暗和無常,只能靠著一點一點的摸索來走出自己的世界。她雙臂環(huán)抱,走進這條通往新華路的隧道。
深藍,上車吧,我不能這樣一直跟著你,后面會有車子進來的。葉誠在車子里叫,他很后悔把車停下來讓她下來了。
你走吧,不要管我。她沒有看他。她也不應該對著一個陌生的朋友做出這樣的事情。
可是,葉誠很不死心,依然放慢速度跟著她。終于,后面有車進來了,葉誠只得開著車子提前走了。
她喜歡這個隧道,南翔跟她說,當他每次經(jīng)過這里,車子從高處下沉進去的時候,他就能聽見自己和爵士對話的聲音,在這種情況下,爵士樂會變得另有一番味道。
她很想體驗一下,可是,她并沒有聽到那種音樂和聲音,她感覺到自己很愚蠢。
他的車停在出口等她。他的表情看起來很不安,可是他壓制著。
她坐上他的車,看著外面飄飛的細雨,以及兩邊因為風吹而搖曳不定的青青竹子,風情的女子美容SPA館,撐著傘而行色匆匆的人群,一些木頭門做成的日式酒屋,寫著日文,掛著白色的紙燈籠。一排連著一排的小別墅、洋房,寬大而開過電影節(jié)放著各種明星照片的上海影城。一些飄飛的過往,一些流逝的芳華都可以在這里看見縮影。這是她喜歡的洋溢濃濃老上海味道的名叫新華路的舊式小路。
他終于把她送到了家。她快從座位上下來的那一刻,葉誠聞見她頭發(fā)上那股煙草香味。對這個女子又多了一份好奇。
臨別前,他說,希望還能見到你。
有半個多月,她都沒有去他的音像店,也從沒有把他送的那盤CD打開過。她還是和往常一樣,早上很早起來去卷煙廠上班,和那些煙葉、香料、腰花紙為伴,弄得自己灰頭土臉,滿身煙味。晚上還在Jeannie爵士吧唱歌,她唱得都是有些哀傷的爵士情歌,聽起來如泣如訴。
生活,總是乏味、無情、無趣的。她惟一的樂趣就是聞著那些美麗煙葉的味道,聽著杜喬忘情而深沉的爵士樂。那一刻,她才能感受到自己和杜喬是如此地親近。
某一天,又看到他了,葉誠,和靜雪一塊來,兩個人都穿著黑顏色的衣服,帶著陽光燦爛的表情,在座位上向她揮手。她不知道是否應該回應他們,他們是不是在一起了?他們的感覺那么一致。她的心里有點酸,以至于唱歌竟然走了神,將一個音兀自拉長,樂隊也沒有配合上。
靜雪看起來很性感,黑色的背心,白色鉛筆短褲,魚絲網(wǎng)襪。穿著高跟鞋在燈光下自戀地舞蹈。她看起來那么單純,那么激情。她想到激情這個詞的時候,又全身一凜。她知道靜雪永遠比她要多得多,多一切她沒有的。
她希望他們在一起。
她在心里確定他們一定是在一起了。
之后的一個星期,他們都是一起來,一起走的。
靜雪很幸福的表情,而葉誠總是若有所思地抽著雪茄煙,帶著不置可否的神情。偶然會落寞,偶然會獨自地笑。這些,可能永遠只有深藍能看懂。
一天下午,靜雪來看深藍排練,很大聲地對深藍說:深藍,我和葉誠同居了,你覺得這樣合適不合適?
你都已經(jīng)決定了,還來問我?深藍似乎料定會有這一天,沒有好氣地回答她。
可是,我父母不同意我們來往。
為什么?
因為他們家里好像挺復雜的,哦,對了,他是私生子。
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你家里人還這么封建?
可是我不在乎?。?p> 那不就行了?
靜雪點點頭,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然后很快速地走了。
又一個下雨的夜晚,表演結(jié)束后,深藍被靜雪硬是拖到葉誠的車里,說要帶她到他們的新屋子去參觀。
她并不激動,反而有說不清的難受,也不知道難受什么。總之,可能與天氣有關,也可能與某個人某段故事有關。
車子又開上了高架。很多說不清的嘈雜的聲音,像汪洋的海蔓延開來。她在海里漂流。高架下有一望無盡的綠地,人工湖,還有衣著光鮮的男女。一切都在夜色里泛著光。金屬高樓,燈火,一切都是她不可能不愛的上海情。
你們準備好了!突然葉誠像宣布什么似的大聲說道。
車子開到了外灘上面的那段高架,那個能看到最美麗風景的坡度。那個可以俯瞰人生壯麗畫面的時刻,只感覺到一陣傾斜,還有和黃浦江無限貼近的柔和。靜雪和葉誠在一旁放聲大叫。
啊——
深藍,你叫?。?p> 啊——
深藍看著激動的靜雪和葉誠,她也跟著他們叫了起來。三個瘋子終于一起叫了起來。這是他們信守的關于年輕的瘋狂。此恨綿綿無絕期??!他們叫,葉誠干脆脫了外套讓靜雪揚手飛揚。他們藍色的吉普。他們對愛和生命的理解。他們永遠的青春之夢。
美麗的聲音在無限盡頭的上空飄蕩。靜雪伸展著雙臂,頭發(fā)在風中揚起。
感覺到車子像飛了起來,三個人的心情都得到了徹底的放松。
只聽見靜雪對著黃浦江深情地放聲大叫:葉誠,我愛你!
深藍和葉誠都同時愣住了。
外灘的房子很難租,也只有像靜雪這樣的人物才能找到那么好的地方。
怎么樣,這里好吧?能看到外灘的房子可是千載難尋的呀!靜雪當然高興了,向深藍炫耀。和靜雪的房間比起來,深藍就覺得自己屋子的簡陋與狼狽。
三個人趴在陽臺上,看著對面的黃浦江,兩岸形成鮮明對比的建筑是那么深地揭示著這個城市過去與現(xiàn)代的交融。豪華壯麗的輪船在江面上劃出一條燦爛的星火。汽渡聲,風聲,呼吸聲,人流聲,旗幟飄揚聲,都是她聽到的最真切的東西。
靜雪去廚房準備茶水。
深藍若有所思地對葉誠說:你們就算住在一起了?
他搖頭。這個房子她大概租了一個星期,我只來過一次,我始終沒有答應她。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她說愛我著實嚇人一跳,我以為她有很多男朋友。但其實我根本不在乎這一些。
可是,她跟我說你們同居了!
她在騙你。她一直是個小騙子。她根本不知道她該做什么。
他看向她。將溫厚的手掌心放在她的臉上。他在撫摸她的面頰。
她全身一顫,感受到那種由遠而至的親近。某種寂寞只能通過手心來傳遞。那一刻,她似乎不能抗拒,她用本能接受著他的撫摸。
葉誠,你在干什么?靜雪的杯子在那一刻掉在地上。
三個人都陷于難堪的境地。深藍什么也沒說,奪門而出。她聽見里面叮叮當當?shù)穆曇?,似乎他們吵起來了,又似乎在扔東西摔東西。
她最先逃避了,她害怕發(fā)展下去連她也控制不了。
她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家。她砰的一聲關上門。覺得疲憊而失落,她把音響開到最大聲,然后蒙上被子抱頭大哭。她的愛情就像是深淵,她一直阻止自己往下墜,卻有人不斷地在拉她在提醒她。深藍,下來吧,你的愛情在下面一片寬廣無際。
昏睡了很久,音樂已經(jīng)停止。卻被一陣奇異的叫聲驚醒,混雜著雨聲和雷聲。她惶恐地穿上衣服,打開窗。
外面的雨果真很大很大,雷雨交錯中,她看見樓下站著一個女人。她擦擦眼睛,她看清楚那人原來是靜雪。她拿了把傘快速地走下樓。
靜雪,你怎么在這兒?
她已經(jīng)渾身濕透,表情目然地看著深藍。
她走過去給她撐起傘,卻被靜雪一下子打落。
靜雪,你要干什么?你這樣會生病的。靜雪,我們沒有什么,他可能有點醉了,所以他對我有點無禮,你不要放在心上。
那你為什么就奪門而出,那你為什么就丟下我,丟下我一個人?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你知道我一向很懦弱,一點也不勇敢。
難道我就堅強了,難道我就很勇敢?
靜雪,你不要這樣!
不是這樣的,事情不是這樣的,葉誠,他說他喜歡你!
不會的,你一定是聽錯了。
我不要你跟我解釋,我不要你這副腔調(diào),總是很柔弱、優(yōu)美的樣子。靜雪的眼中突然冒出火光,像一把劍刺向深藍。你知道男人就喜歡你這樣子,對吧?南翔也是這樣被你奪走的,他原來是我的男朋友,最后,他還不是照樣把你給甩了?現(xiàn)在,你又勾引葉誠,你知道我喜歡他的,我小時候就喜歡他了,他一直對我很好。是我不好,總是不接受教訓,南翔,葉誠,天哪!
她看著靜雪在雨中忘乎所以的樣子,突然覺得自己像是千古罪人。她的身體因為寒冷而僵硬無措。她后退,后退,向萬丈深淵退去,然后在一聲轟隆中,昏倒。
她在一股雪茄煙的味道中醒過來。睜開眼的時候,她并沒有看到誰在抽雪茄,但是葉誠的身上也散發(fā)著因為常年抽雪茄而特有的煙香味,在這個時候這個味道變得如此清晰而親切。她也仿佛看到那股煙后的葉誠,真誠的臉。
醒了?
靜雪呢?
她被她家里人接走了。你也知道,她的瘋狂是有限的,她很快又會恢復到從前的樣子。
但愿如此。她點頭。她側(cè)過身去,流下眼淚。她當初也是這樣被南翔感動的,她并不知道南翔和靜雪的事情,也許那個時候他們快要分手了。情形和現(xiàn)在的竟也有幾分相似。
走出醫(yī)院,她坐上了葉誠的越野車。
你為什么總是那樣冷靜,或者準確地說是冷漠,你難道就沒有讓自己快樂熱烈的時候?
我不知道,我從小的時候就是這樣,不會大聲地笑,也不會激動和興奮,包括戀愛的時候。
他握緊她的手,他的手溫暖而有力。
杜喬和凌茹在一起的時候,幾乎受到了全世界的阻攔,可是他們不在乎,他們把自己的裸體照登在唱片的封面上,把兩個人做愛的場景公布于眾,他們一直形影不離。音樂算什么,爵士算什么,只不過是他們用來快樂和悲傷的工具。相愛,是私人的事,即使不被任何人祝福,即使他們得到的終是毀滅,他們也要一如既往地將這場愛情進行到底。
她感覺到他的眼中有淚光,他在哭嗎,為了他們共同的偶像所演繹出的人生輝煌的愛情?
他們又要開到那條通往新華路的隧道了。音樂響起來,是一首深藍最熟悉不過的爵士樂,杜喬的爵士樂。他在開往地下隧道的那一刻把音樂打開了。兩邊暗黃的燈光在車子藍色的鏡片上忽明忽暗。深藍就在那種氛圍里看見了過去的影子。
那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她提前結(jié)束了在酒吧的演出。她走到自己家樓下,聽到了自己內(nèi)心最隱秘的樂曲,那首杜喬的《blue on blues》。他為什么會在這樣的夜晚放這樣的音樂?
因為,在他們情欲最歡暢的時候,只有這首爵士樂能把他們帶進各自的精神高潮。南翔總喜歡在他們做愛的時候?qū)⑦@首歌插進CD,然后在樂聲里領悟?qū)Ψ健?p> 她沿著窄小的樓梯往上走,雖然已走過無數(shù)遍的自家樓梯,但在黑暗中依然會辨不清方向。她覺得她應該等一會兒,不應該那么快就將門打開。她害怕,她真的害怕。
她還是打開了。她看見了,她呆立在那里,南翔和一個女人在他的床上,她沒有看清那個女人是誰,燈光一味地黑著。杜喬依然在唱,但聲音明顯地沒有那么優(yōu)美。她砰地關上門,快速地下樓梯企圖找到一個便捷的出口,可是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觸摸不到。她的腳重重地一滑,然后從樓梯上狠狠地摔了下去。
他為什么要放那首歌,為什么?它打開了她心里的傷疤。
她歇斯底里地叫道:停車!
葉誠被她嚇壞了。一直習慣她的沉悶和平靜,突然的粗暴令他措手不及。而每次到這里卻總要發(fā)生一些事情。
深藍從車上跳下來,然后快速地狂奔。她可以不在乎的,她可以很激情的,她也可以很放肆的,她可以大聲地笑,大聲地哭,快速地奔跑。只有奔跑才能讓自己解脫。
她一直跑,一直跑,跑出了這個隧道。
葉誠緊緊地抱著她,你怎么了,像上次那樣,你又嚇我一跳?
對不起。她低下頭,依然走自己的路。
剛下過雨的街道,濕漉漉的。葉誠索性棄了車,和她一同走。傍晚,夕陽非常的美麗,紅紅地傾斜下來。兩邊青青的竹子,在風中靜靜地搖曳。
葉誠,我是不是一個很自私的人?我將靜雪的男朋友搶走,我總是扮演著一個丑陋的角色!
雖然你們兩個是截然不同的人,但在你的身上有一種天成的吸引力,也許也只有像我這樣的男人才會喜歡上你,一般男孩子也許根本不敢接近你。你記得你跟我說的那句話嗎?你說,雪茄是有靈性的,當你抽到最后將盡熄滅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它的味道是甜的??墒钱斈愠榈揭话?,不抽了,它就會變臭。跟你本人很像,也說中了我的內(nèi)心,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努力地爭取著,苦中帶甜的滋味并不是一般人能夠接受的。
她擁抱他,她說:我們相愛吧!
4
。硬幣。電影。身世。教堂。某個游戲。我的藍。
杜喬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一個放浪形骸的男人,吸毒、酗酒、打架。他留著一臉的絡腮胡,抽著煙,在酒吧的角落里,像一個內(nèi)心極度膨脹的罪犯。
那個時候,他的音樂已經(jīng)停滯不前,沒有新的唱片,更沒有了歌迷的熱愛。
他整天戴著一副墨鏡,臉龐黑黑的,不說話,說起話來卻極度吵鬧。他靠著一根拐杖來辨別方向,卻時常引起事端。
這是1978年的紐約,杜喬已經(jīng)50歲。比他小15歲的凌茹,對他的行為感到失望和痛心甚至厭惡。那一年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身孕,住到一個鄉(xiāng)村里決定安安靜靜地養(yǎng)胎。杜喬已經(jīng)將她放任,不再關心她,只是沉浸在自己虛妄的世界里。
秋天的時候,杜喬被自己的私人醫(yī)生通知,有人給他獻出眼角膜,叫他準備進行手術。他麻木的內(nèi)心開始有一些感動的溫暖。
直到上了手術臺,他才覺得他最想念的人依然是凌茹,那個伴了他將近20年的女人,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名分與寬容,他只是無盡地傷害著一個善良的女人。
當他弄瞎雙眼時,并沒有想到自己會為此背負難以忍受的痛苦,看不見自己最心愛的女人,也看不見美麗的世界。
他并不知道她為他留下了一個女兒,他也并不知道她死于難產(chǎn)。
手術康復的那天下午,他去見自己的醫(yī)生。
醫(yī)生,我想知道給我捐獻眼角膜的人是誰?
對方并不想透露自己的姓名。
可是,我有權知道是誰救了我。
他竟然是在十年后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是一個資深的記者在一篇文章里將整件事情披露。
1978年11月10日,凌茹被送進紐約市中心醫(yī)院。疼痛,尖叫,大汗漓淋,嘔吐,昏厥,再次疼痛,尖叫,汗落如雨。十個小時,凌茹都在這種糾纏中死去活來,僅有一個保姆陪伴著她,沒有親人、愛人和朋友。一切都像世界末日。
她的遺言是這樣的:把女兒清藍送到中國上海我的妹妹家,并把我的眼角膜捐給杜喬。
她死去的時候,外面突然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她沒有流淚,她只是叫著自己剛出生的女兒的名字,她希望清藍能像平常人一樣擁有自己的幸福。她也希望杜喬在看到這個世界后重新做人,重新做自己的音樂。
紐約的秋天,金黃而明媚,時光在嘆息中靜靜地流逝,雨水滴落在紅色的樹葉上,湖面波光粼粼。這就是那段遺落的過去,開在了愛的島嶼。
最后一刻,他該想些什么?他問自己。他的眼睛,是最愛的女人的。他的心,也是她的。他決定和自己玩一個游戲,猜硬幣的正反面,他的手中有大量的毒品和藥物,如果是正面,他可以選擇生,如果是反面,他就選擇死。
他將硬幣朝天上扔了上去。那個漫長的瞬間,他想起了凌茹和他說過的許許多多的話,他們最初簡單而快樂的生活,他們的激情、瘋狂、絕望、綻放??蛇@十年來自己如同行尸走肉。他決定孤注一擲。
他掀開掌心。他微笑了。
他義無反顧地吞下了大量的藥片。他穿著一身美麗的行頭,倒在自己紅色的地毯上。這一年,依然是秋天,所有的葉子瞬間都掉落了下來,世界金黃一片。
深藍在哭。葉誠無語。他們走出電影院。他們看了一場關于杜喬生平的電影。這個電影是如此地寂靜,洶涌無測。
你看到了什么?葉誠問身邊的深藍。
時光和夢想,記憶和傷口,都在決堤。她說,如果有一天,我愛的人死了,我也會像他那樣和自己玩一個游戲。
晚上,她回去看父母。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家看望了,她不想讓別人說閑話。弟弟已經(jīng)睡著了。爸爸和媽媽坐在客廳里看電視。
她看著媽媽的眼睛,她覺得這個女人有什么在隱瞞她。
媽媽,你看起來像一個人。
誰?
凌茹。你認識她,對嗎?她的聲音突然哽咽,她趴在她的肩頭,有一些事情她真的不想知道。
她的生日,和電影里她的受難日同一天。她猜測到什么,但她始終在不確定中行走。她生在金黃的秋天,她從沒有看見過自己出生時的照片。她是誰,她又是誰。她們彼此真正的身份是什么?
她拒絕回答。她流著眼淚,然后將自己關在屋里。
媽媽,你怎么了,你說啊。她在外面敲門,她好想知道答案。她想了解自己的身世,她想知道杜喬和她的關系。僅此而已呀!
她去上海音樂學院去見顧教授。他也許是知道真相的另一個見證人。她曾聽說過媽媽和顧教授有過一段非常短暫的情,這段情,她一直沒有說出去,也從沒有袒露過。她以為只是大人之間或是那個年代留下的遺憾。
顧老師,希望你告訴我關于杜喬的一切。我曾經(jīng)覺得我和他那么相像,我們的容貌、精神和氣質(zhì),以及對爵士的敏感度,都讓我一直認為我和杜喬之間有某種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使得我保持了二十多年的清冷和無奈,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為什么。那天,我看了他的傳說,有很多事情讓我充滿狐疑,你能告訴我事情的真相嗎?
我想問你,你了解你媽媽嗎?
一點也不。我一直覺得她是個普通的婦女,生活充斥著油米柴鹽,她不懂音樂、歷史、政治,她只是過著當下的簡樸生活。她可能連生活是什么都已經(jīng)麻木了。
你沒發(fā)現(xiàn)她和普通人不一樣嗎?
沒有。但是我注意過,她從來不阻止我干自己喜歡的事情,她總是要我永遠執(zhí)著地追求下去。不能讓夢想死亡。她讓我跟你學爵士,她所做的超越平常人的思維。她也從不干預我。只是,她對生活太冷淡了。她似乎為了什么而在成就著我。
對,這就是她和其他母親不一樣的地方。她有很重的責任和負擔。
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對嗎?她是我的小姨,對嗎?
對,她就是凌茹的妹妹,你就是杜喬的女兒。
你就是杜喬的女兒。當她真正找到答案時,她覺得惶恐和不安,她無法和從前一樣去平靜地接受一個人,平靜地接受杜喬和凌茹。
媽媽死的好慘,好悲。
對,世人從來沒有對她有過正確的評價。當時,你媽媽已經(jīng)對杜喬完全失望。而杜喬的死亡也許是命中注定。
那個夜晚。她回家抱著母親哭了一夜。她再次覺得一切都是宿命。
深藍和葉誠開始正式地相愛。在她看來,是正式開始一段繼杜喬和凌茹之后的深層戀愛。她要像她父母一樣轟轟烈烈自己的人生。
這是一段無風無浪的相愛。深藍沒有告訴任何人關于她的身世,她知道即使是她說出來也不會有任何人相信。而對杜喬的熱愛和想念卻變得更真實更殷切。因為那是她最親的人。
她開始認真聆聽那首《blue on blues》,那是他生前最有名的代表作,幾乎讓他風光了整個爵士樂壇。她沒有和葉誠同居,她沒有和他發(fā)生密切的關系。一切都還太早。但是她知道她是愛他的,他也是愛她的。他們能互相催眠,讓對方靜靜地進入對方,然后在夢里微笑看見。那種愛可以保持很久,她相信。
她甚至可以為對方死。如果有一天葉誠不再愛她,或是葉誠早于她先去,她都會為他,死。
她要像杜喬那樣,艷麗地死去。
她的魂是和那個叫杜喬的男人一致的。
她為葉誠準備生日禮物。這年夏天,葉誠28歲的生日。而他們在一起竟然也有半年多。靜雪開始安靜下來,不再發(fā)生任何事端。他們一起去看過她,她躺在床上,似乎得了憂郁癥一般,沒有言語,臉色蒼白??吹剿麄儠淠匦ΑI钏{感到極度地內(nèi)疚,她不知道該如何拯救她,但她知道她失去了那樣的朋友。那樣的朋友并不是哪里都可以找到的。要尋覓天涯海角才能找到。她不是個會爭取的人,但爭取到了也不會輕易地放手。
她們過了一個很快樂的生日,她送給他自己親手包的雪茄煙,她從沒有送過自己親手做的雪茄煙給任何人,包括南翔,他真的理解她,他不會像南翔那樣說她身上彌漫的煙味惡心,相反他喜歡她身上的一切。他撫摸她浸染著咖啡色煙氣的手指,他讓她覺得溫暖安靜。他抽起雪茄的樣子真是好看,她欣賞他,熱愛他。她被他緊緊地抱在懷里,他們像孩子一樣捉迷藏,像蝴蝶一樣亂飛。是和南翔在一起的愛情迥然不同的。
那天晚上,葉誠跪在地上向她求婚。在爵士吧里,面對著眾多的人,還有她的好拍檔們,她向周圍的人看去。她害怕,她真的好害怕。她含著眼淚點了頭。所有的人都在為他們感動。
酒吧打烊之后,深藍和樂隊開始瘋狂地唱歌表演,她第一次可以這么投入到一場戀愛當中,第一次可以這么激情地唱出屬于自己的爵士。她沒有為別人唱,她為自己唱。
她唱的是那首令她千回百轉(zhuǎn)的《blue on blues》。
他們在音樂里跳曼波舞,自由又帶點放蕩,妖冶又帶點不羈。那么快樂,那么無謂。愛情的無畏讓她覺得自己的身體是柔軟的,自己的心是堅強的。她的樂手們在幫她演奏,他時常會過來和她一起跳,然而實在無法和她配合,這樣的舞難度太大。于是,他在一邊抽雪茄,煙霧飄散在藍色的空氣里。
他們開始商量婚禮了,婚禮看似簡單卻很費神。他們一起看房子、挑建材、選家具,挑婚紗、買鉆戒、訂喜酒、籌備婚禮,互見父母,訂好去云南蜜月旅行的航程。為了辦一個華麗又現(xiàn)代的婚禮他們操了很多心。和許多年輕人一樣,他們憧憬著美麗而甜蜜的童話生活。在填寫請柬名單時,他們還是寫上了靜雪的名字。
結(jié)婚之前的晚上,深藍失眠了。這一次的失眠和往常不一樣。這是自己在這個租住小屋里的最后一個晚上,在這個屋子里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那么刻骨銘心。
她小心地整理著這里的一切,她的心真的還沒有和過去徹底絕裂。她活在現(xiàn)實與夢境的雙重境地中,她覺得自己好危險。許多的CD,許多的書,還有沒有丟棄的南翔的畫布,許多幽藍色的回憶逐漸變得具體而鮮明。
她相信,結(jié)婚會將一切替代。
她看著鏡中美麗的自己。小姐在給她化妝、束發(fā)、穿戴好婚紗。她的樣子果真和平時不一樣,她發(fā)現(xiàn)自己是美麗的。不再是一張灰暗的臉,布滿平靜和沉悶的臉,布滿絕決和冷漠的臉。
她會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了。對著鏡子當中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她發(fā)出內(nèi)心的笑。
林小姐今天真的太漂亮了!她被禮儀小姐贊美著。
她站起身,回身看了一下穿戴潔白婚妙的自己,那是個純潔的女子,有著潔白的面容和心靈,有著無邪的靈氣和朝氣。
一路上,她都很寂靜和安寧,美麗的花車一路前行。她搖開窗,外面又開始下雨,她伸出手,去接外面的雨滴。她真是名副其實的“雨神”,連結(jié)婚的這一天也要施靈。上海的天空總是潮濕多于晴朗,陰冷多于明媚。而這里是生她養(yǎng)她的故鄉(xiāng)。她想起杜喬,那個她從未見過面的父親,那個曾經(jīng)被自己尊敬和熱愛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親。
她又想哭了,她努力阻止自己。她不能輕易地讓自己承受過去的傷痛。她要以新的生命來迎接屬于自己的新生活。
她們終于到了徐家匯教堂,那個受著金色陽光洗禮的神圣殿堂,今天這里有著不一樣的氣味,在雨霧里有別樣的清新。這個她曾經(jīng)為所愛的人做過祈禱的地方,而曾經(jīng)夢想在這里開一場名叫“深藍”的婚禮的愿望今天終于要實現(xiàn)了。這是她跨入幸福的圣地。
教堂上空,有藍而灰的天,有清澈的空氣,一點點清麗的雨打在身上,她沒有覺得寒冷和孤獨。
教堂是哥特式的建筑,尖頂旁有一些美麗和潔白的鴿子飛過,她聽見那些忽離忽落的聲音,撥動著心弦。
她走過草叢,走過紅色的地毯,所有的人都在朝她微笑。她提起裙帶,她看見她美麗的新郎。教堂里,圣母瑪麗亞,彩色的玻璃,十字架上的耶酥。熱切而安靜的人群,她的養(yǎng)母,凌茹的妹妹,她所愛的人。
她們站在神父面前,那是莊嚴而神圣的時刻。他那么英俊,黑白分明的男人,有著端正而祥和的五官,氣宇不凡的神情。這是她要嫁的人。
一切是那么安靜,沒有聲音,沒有雨滴,沒有呼吸。只有她和他。只有他們彼此深情的凝視。她的眼淚,含在眼眶中,這一刻,所有都變得彌足珍貴。所有,都變得不重要。她感覺到有種不祥和的氣息,那種氣息由遠而近地襲來。
她回過頭去。雨后,有一些微弱的陽光漸漸地彌散在空氣里,清涼欲滴。她看見她逆著光,手捧一束鮮花沿著鮮紅的地毯走過來。她還是那樣美艷熱烈,明麗動人。靜雪,她穿著雪白的衣裙,手捧鮮艷的玫瑰。她面帶微笑,猶如嬌艷的四月櫻花。她徑直向她走來,她的笑讓人抗拒又讓人憐惜。
葉誠的臉上也泛出難解的笑容,他不置可否,又顯得局促不安。他望向?qū)γ娴纳钏{,再看向靜雪。他們感謝她來祝福,在這個重要的時刻。
靜雪。她叫她的名字。她們曾經(jīng)那么熟悉,彼此的身體,彼此的容顏。
她沒有說話。那條路很長,她走得很慢,很從容。
靜雪。他也叫出她的名字。他們曾是青梅竹馬的鄰居,有著兄妹般的情誼。
深藍。靜雪也在叫她的名字。她的眼睛流露出絕望和空洞,自棄和迷離。卻始終面帶自戀般的微笑。
靜雪手中的鮮花在那個瞬間掉落下來。她從中抽出一把刀,想用那把刀刺向深藍的胸口。她知道她在干什么,她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氣。她向深藍沖過去,面目猙獰。似乎沒有人能夠阻擋這一切。
深藍的眼睛睜住了。一切真的發(fā)生了。鮮血嘩地一聲流在她白色的紗裙上。她為什么沒有疼痛,為什么沒有任何的感覺?她的雙手停留在半空中,她遲鈍而麻木。她的心在霎那被撕裂開來。
葉誠!所有的人都在驚叫。
葉誠的身體似乎寒冷般地顫栗了一下。他說:靜雪,你為什么這樣做?他擋在了刀的前面,他倒在了一片血泊當中。他似乎還想把刀拔出來,可是,一切已經(jīng)于事無補。他沒有氣力了,他的血是從背后滲出來的。那把刀把他的身體穿透,隱隱可以看見血光。男人的眼睛呈現(xiàn)絕望,身體卻堅強地挺著。教堂上空的陽光灑向他的頭頂,他微微地張開嘴唇,叫著深藍的名字。他在用最后一絲余力告訴所有人,他的愛是世界上最無畏和勇敢的。他像普希金一樣地死亡,對著天空,噴出鮮血,將胸口的劍拔出,揮落,一聲清脆的回音。他睜大雙眼,向后退去,然后重重地跌落,沉重,慘烈。
不!靜雪抱著他的尸體,發(fā)出潰散的叫聲。
這場深藍色的婚禮成了鮮紅色的葬禮。
深藍的眼淚,依然含在眼眶中,沒有掉下來。她覺得自己的身體開始變得僵硬,一切變成了空白。她的心已無法再疼痛。她又一次地往后退去,退去。向黑暗中退去。然后在轟隆一聲中,暈倒。
潔白的鴿子在房頂上飛來飛去,發(fā)出忽離忽落的聲音。天空,一片深藍。
這是深藍和葉誠準備結(jié)婚的新房子。潔白的墻面,還有剛剛粉刷過的油漆味。一碧如新的家具,臥室里粉紅的床,藍色的玻璃花瓶。深軟的沙發(fā),白色潔凈的地毯。這不是她一個人的新房。
愛情總是讓人霸道地認為一切都會順其然。相愛可以解決一切?,F(xiàn)在,她才明白在生死面前愛情也是一件微乎其微的事情。
她推開緊閉的窗。外面,艷陽高照。
她記得她對葉誠的承諾。
如果有一天,我愛的人死了,我也會像他那樣和自己玩一個游戲。這是在深藍和葉誠看完那場關于父親杜喬的電影之后所說的話。
這里是12樓,跳下去會怎么樣。她從窗口看下去。一些風,吹拂著她的頭發(fā)和面龐。她并不害怕,她走到陽臺。她知道只要她從這里跳下去,所有的便迎刃而解。
她決定像杜喬那樣玩一個游戲,猜硬幣的正反面。如果是正面,她可以選擇生。如果是反面,她就選擇死,也就意味著她要從12層樓往下跳。
她將硬幣朝天上扔了上去。那個漫長的瞬間,她想起葉誠奮不顧身地朝她身體撲過來的情景,她想起他的雙手緊握著那把刀時的神情。那股鮮血竄到她婚紗時的震動。他和她跳曼波舞的瘋狂,在隧道里的糾纏。三個人在外灘高架上的尖叫,一起聽爵士的深情。一些往事重重疊疊,反反復復。
她掀開掌心。她哭了。
藍月谷,瀘沽湖,花房。碧綠深藍的湖水發(fā)著漸變的光。天空,是那樣清澈透藍。平靜的湖水,美麗的摩梭姑娘,絢麗的焰火在頭頂上空升起。這是他們度蜜月的地方,是某種結(jié)束和開始的地方。
那場游戲給了她生的權利。剝奪了她死的欲望。她知道是杜喬冥冥中在指引她。她還沒有像父親那樣實現(xiàn)自己的爵士理想。
她看見湖面的游船上,一個寂靜的女子和一個沉默的男人雙手緊扣。船一直在河流中緩慢地行走。她靠著他的肩頭,她的樣子看起來那么疲憊。她是深藍色的,而他的名字是葉誠。
她知道關于香格里拉的一個傳說。有一種叫經(jīng)幡的旗幟,白色如棉。在上面可以寫下自己最深的祝福,將經(jīng)幡掛在空中,讓它在風里飛,一遍一遍地隨風而飛,它會把祝福送給那個你最想念的人。
她看著寫滿自己祝福的白色經(jīng)幡在風里飄飛,她的眼淚溫暖而簌簌地掉了下來。
遠處,走來兩個男人的身影。她常常在夢里將他們混淆。她想起來,那是她最愛的兩個男人,杜喬和葉誠。他們都已經(jīng)死去。
銀亮而純凈的天空,藍色幽靜的山谷。輕柔而纏綿的爵士樂。一些慘烈的白色蝴蝶。扎著漂亮腰花的雪茄煙,沒有拆封的杜喬的《blue on blues》,埋在了永不會消逝的土壤里。塵埃變得清晰。笑容逐漸透明。有誰還會再雙手接住雨滴,等你的到來?
時光,宛若宿命一場。
關于我的上海,我的爵士。
我的藍。
2003-4-15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