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借刀殺人
儉都御史汪靜的面前放著一摞密密麻麻寫滿正楷小字的紙,在每張紙的尾部,都印著一個紅色的指印。
汪靜坐在圈椅上,疑惑地盯著這摞紙許久,直到對面的鄭緒誠忍不住開口提醒,他才回過神來,將驚異又懷疑的眼光對準鄭緒誠。
“這真的是教坊司官妓的口供?”
“是?!?p> “那人證現(xiàn)在何處?”
“奉鑾官杜盛才還在教坊司,大人找人抓來一問便知,至于那個官妓,現(xiàn)在暫時安置在我居住的驛館,大人也可以隨時傳喚?!?p> 汪靜的眼睛瞇起:“賢侄,這些東西到底從何而來?”
鄭緒誠低頭沒有去看汪靜的眼神,略顯局促地回答:“這事我不能說?!?p> 汪靜松了身子靠在椅背上,手指輕捋長髯,一直從頜下捋到胸前:“賢侄不肯說,是因為那人勢力太大,還是因為做了承諾不可失信?”
鄭緒誠雙手放在腿上揉搓:“都有。”
汪靜心下有了數(shù),站起身踱著步子暗自忖度。
這么多年來,他一直秉持的是公義是正道,最恨的就是為禍朝綱的閹黨和外戚,即使在朝廷里受到排擠常年沒有升遷,他也從未妥協(xié)?,F(xiàn)在這些東西直接送到了他府上,無非就是看中了他的剛直品質(zhì),只是借他的手把這些事情捅出來,到底是拿他當(dāng)了借刀殺人的工具。
被人拿槍使的滋味,并不好受。
“既然賢侄不肯說,我也不會再問?!彼D(zhuǎn)過身,在鄭緒誠面前站定:“不過我想這個人一定和沈盛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否則他為什么偏要繞這么大一個圈子,讓你把這些罪證送給我,又借我的手把這些事捅出來?!?p> 他又瞇起眼睛,細長的雙目閃出兩道冷厲的寒光射向鄭緒誠:“賢侄,我說的對不對?”
鄭緒誠的眼神在告訴他,他的猜想沒錯,他啞然失笑,搖搖頭回到了位子上。
望著桌上白紙黑字的供狀,他忖度片刻,決定并不立刻將今日的主題展開,而是先將話題引到鄭緒誠身上試探一二。
他問道:“前日你面見圣上,圣上可是為你賜了婚,將戶部侍郎刑持中的女兒許配給了你?”
鄭緒誠怔了一下,面龐和聲音同時放低了:“是?!?p> 汪靜瞧著他,點點頭露出長輩慈愛的笑意:“這說來也算是好事。刑家父子都在朝為官,刑老太爺更曾是內(nèi)閣首輔,即使現(xiàn)在卸了任,在百官中的威望仍在,娶這樣家庭的女子為妻,于你自然不會有虧?!?p> “是?!编嵕w誠低頭看著桌面,讓人看不見他此刻的表情,但他的舉止又顯得那樣局促不安,將內(nèi)心的窘迫全數(shù)顯露了出來。
“賢侄。”汪靜仍用著長輩的口吻,語重心長:“我知道你曾與慶國侯的女兒有婚約,但如今慶國侯全家被抄,所幸沒有禍及你們,這種時候,就不要再被往日的舊情束縛了。”
“小侄明白?!?p> 汪靜欣慰地捋須,他想到鄭緒誠此次進京的緣由,又聯(lián)想到皇帝召見的目的,兩者一聯(lián)系,朝中即將迎來的風(fēng)云變幻昭然若揭。
他又問:“那日你見了圣上,可是有說福建災(zāi)情的事情?”
鄭緒誠的表情變了變。
怎么可能不想說呢?在進宮之前,他已經(jīng)想得足夠清楚,這一去,圣上必然會問起父親治理地方的事情,自己也必然會有機會陳述一切,求得中央的支持。
可是......
可是他也不知道事情為什么會變成了那樣。
圣上的聲音遙遠如天邊傳來,威嚴疏遠讓人不敢親近。他好不容易找到個間隙想要開口,但圣上卻不愿留心去聽,話未說一半,林崇巖就在一旁止住了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沒找準時機,是不是說的過于啰嗦了,是不是說得混亂讓人找不到重點,是不是一時緊張結(jié)巴了讓圣上失去了興致,是不是.....
總之,圣上直接口頭上賜了婚,就匆匆結(jié)束了這次會面。
他始終跪在玉熙宮的紗幔前,半點不敢起身抬頭,圣上的面孔,圣上的表情,....他什么都沒看到。到了要離開的時候,他的腦子里只剩下空空一片,沒有任何讓他能帶出皇宮的東西。
直到現(xiàn)在,他還是沒有理清,當(dāng)日面圣,究竟發(fā)生了些什么,究竟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錯,讓自己唯一的希望落空。
汪靜凝視鄭緒誠落寞又茫然的神情,對于問題的答案已了然于胸,他給了鄭緒誠足夠的時間調(diào)整心態(tài),才又開口發(fā)問:“我嚴肅地問你一句話,你對于圣上突然召見賜婚的事,有沒有些許疑惑?”
“疑惑?”鄭緒誠剛剛才從遙遠地思緒中回神,不解地問:“什么疑惑?”
“為什么突然給你賜婚,偏偏許配給你的又是刑家的女兒?”
鄭緒誠更加茫然,顯然對這層并未多加深思。
汪靜捋著胸前的長髯,闔眼思慮,又道:“我想圣上的意思有兩點,一點對你父親,一點對刑家。
你父親在福建任職,大小賑災(zāi)事宜都在他的肩上,既要防止民變,又要防止倭寇侵犯,這么多事,卻沒有足夠的后備資源能夠給到,全賴你父親一人想法子苦苦支撐。把你暫時留在京城,是為了激勵你父親,也為了讓你父親不能松懈,不敢松懈?!?p> 鄭緒誠的眼睛驀地瞪大,倏地從位子上站起,挺直了身子卻又無所適從,不知該說些什么。
汪靜平靜地看著他:“沒想過這一層,是嗎?”
鄭緒誠自然是沒有想過,他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被當(dāng)成個人質(zhì)一般,只為了身在福建的父親能夠苦苦堅持,不被拖垮,不被累死!
“原來,賜婚,竟然只是為了這個...”他苦笑:“那對邢家,又是為了什么?”
汪靜沒有再多做解釋:“為了變天?!?p> 鄭緒誠望向他,不解其意。
汪靜淺笑,問他:“你知不知道為什么貴妃的勢力如此強大,就連堂堂內(nèi)閣首輔都能弄下來,卻始終沒能動我這個把上級下級都得罪了個遍的小小儉都御史?”
鄭緒誠搖頭。
汪靜凄然笑笑:“說到底,朝廷里不能只有一股勢力,有了此又有彼,此消彼長,相互抗衡,才是帝王權(quán)術(shù)想要達到的狀態(tài)。之前一派眼看漸漸獨大,內(nèi)閣六部都要盡歸他們囊中,自然是需要留我一劑猛藥從中稍稍調(diào)和。”
汪靜的眼中印出鄭緒誠驚詫的臉,他心下悵然又覺好笑,眼前這個少年,顯然太過青澀,雖有一腔熱血想要進京為父分憂,但卻缺乏對政治的基本認識,對于剛剛的這些話,鄭緒誠明顯從未往這方面深思過。
他突然感到困惑,為何一向老成持重的鄭同光,會允許這樣的兒子獨自前往京城入龍?zhí)痘⒀ǎ?p> “我看,現(xiàn)在賜婚邢家女兒,向我送達沈盛的罪狀,都是因為,再不調(diào)和,這失衡之態(tài)就要愈演愈烈,派系權(quán)勢,再不能找到平衡的支撐點?!?p> 汪靜起身站在門口,雙臂背臥身后,開闊胸膛直面穿堂入室的徐徐清風(fēng),寬大的兩袖在身側(cè)迎風(fēng)鼓動,令他的背影在日光之下呈仙人之姿。
他似哀嘆了一聲,只是聲音實在輕微似有似無,他在風(fēng)中靜立片刻,又道:“今日你把這些罪狀帶給我,我又把這些罪狀公之于眾,看起來都是你我的選擇,全憑你我的個人心性操守。
但說到底,你我不過是他人手中的一把刀,什么時候出刀,向誰出刀,都在他人的籌劃之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