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這幾日倒是異常悶熱?!庇仁洗曛九枥锏囊路?,喃喃自語。
這一年,真是奇了。
先是五十年一遇的寒冬,從南到北,都受了那雪災。可立了春,天又立刻轉暖,這幾日倒是有了初夏的感覺。
尤氏擦擦臉上的汗,抬頭望見云清穿過回廊遠遠地步行而來。
“你去哪啦?你帶出去的東西呢?”尤氏問走過來的云清,不久前她還看到云清帶了個包裹出去,怎地現在手上空空。
云清蹲坐在尤氏身旁,倒是沒回她的話,而是直接說了一句:“咱們今晚走?!?p> 尤氏的身子猛地一顫,手背被云清用力一抓,把她定在矮凳上。她定了定,努力按下心中的驚慌恐懼,把身子的顫動克制了下來。
雖然這件事已經在心里默念了幾百遍,但真的要成真的時候,尤氏又害怕極了,她自知沒有云清那樣的冷靜,也沒有那樣的堅定。若是能夠在教坊司里平平安安地待一輩子,她也是愿意的。
可是....可是,每次看到從外面回來的那些教坊司女子們身上多出來的傷痕,以及一個又一個新被抄家的官宦女眷們臉上的羞恥神情,尤氏又覺得,一輩子當賤籍奴婢,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在官家積院里過完下半生,是多么悲慘。
她也是書香世家出來的小姐,她也有自己的尊嚴。
這一遭,是必定要走過的。是勝是敗,全看上天的安排。
云清有意按了按尤氏的手,然后走回了屋子里。大白天的,她取出火折子,點燃了桌上的油燈。
鄭緒誠帶給她的地圖被她打開,再次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圖紙上畫的東西。
她已經看過不下百遍,幾乎把上面的內容揉碎了吃進了肚子里。再看最后一遍,是她的謹慎。
半柱香后,她捻起圖紙的一角,放在火上,紙上很快冒起一縷黑煙,圖紙卷了邊,慢慢燒成一堆灰燼。
這是鄭緒誠給她的,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人追查到他頭上。
宮中總是提前一天出城準備祭祖,今早皇宮的隊伍已經啟程,大半的禁衛(wèi)軍和京城兵衛(wèi)隨行,正是守衛(wèi)松懈之際。
還有一重,林崇巖,那個天天提防自己的人,也會跟著皇帝離城。
一到酉時,她就準備離開。那個時辰,正好是天剛剛暗下去,城門口還有行人進出,教坊司守衛(wèi)和城門口兵衛(wèi)都要換崗的時候,這個時候走,被發(fā)現的可能性最小。
“長姐!”云溪在門外扯著奶音喊。
“怎么了?”云清吹散桌上的灰燼,走出門外。
云溪的兩腮鼓鼓的,稚嫩的小手被拉在另一個清瘦的人手上。
云溪咬了一口李子干,指指身邊的鄭緒誠:“大哥哥來啦。”
“好端端地你為什么會過來?”
鄭緒誠幾乎是被云清氣呼呼地一路拽到回廊下,他只能跟在后面,以免袖子被扯得稀爛。
云清一甩手,蛾眉深顰,氣惱說道:“你現在被皇帝賜了婚,還要到這兒,要是被傳出去,會有什么后果!還有....還有....”
還有她今晚就要逃了??!怎么就能恰好又被人看到鄭緒誠和自己見了面,平白叫人對鄭緒誠猜忌。
“刑家小姐跑了?!?p> 還在氣惱的云清猛然回過臉,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什么?你說誰跑了?”
鄭緒誠搖搖頭苦笑:“這婚沒必要結了,邢家小姐跑了,逃婚了?!?p> 云清目瞪口呆,半晌回不過神。
逃婚?這是皇帝的賜婚,她就這么逃了?
云清茫然問道:“她為什么要逃婚?”
“我連她的面都沒見過,又怎么會知道她為什么會逃婚?想來是她不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或者是不想遠嫁,又或者是早就有了心上人....我只知道今天就有消息傳過來,說是她跑了,到了現在人也沒找到?!?p> 鄭緒誠無奈地長嘆,落寞地坐在了回廊的廊凳上。
“云清,我來京城,真是個錯誤。”
云清冷靜了下來,看著眼前垂頭自怨自艾的鄭緒誠,生出同情,也坐在了他的旁邊。
鄭緒誠喃喃低語似是在自說自話:“其實,我爹一直都知道我是個廢物,我懦弱,無能,又沒有什么才能,我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當他一個堂堂封疆大吏的兒子。”
他雙手舉在頭上,怨恨似的抓著兩側的頭發(fā):“他讓我來京城,根本不是讓我?guī)退謶n,只是想歷練我,順便看看,我這么一個廢物還有沒有成才的可能,要是真的無藥可救了,讓我死在京城,也是好的....”
“你在說什么呀!”云清的眉頭越皺越緊,一把扯開鄭緒誠高舉頭頂垂下遮住側臉的衣袖,鄭緒誠一張清秀的側顏露出來,淚水布滿他的臉頰。
鄭緒誠沒擦拭,只是茫然又羞愧地望著地面,任由淚水在云清眼前流淌。
云清看見他的無助,又聽見他的那番近乎自棄的剖白,此刻也一股熱血沖上頭頂,抑制不住急切的情感:“鄭大哥,你怎么能這么想鄭伯伯?你是他的獨子,他怎么可能會想著你去死?
他讓你來京城,是因為看重你!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說的那樣,懦弱無能不堪大用,又怎么能有勇氣孤身一人來這龍?zhí)痘⒀??又怎么能在沈盛和林崇巖他們的羞辱下仍然為東南子民的福祉據理力爭?就算今天你功敗垂成,也和你的能力沒有關系,就算今天刑家小姐跑了違了賜婚,你又沒有做錯過什么。
我們沒有一個人看不起你,你又為什么要看不起自己!”
鄭緒誠轉過臉,臉頰上還掛著淚水,人卻已有些怔住了。
云清望著他,仿佛又回到了他們小時候,眼前這個樣貌清秀的少年似乎又變回了那個愛哭鼻子的小男孩。
她的急切柔和下來,拿出一塊帕子放到鄭緒誠懷中,柔聲勸道:“不要這么想你的父親,也不要這么想你自己。你還是巡撫大人的兒子,你在外面的形象代表了你父親的形象,你不能讓人嘲笑你,更不能讓他們借此嘲笑你父親?!?p> 鄭緒誠低頭怔怔地看著懷中的帕子,將淚水止在眼眶。云清說的話,在他耳邊回蕩,讓他清醒了許多。
“對不起...”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把眼淚擦擦吧?!痹魄鍛z惜地輕聲說。
鄭緒誠點點頭,情緒已然平穩(wěn),用帕子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又有些慚愧,低頭看著腳下不知道該說什么。
半晌,云清開口:“接下來你準備怎么做?”
“我不知道...”
云清嘆了一聲:“我想,這件事邢家會比你更焦急,畢竟是皇帝賜婚,邢家小姐逃婚無疑是打了皇帝的臉,會不會降罪下來,真的不好說。你先別著急,邢家一定已經全城在尋,也許過不了多久就會把人尋回來?!?p> 鄭緒誠望著手中的帕子,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說道:“云清,如果邢家小姐真的退了婚,那你...那你愿意跟我走嗎?”
他緊張得攥著大腿側的衣擺,從拳窩里生出一道道雪白綢子的褶痕,心海也在同一刻生出千萬漩渦,要將他的心緒全部吸進渦里翻騰。
這既是他沖動之下的詢問,也是他在經過無數日夜思慮之后的決定,他既然說了,就確定不會再有猶豫。即使前路艱難,有世俗的詰難,有皇帝的威壓,他也準備要去承受。
他充滿期望地盯著云清,想從她臉上看出花來,只是云清的表情讓他看不懂,漸漸,他覺得這表情。
是茫然?
云清淡淡泛紅的薄唇動了動,吐出了一個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