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斜陽樹影
“可是……”,豌豆兒娘緊緊攥著豌豆兒的手,如一堆枯木交織。
豌豆兒抬起頭,勉強扯出一個笑,“娘親,我知道這些銀子是我一輩子都賺不到的,這一次,就聽我的吧,也就三年期限。若爹娘覺得不妥,那到時我便在此處……”,豌豆兒指了指腳下所站之地,“等你們來接我回家,可好?”。
豌豆兒說的確是事實,這些銀兩是他們一輩子都賺不到的,如果放棄了,家里祖屋便沒了,他們也無法在世代生活的地方落葉歸根,死后入不得祠堂,這些無疑是家族的恥辱,更讓一家子日后無臉做人。
豌豆兒娘微微啜泣,許久,理智終將感性踩得稀巴爛,爾后不得不放開豌豆兒小手,不知是不忍還是不敢再去看她。書生不再板著臉,這會兒上前,嘆了口氣,微微點了點頭,剛伸手想摸摸豌豆兒的小腦袋,卻僵在空中。
在他心里,第一次真正覺得豌豆兒長大了,能為家里著想,出一份力了。
夕陽鋪蓋下,夫妻倆臨走的背影顫顫巍巍,豌豆兒嘴唇輕輕抖動,小小的拳頭猛地攥緊,那一刻,她似乎鼓起所有的力氣和勇氣,費勁全力,大喊,“爹爹!”。
書生聞聲回過頭,聽見豌豆兒接著說道,“您是否忘了件事?”。
金色夕陽如紗,勾住豌豆兒干枯的顴骨、凸顯的肩膀上,揉進豌豆兒亮閃閃的眼珠和勾起難看的嘴角里。
書生一怔,心里泛起一股苦澀。
他摸了摸行囊里,馬府管家給的五十兩。又在豌豆兒娘的提醒下,僵硬地扯出一個和豌豆兒一般別扭的笑,“咱……咱們家豌豆兒可真……真懂事啊……”。
雖然只有短短數(shù)字,卻瞬間擊潰豌豆兒這些年來小心翼翼壘砌的堤壩,將所有的苦和痛一點點儲蓄的堤壩。
好像所有這些不開心,都只為等待一句懂事。
“哇!”的一聲,豌豆兒堵在嗓子眼的痛瞬間爆發(fā)。
為什么,她在心里不斷質(zhì)疑,為什么懂事的代價那么大,大到小小的她快承受不了了,大到她好難受好難受……
身后豌豆兒痛哭流涕的聲音此起彼伏,豌豆兒娘紅了眼眶,卻加快了步伐,生怕心一軟,更生變數(shù)。
后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豌豆兒被拖進馬府,還是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她不知道為何如此難過,就是說不出的委屈和心塞。
直到夕陽下山,她才筋疲力盡地睡過去。
樹蔭下,豌豆兒爹娘離去的背影還歷歷在目,可微風(fēng)掃過,又未留下一絲痕跡。
次日,茶棚下,豌豆兒娘擦了擦額角的汗,面帶擔(dān)憂,輕聲問道,“孩子她爹,真的不會有事吧……”。
一想起馬老爺時不時盯著豌豆兒的欣賞眼神和一些傳聞,豌豆兒娘便忍不住胡思亂想。
書生警惕看著周圍,灌了一大口涼茶,雖也累得滿頭大汗,可手緊緊抱著行囊。
“你一個婦道人家懂什么?此事本就是一樁買賣,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現(xiàn)在后悔也沒用,別忘了,以后家里還得多養(yǎng)一張吃飯的嘴?!?p> 豌豆兒娘聞言,干枯的手悄然撫上微微隆起的腹部,舒爾又擔(dān)憂道:“可是……吃飯時你也瞧見了,府里如此多小丫鬟,我還看到有的手臂上都是傷……你說豌豆兒會不會……”
“小丫頭壞了規(guī)矩就得教訓(xùn),這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說了……”,書生喝了口茶,不耐煩打斷了豌豆兒娘的擔(dān)憂,刻意不去看她的目光,轉(zhuǎn)而視線落向歸途的漫漫長路,“你要想想,咱們家這丫頭長得這般模樣,若真得了個名分,那可是祖上積德的事?!薄?p> 看著陷入抽泣的豌豆兒娘,書生無奈嘆了口氣,一手撫上她的背安慰,“孩兒他娘,別想太多。這也是豌豆兒自個兒提出來的,我們誰也沒逼她不是,如今這般,她當(dāng)了大戶人家小姐的伴讀,咱們過咱們的小日子,不管對誰,都好……”。
入夜,黃二柳獨自躺在濕潤的雜物堆上,夜明星稀,手頭一壺烈酒,清風(fēng)徐徐,萌發(fā)百般思緒。
忽的一顆星從眼前隕落,她輕嘆了口氣,灌了一大口酒,伴隨著火辣辣的酒液灌入喉腔,書生夫妻倆第一次找她的記憶涌上心頭。
其實那日書生怒摔琉璃瓶,不僅僅是因為她囂張跋扈地獅子大開口,要求五十兩銀子,還在于,書生思忖片刻提出的以五兩銀子贖回橘貓,豌豆兒先且不管的對策。
那一刻,她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特意掏了掏耳朵,讓書生再重復(fù)一遍。
她想來直覺很準(zhǔn),打從第一次見到豌豆兒那眼神起,她就知道這小姑娘和她差不多脾氣倔。可她畢竟還小,再倔也是個紙糊的孩子。
只是世事難料,豌豆兒心心念念的父母,居然為了一只貍奴,為了五十兩贖金,為了自己的面子,為了死去的祖先,而選擇放棄自己的活生生的骨肉,這笑話,她沒想到還會再聽到。
一句“沒錢就滾,一個都別想從老娘這帶走?!眲偮湎?,琉璃瓶昂貴的脆響隨即迸起,打響了雙方的爭執(zhí)。
但幸好,不管大人之間如何,結(jié)局終歸往好的方向發(fā)展。不知情的人兒,或許能更幸福些吧。
豌豆兒這小丫頭,幸好落我手里了,要是被賣到其他人那里,指不定受什么罪呢。
視線落回稀薄的漆黑天空,都說每個離開的人都會變成一顆星星,她心里想著,也不知道現(xiàn)在他現(xiàn)在是否在云后頭看著她,會不會對她的任性哭笑不得呢。
一股腦把酒全喝完的黃二柳臉上染色兩抹紅暈,微醺的眼眸里,一顆星星格外明亮。
薄云移行,慘淡的月色終于露出真面目,淡淡月光灑落,順著琉璃瓦流淌而下。
屋檐的窗內(nèi),是簡陋的下人房。
忽的,沉睡的豌豆兒被拍醒,在什么都不允許被告知的情況下,她被兩個丫頭拖走,扒了衣裳,搓掉了兩層污垢,然后熟練地套上干凈漂亮的裙裝,梳上兩個小巧的牛角髻,一路一言不發(fā)地被帶進了一間燭光搖曳的昏暗屋子了。
“咿呀”一聲,精致的雕花門被關(guān)上,驚動了豌豆兒緊繃的神經(jīng),她緊貼著門內(nèi)側(cè),警惕地看著屋內(nèi)精致講究的陳設(shè)。
“還愣著干什么,走進來……”,屋內(nèi)傳來老沉的聲音。
橘貓?zhí)稍诠饣I緞縫制的鵝毛枕上,盯著外頭端著藥碗的裘大夫,渾身上下散發(fā)的黑色怨氣將半人高的金籠完全籠罩。
他喵的!
真是沒大沒小,居然一回來就膽敢把本喵關(guān)起來,還任由這個殺喵兇手隨意接近我,是見不得本喵活了是吧!
是不是有了新的小貓咪,就嫌棄本喵了,嗚嗚嗚??!
啊啊?。?!好餓啊,本喵要吃東西,快給老子吃的……
“祖奶奶,藥涼了,快些喝吧。”,裘大夫帶著練習(xí)了許久的笑,貼近金籠。
其實裘大夫心里也頗為疑惑,為何橘貓看到他就面目猙獰,拔腿逃竄,亦或如現(xiàn)在這般躲在最里頭,渾身顫抖。
“裘大夫,要不還是我來吧,這位祖奶奶兇地很,上次不差點把你給咬了嗎?”,剛倒完橘貓糞便的豌豆兒忙上前,接過藥碗。
因為熟悉橘習(xí)性貓,所以她除了陪馬小姐伴讀外,還被安排閑暇時間給橘貓喂食打掃籠子衛(wèi)生,順便幫裘大夫打下手。
臭東西!快拿開!老子不喝!
面對放到面前的藥,橘貓嗤之以鼻,瞇上黃金般上挑的貓眼,遠看真如一攤傲嬌的橘肉。
“貍奴,你再不聽話,就別怪我再用老辦法喂你了?!?,豌豆兒帶著些威脅的語氣,一只手叉腰,露出幾塊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