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仍在淅淅瀝瀝落著。原本濃云遮蔽的天倒是漸漸開朗,估摸著很快就會放晴了。
沈太太將只開了一條縫的窗子又小心地推出去一些,然后輕手輕腳地出了屋子。
廚房里已有了動靜。
灶里生了火,爐上熬著粥,堆在外頭的臟衣服也洗了晾了。而那個干活的人雙手撐在灶臺邊一動不動,目光低垂,不知在發(fā)什么呆。
“幾時回來的?怎么整夜都在外頭?”沈太太蹙著眉頭,語氣嚴厲。
少女猛不丁被打攪,受驚似地顫了一下,旋即直起身來。
“差不多四點鐘到的家。昨晚雨太大了,想著正好鋪子的事也沒做完,便留在那里了?!彼齾葏冉忉?,嗓音卻是低啞,聽著就像是帶有很深的倦意。
沈太太這才注意到她的臉色很差,并且有點兒魂不守舍。
她從未如此失常過。就算前陣子家中遇上那么多糟心事,她也沒有露出這樣的神色。沈太太不由得疑神疑鬼起來,只是沒等開口問,便聽她清了清嗓子,報備似的說起了今日新鋪子開張的各種安排。
沈太太近來心思重,轉念就忘了原本想問的話。不過,沈太太操心的不是她說的這些,而是自己丈夫的事。那日從新鋪子回來,丈夫便決意在開業(yè)當日要再去一趟。昨晚還特意讓她將他剛做好的那身新衣服拿出來。
依沈太太的本意,她是絕不贊同丈夫的決定的。他的身體在病痛日日夜夜的侵蝕下,早已虛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怎么能禁得住任何一點風吹草動。
可她阻止不了他。她軟話狠話都說盡了,也作不了他的主。
他是向來如此的。只要事關衣鋪,誰都作不了他的主。
可他還能看幾眼他守了二十多年的心血所在?又有多少時日能像這般由著性子行事?
無論如何,總要叫他歡歡喜喜的,總要叫他不留遺憾的。
沈太太覺得自己的心陷在了水深火熱中,一面不得不遂了丈夫心愿,一面不得不感受著深切的恐慌與悲悵。
福臻在這件事上是沒有發(fā)言權的。上回的事令她失去了沈太太的信任與耐心,更別提像從前那樣和顏悅色地待她。所以在沈太太不再搭腔的時候,她也知趣地終止了話題。
“媽,福臻姐回來了么?”沈佳怡的聲音適時地傳了進來。
福臻應聲道:“佳怡——我回來了!”
沈佳怡一路打著呵欠過來,懶洋洋地倚靠在廚房門墻上?!皫讜r回來的?我兩點多鐘才睡,都沒聽到外頭有動靜?!?p> “四點左右?!备U橄崎_鍋蓋,拿長勺攪了攪鍋里的粥,忽而記起忘了給她買餛飩了。
“巷子外頭倒是有家賣餛飩的,若不然我去買一碗來你先湊合著吃?”
“不吃——今后都不要再買了。膩了——嗯……”沈佳怡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一個呵欠沒打完,眉頭就皺了起來。
“又難受了?”福臻看了看那張略顯萎靡的俏臉,不由得想起這陣子這樣的表情時不時地就出現(xiàn)在這張臉上。
沈佳怡愁眉苦臉,拿手將口鼻捂得嚴嚴實實,“這藥的氣味實在是——”
爐子上的藥罐子響起細小的咕嚕聲。里頭煎的是沈太太尋來的方子,據(jù)說是某個朝代的御醫(yī)留下來的,可治百病。其神乎其神的傳聞令沈太太幾近虔誠。
“這氣味怎么了——關鍵在于藥效,氣味能治病么?”沈太太守在藥罐旁,邊說著,邊回頭打量了女兒幾眼。
“近來你是怎么回事,面色總是不大好,吃得也少。我看——福臻你今天抽個空,陪她去找眉卿瞧瞧是什么毛病,總這樣怎么成?!?p> “我不去!前幾日我不是已經(jīng)到診所拿藥吃了么,大夫說只是天熱脾胃不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毛病,等天涼一些就好了。”
沈太太將信將疑,“這是什么蒙古大夫!就算是脾胃不和也要醫(yī)治,哪有叫人干等的?你從小到大都不知吃過多少劑這樣的藥了?!?p> 想著關乎女兒的將來,沈太太不由得幽幽嘆了口氣?!暗忍鞗鲆恍?,得再給你好好地調(diào)理調(diào)理。若不然,你這樣的身子骨以后嫁人了可怎么辦?要再懷了孩子,那就更……”
“媽!”沈佳怡羞憤地阻止了母親的話題。沈太太正拿筷子小心地把溢出藥罐的浮沫一層又一層地抹掉,被她這一聲喊驚得手一抖,筷子掉到了地上。
“抽風了你,喊這么大聲做什么!你父親好不容易才睡著呢?!鄙蛱芍畠簤褐暲肆R她。
沈佳怡聞言忙往后仰身出去,往臥室的方向探了一眼,沒見動靜便又回過頭來。聲音低了不少,惱意卻半分未減。“瞧您都扯到哪里去了。什么嫁人不嫁人的,您就這么急著趕我走呀?真是!不和您說了!我去看看父親醒了沒有。”
“噯——你等等!”沈太太急聲叫住她,“先說好了,今日你無論如何都得給我去一趟——聽見了么?要不是你父親身邊不能少人,我早就親自逮著你去了?!?p> “我就不愛吃藥,討厭吃藥。您沒聽說過是藥三分毒么,說不準我吃了后沒病都變有病了!”沈佳怡滿臉的煩躁,堵氣起來,說話便不經(jīng)大腦。沈太太偏又忌諱這些,當場臉色一變,連“呸”了幾聲。
“你再說渾話我可就生氣了啊!”沈太太氣到心悸??赏畠荷n白的面色,一顆慈母心忍不住又軟了下來。
“就當作是心疼你老母親好不好?我如今……每天都難過得很,你要是懂事,就別再叫我擔驚受怕了?!鄙蛱Z聲漸漸發(fā)顫,嘴角耷拉下去,眼角的細紋橫生,疲態(tài)盡現(xiàn)。才不過短短一個多月,她卻似已老了十歲。
是啊,這一天一天的,真的是太難過了!
沈佳怡沒忍住,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福臻強忍眼中濕意,捏了捏佳怡的手指,“我一忙完了鋪子的事,就回來找你!”算是把這事說定了。
吃過了早飯,福臻先出了門往衣鋪去。不曾想在半道上,遠遠就瞧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他的注意力都在別處。
貴春巷里的房子大都很有些年頭,有的期間或許還更換過幾個姓氏。時光荏苒,幾經(jīng)風霜,門牌多已斑駁或模糊。
他手里執(zhí)著油紙傘,傘往后略傾,微仰著頭,一戶一戶地看,一戶一戶地辨。
那么認真,簡直是孩子似的神氣。
福臻禁不住笑了起來,開口喊了他一聲。
謝宗燦循聲看過來的時候,眼角眉梢都跳躍著喜色?!罢谩彼f,“我正想著找你,你就來了?!?p> 清晨微雨中,他眼睛明亮,笑容純凈又璨然,仿佛這世間只有一件幸事,一團喜氣。
有那么一剎那,福臻恍惚感到心底里有溶溶軟意泛了上來。不期然地就想起與他的數(shù)次相遇,也是這樣美好的笑容。
連他說話的語氣都這樣叫人歡喜。
“恭喜恭喜!”他拱手道賀,繼而伸手去接落下的雨滴。“看——老天爺也來給你們添彩頭了?!?p> 福臻忍不住也跟著笑:“說早了!吉時還沒到呢?!睕]問他為何找她,她知道??伤仓啦荒茉倮^續(xù)裝傻了。
“好話不嫌早。”
福臻抿嘴挑眉,佯作不滿:“那你還少說了幾句要緊的?!?p> “那些么——”謝宗燦笑,故意賣個關子:“留著待會兒向掌柜討彩頭時再說。”
兩人笑著一徑往外走。去哪兒,一個不說一個不問。
“今天衣鋪開張,沈叔會去嗎?”謝宗燦問。
福臻頷首,“會,沈嬸也會陪他一塊去。”
“沈叔的精神還好吧?”
“不算好,”福臻黯然搖了搖頭,“不過是強撐著罷了。這間衣鋪他守了二十多年,他舍不得?!?p> 謝宗燦輕嘆了口氣。他出身于溫良恭儉之家,自小便懂孝悌知仁義,故而眼前的情形讓他本能地產(chǎn)生了同情心,“他們幾時去?待會兒我開車來接他們吧——倘若有什么需要,我也能幫得上忙?!?p> “……好!多謝!”
謝宗燦客氣了兩句,忍不住又悄然將目光投向走在他身側的女子。她臉上也帶著笑意,步履輕盈,言辭懇切,然而不知為何,謝宗燦卻無端地從她身上感受到了某種淡淡的傷感。
兩個多小時后,國曦成衣店終于順利開業(yè)了!除了沈太太,衣鋪里的眾人都換上了簇新的醬紫色長袍店服。
這是福臻的提議,用的是前年剩下來的料子,因為顏色偏重一直不大受主顧的歡迎。為這福臻頗費了些腦筋:先是將袖口做成挽袖的樣子,又用金線在胸口的位置繡上“國曦成衣店”五個字,拇指大小,字體與店招上的一樣,也是行草。如此一來,這身衣服倒也顯出幾分跳脫的趣意來。
著新衣,為著是迎喜事。老天爺也頑皮地來湊熱鬧:在開業(yè)吉時的前一刻鐘,叫雨停了,又招來了明燦燦的陽光。
吉時一到,開始上香、敬神、撒銅錢、放鞭炮,討彩頭……一通的忙碌,一通的熱鬧,還引來了不少前來光顧的賓客。
沈國曦笑意融融,沈太太亦是眉開眼笑,伙計們在熱情洋溢地迎客,還有謝宗燦——
福臻望向他時,他也正看過來。福臻與他相視而笑,這一刻,她也是歡喜的!
多好!
為著這些好,她是什么都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