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的時候,福臻就起了。
生火洗米下鍋,摳了碗腌菜,又拿了幾個昨天剛做的饅頭一并放進鍋里蒸上,然后隨手搬了張矮凳坐到了檐下。
木桶里泡著幾件昨晚換下衣服。吸飽了水的棉袍沉得象墜了石塊,福臻費勁地將水擠干了些,然后撈起來放在面前的搓衣板上。
這陣子總是下雨,空氣又濕又冷,雙手入水時針扎似的。但這樣冷凝的天氣同時卻也讓人的嗅覺變得格外靈敏。
衣服是沈佳怡的。最近這小妮子老是回來得晚,說是到同學家補習英文去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的衣服上
仍是那種奇怪的味道,極輕微,若有若無的,若非她湊得近,幾乎就要疏忽過去。
近些日子,福臻已是數(shù)次在佳怡的衣服上聞到這種味道。并沒有多好聞,有些甜膩,還摻著種無法形容的類似動植物腐敗的味道。
佳怡是頂愛美的,平日里就連用的香粉也要精挑細選,怎么肯讓這樣的味道沾染到自己身上?
福臻將這件袍子重新摁進水里用力搓了幾下,心里隱有不安。但又不確定該疑些什么。平日里的確是看不出佳怡有什么異樣,不論是言行舉止或是生活習慣,福臻連半點可用來佐證的痕跡也找不出來。
這種感覺很難將它化為實質(zhì)宣之于口。福臻的性子向來是小心謹慎的,所以她就更不能直喇喇地去找佳怡問個究竟。
外頭漸有來往的腳步聲響起,偶爾還有叫賣早點的聲音。福臻留心聽外面的動靜。每天差不多這個時候,賣餛飩的小販都會從他們門前經(jīng)過。佳怡素來喜好拿這個當早餐。
等到小販的叫賣聲漸近了,福臻便開了院門站到外頭等著。
他們住的這個巷子叫貴春巷。巷深道狹,借著路燈昏黃的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拎著只手提箱匆匆往這兒來。
“家宇哥,你回來啦!”福臻喊了聲,笑意不自覺地在唇邊漾了起來。
沈家宇——福臻的師父沈國曦的兒子。他是《新津報》社的記者,前陣子到省外辦差事去了,今天剛回來。
興許是趕路趕得急,家宇的頭發(fā)有點亂,臉上顯露著明顯的倦意。
“我就想著這會兒多半會遇上你。又等著買餛飩么?”他笑著問。
“嗯。”每回看見眼前這對烏亮的眸子和暖暖的笑容,福臻的心情總是很愉快。
“這回怎么去這么久?昨天沈叔和嬸嬸還念叨著這事呢。”
“那邊的群眾組織了幾場抗議示威運動,我也去參加了,所以就多留了幾天?!?p> “為什么要抗議示威?”
“因為洋人想借壟斷操縱我們國家的工業(yè)和經(jīng)濟,而資本家們又同洋人勾結(jié)起來欺榨自己的老百姓。”家宇耐心地解釋。雖然他很清楚這女孩兒并一定能完全明白。她的心思全在自家的鋪子里。但她既然問了,他也不愿敷衍。不過為避免對方的思緒陷入混亂,他沒有把這個話題繼續(xù)下去。
“這里風大,你別忤在這兒了??爝M去吧,我在這兒等著。”家宇走到她身前擋住了穿堂風,左手遞來一個紙袋?!霸谙镒涌谫I的芝麻燒餅,還熱乎著呢!趕緊趁熱吃?!?p> “真香!”福臻將燒餅捧在懷里,從紙袋散發(fā)出的熱氣很快滲進了她的衣服,熨著胸口暖乎乎的。
買好了餛飩,福臻掩上門,隨在家宇身后一起往客廳里走。
離家這段時日,他似乎瘦了些。他的身形是欣長的,許是常年在外頭奔波的緣故,他肩背的輪廓顯得格外的精悍流暢。
他的背總是挺得很直,腳步輕快,即使現(xiàn)在手上還端著碗滾燙的餛飩,看上去依然是那樣的神采飛揚,仿佛任何事在他那兒都能迎刃而解似的。
只要沒人的時候,福臻就有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
外頭的一切閑雜被院門阻隔開了,院內(nèi)其他人也都暫時不會來打擾,四處靜悄悄的。她在這短暫的苦心營造的不為人知的空間里,仔仔細細地將這個身影再一次描摹進腦海中。
前面走著的人自是察覺不到她的這些小心思,自顧自地說道:“這回又給你帶了些關(guān)于服裝設(shè)計的書本和時妝雜志回來。其中有兩本時妝雜志還是新出的?!?p> “太好了,謝謝家宇哥!”福臻歡喜地道。
家宇嘖了一聲,“怎么總這樣客氣?下回不許再說了,我可不愛聽!”
福臻笑了下,問:“回來也是坐火車么?有傳聞?wù)f那邊要打仗了,沈叔和嬸嬸一直擔心來著,怕萬一戒嚴了你就回不來了?!?p> “暫時還不至于,做我們這一行多少還是有些特權(quán)的?!奔矣钫f。
兩人正說著,樓下的主屋里傳來了一陣嗆咳聲。
家宇擰著眉問:“父親病了么?怎地咳得這樣厲害?”
“嗯?!备U閼n心忡忡地望著主屋的方向說:“前陣子受了點風寒,藥也吃了幾幅,其他倒沒什么了,就是這咳嗽總不好。時常還說肩背疼,也不知怎么回事?!?p> 兩人一前一后進了客廳。家宇把手提箱平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想了想,“回頭我找個時間帶他去醫(yī)院做個檢查。有病就治,總能好起來的,你也別太擔心?!?p> 福臻點點頭,順手接過他手里的餛飩準備放到蒸籠里去溫上。
“你要先上樓歇息么?還是先吃些什么?粥這會兒還沒好,要不給你下碗面吧?!”
“不吃了!這會兒沒什么胃口。”
福臻也沒堅持,把餛飩拿進廚房安置好,然后倒了杯熱水又轉(zhuǎn)回客廳。
“快過來!”家宇已打開了他的那只手提箱。
把書冊遞到她手上的時候,家宇便確定她會喜歡。因為她翻看時的眼神很專注,她對她感興趣的事和物總是心無旁騖。
“還有呢,”家宇從箱子里頭取出了一條棗紅色和一條杏色圍巾來?!罢寐愤^錦霞居,就順便給你和佳怡各帶了一條回來?!备U榻舆^時,目光無意間瞥見那箱子里頭還有一條紅藍格的,卻不知是給誰帶的。
未及多想,便聽沈家宇故意壓低了嗓音,道:“趁著這小丫頭還沒起來,你趕緊先挑個自己喜歡的,免得呆會兒她看見又要和你搶了?!?p> 福臻抿嘴笑了起來,“沒事兒,我又不計較這些,我是什么都行的?!?p> “為什么不計較???你總讓著她做什么?”家宇嘆了口氣,順手一抽將脖子上的圍巾取下來搭在手臂上。
見福臻只管笑也不說話,家宇感到有點無奈?!案U榘?,類似的話其實我也說過幾回。你和佳怡是一樣的,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盡著性子來,不要總想著要去遷就誰。你也沒必要去遷就誰。自家人不用這樣生分,你明白么?”
福臻給了對方一個很安心的笑容?!拔艺婷靼啄阏f的這些。是真的。我只是在這些方面的興趣比較少。相較而言,我更喜歡你給我?guī)Щ貋淼倪@些書冊。真的,若是佳怡要和我搶這些,那說不準我還真是會同她打起來呢?!?p> 她的性子素來沉穩(wěn),極少會有這樣俏皮的神色,這讓家宇不由得寬了心,不知不覺就被她帶偏了話題:“這樣說來倒也幸虧你不像佳怡,不然兩人若都是一點就著的炮仗脾氣,鬧起來怕是連屋頂都要被掀了?!?p> “你們說什么呢?樂成這樣?!鄙蛱M來了。
“媽!”
“不是說昨天就回來的嗎?怎么遲了一天?”
“臨時有事耽擱了?!奔矣顡P了揚下巴,問:“父親咳得這么厲害,晚上怎么睡得好?”
“可不是嘛,吵得我也不得安生?!鄙蛱o自己倒了杯熱水喝了幾口?!耙徽f到這個我就來氣。原本吃了幾天的藥,都已經(jīng)大好了。偏你父親那驢脾氣倔得什么似的,不聽人勸,昨天一大早就跑去鋪子里瞎折騰。結(jié)果在外頭吹了風,一回到家就又咳上了。這回怕是又得折騰好幾天才能好呢!”
“我想明天帶他去醫(yī)院看看,開些西藥吃,應(yīng)該能好得快一些!”
沈太太取了圍裙往身上系,一面搖頭道:“你父親頂討厭洋人那一套,你同他提這個,八成得挨他的罵?!?p> “父親那是以概偏全,其實洋人有不少東西還是值得我們學習的。尤其是他們的醫(yī)學醫(yī)藥,能治不少我們自己治不了的病呢。這事就這么說定了。等會兒父親起了,你先同他說一聲。我正好有個在醫(yī)院做事的朋友,等會兒我就去找她讓她幫我們安排一下?!?p> “那就依你說的吧!”沈太太往外走時,目光掃過桌上的那袋燒餅,眉頭幾不可察的蹙了一下。
“我去給你盛碗粥來先墊墊肚子?!?p> “不用!這會兒吃不下?!奔矣钊嗔巳辔⒂行┙┯驳牟鳖i?!拔业孟热ヌ蓵?。坐了十幾個小時的車,乏死了!”
沈太太心疼得什么似的,“那你還忤這兒做什么,趕緊上樓去??!”
家宇拿起大衣,一邊往屋外走一邊叮囑母親:“八點記得喊我起來,我還得去報社?!?p> 沈太太對兒子離家快一個月才回來這件事已然滿腹怨懟,這會兒再聽了這話就更是不滿了?!皥笊鐩]了你就開不了張嗎?真是,你這才剛到家急什么呢!多睡會兒,十點再喊你。”
家宇嘆了口氣,“我上午真有事,還有幾篇要緊的稿子報社等著要呢!總之你八點一定得叫起我,不然我這覺也睡得不踏實?!?p> 沈太太無奈,只得應(yīng)承。她一路跟著兒子到了樓梯口,忍不住又開始老調(diào)重彈:“真不知道這職務(wù)有什么好,薪水又不高還盡折騰人。我看你還是聽你父親的話把這職務(wù)辭了吧。鋪子早晚都得交到你手上,你總不能老這樣不聞不問的吧?”
沈家宇敷衍著,“這事以后再說吧!”
“哎哎,你別急著走,我話還沒說完呢!你如今年紀也不小了,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你表哥才大你兩歲呢,人都已經(jīng)有三個孩子了。你呢?”
家宇已經(jīng)推開了房門,聽了這話一下子就笑了起來?!皨專@件事你且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早晚會給你帶一個又美麗又聰明的兒媳婦回來?!?p> “少來誑我。多早多晚?可別讓你父親和我等到七老八十了還沒見著人影。”沈太太撇撇嘴,忽然頓了一下,似悟到了些什么:“哎,沈家宇,你這話什么意思?你給我說清楚?!?p> 家宇的房門“呯”一聲關(guān)上了,任沈太太怎么問也不應(yīng)答。
沈太太這里撓心抓肺地干著急,卻又不舍得擾了兒子休息,滿心疑惑無人可解,便轉(zhuǎn)向了福臻,“你說你家宇哥剛才說的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猜不出來!”福臻將指尖用力掐進掌心里,輕輕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