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明的臉面
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眼睛，大約在三年前，他到慶國府拜訪的時候，就看到過。
那時的眼睛安放在一張稚氣未脫但微顯棱角的臉上，眼波流轉(zhuǎn)之間充滿著好奇與爛漫；而現(xiàn)在，這雙眼睛卻閃爍著悲慟與痛苦，在經(jīng)過現(xiàn)實(shí)的洗禮后，又有一種無畏透露出來，照射到注視者的心里。
也正因?yàn)檫@雙熟悉的眼睛，他并沒有被第一眼的血印嚇到，而是立馬就認(rèn)出了眼前這個少女，略帶著驚詫與疑惑，緩緩地發(fā)問。
“云小姐？”
“是我?！痹魄迕銖?qiáng)咽下進(jìn)入腔喉的一股熱血，將平穩(wěn)的聲音發(fā)出。
“你的臉怎么弄成這樣？”初始的驚詫散去，只有疑惑存留。
“沒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磕到的?！?p> 磕到的？林崇巖的眼角稍微彎了彎，能磕成這樣可真是個奇才。她到底是真的蠢找不到好的借口呢，還是不想說出實(shí)情呢？
他從她臉上看不出答案，因?yàn)樗哪樅退粯?，深沉平靜得如一潭深泉。
他退后了兩步，仔細(xì)看了看她護(hù)住的兩個女孩：“杜大人，這兩個女孩是誰家的？”
奉鑾官低聲回答：“是云如歸的兩個小女兒，云泠，云溪?！?p> 怪不得。他心里有數(shù)了，再次低下頭直視云清的眼睛，只留下一絲冰冷的笑意：“云小姐，你剛剛說這兒不干凈，是哪里不干凈？”
云清并不想回避他冷銳的目光，同樣直視著他：“雪進(jìn)來了，落在客人們的位子上，桌上地上都弄臟了，得全部清理一遍，都弄干凈了，才能不丟大明的臉面?！?p> 這是話中有話。
林崇巖雙手疊在身后輕輕蜷握，沉吟起來：“云小姐這么見不得污垢，看來還是得歷練歷練。”
“托大人的福，我才能在這里歷練?！?p> 初時的心緒紛亂之后，云清的心正在漸漸平靜，自從林崇巖開始上前詢問，她就一直在梳理自己的思路。
這些衣冠禽獸，是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和自己的妹妹的，必須找到一個他們無法拒絕的理由，必須把自己的命運(yùn)和他們的利益關(guān)聯(lián)。
只有這樣，這些混蛋也許才能暫時收起獠牙，放過這一夜。
各種思緒紛至沓來，她奮力抓握出其中一條頭緒。
“但是我兩個妹妹年齡尚幼，又是保國將門的后人，若是她們現(xiàn)在給了外來的洋人們享樂，難免不會落人口舌，又或者被拿來大作文章。請大人三思！”
林崇巖愣了一下，她的話點(diǎn)醒了他腦中的某個畫面。
云清直著脖頸坦然地看向他，要從他的停頓中看出背后的心思，也要用自己的不卑不亢掃去他的高高在上。
林崇巖沒轉(zhuǎn)移開視線，他知道這姑娘說的有道理，不過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就想到這些，機(jī)敏的程度倒是讓人吃驚。
“來人！先把這兩個女孩帶下去！”
他終于發(fā)話了，這兩個女孩是將門之后，真把她們打入地獄，自己的行徑也得落人口實(shí)，他必須得考慮那些個清流文官的虎視眈眈。
而且，她們也確實(shí)是云如歸的女兒，云如歸，對他曾有恩情，他不想趕盡殺絕。
兩個女孩立馬被抱著離開了廂房。云清想目送她們離去，也想握住她們的手和她們說會話，安慰她們受驚的心。
但是她沒力氣了，她再也繃不住，身體一軟塌了下去，胸中發(fā)出深深的嘆息，感覺要把半生的郁結(jié)都吐出來。
林崇巖靜靜看著這一幕，看著她的剛烈轉(zhuǎn)化成柔弱。
幾個西洋客商不耐煩了，眼睜睜地看著到手的鴨子飛了，說什么也不能就這么算了。為首的那個客商倏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急促地說了幾句。
陳公公屏住心中的厭煩，有些氣惱地問道：“說什么？”
隨從面露難色：“他們說大人們不守信用，這單子不做了?！?p> “那可不行?！绷殖鐜r頭也不抬：“耗費(fèi)了這么多時日，宮里的人也出面了，說不做就不做了，沒有這樣輕巧的事。”
“哼！”為首的客商一把踢翻了身下的案幾，就要向外走出廂房，其余幾個客商也同樣起身緊跟其后。
“來人！把門都給我守住了！”陳公公扯著嗓子下了命令。
十來個帶刀的錦衣衛(wèi)齊刷刷地站出來，守到了門前，正對著客商一行人。雖然這幾個洋人客商長得人高馬大，但是錦衣衛(wèi)個個身形挺拔，留著絡(luò)腮胡須，胸膛開闊如江洋大海，身披玄色飛魚服，腰別寒光畢露的繡春刀，氣勢上竟比洋人客商高了一截。
客商們一時間都愣在原地，又懼又惱地回頭瞪著眼。
“說好了要在這留夜，怎么現(xiàn)在就要回去了？”陳公公重新擠出虛假的笑意：“幾位貴客還是好好坐著，被我們漢人女子照顧著，豈不是美事一件？要是貿(mào)然到了外面，月黑風(fēng)高的，保不齊會出什么危險，那咱們可就罪過大了?！?p> 客商們面面相覷，看著蓄勢待發(fā)的錦衣衛(wèi)，只得心有不甘地慢慢退回到里側(cè)。
林崇巖微笑著意味深長地說道：“我們的文化里，講究的是君子一諾千金，我相信你們洋人的文化里也有同樣意思的話。早就定得差不多的事，就沒必要又拿什么其他的條件來威脅，否則，就不是君子，而是小人了。大明從來不和小人做買賣！”
客商們眼睛都直了，但轉(zhuǎn)頭看到門外排排站的錦衣衛(wèi)，只得把想要罵出的話硬生生地咽回去。
“單子拿過來。”陳公公見機(jī)行事，立刻招呼了人過來。
一張寫著五十萬匹絲綢，十萬斤茶葉的約書擺在了這群西洋人的眼前。
“簽吧?！标惞曇魠s已經(jīng)強(qiáng)硬了。
西洋客商的臉上一陣紅一陣青的，卻不敢起身，因?yàn)樗麄兊募缟险钪\衣衛(wèi)的手。
林崇巖此時變了態(tài)度，云淡風(fēng)輕地說道：“別把幾位客人嚇著了，反正都還在京城，怎么樣也不能插著翅膀飛了，就讓他們在這好好休息，明天再簽也可以?！?p> 客商們身后的錦衣衛(wèi)異口同聲地高聲道：“是！”
這聲音這么響亮，幾個西洋客商的耳朵都要震聾了，不過就算聾了也得受著，來時怎么趾高氣昂，現(xiàn)在就得怎么忍氣吞聲。
林崇巖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一點(diǎn)沒從云清的臉上挪開，他帶著些戲謔的微笑問道：“云小姐，怎么樣？大明的臉面現(xiàn)在掙回來了嗎？”
云清剛剛經(jīng)歷了那般艱險，才放下心來，已然沒了之前硬撐出來的剛毅，但這時還得應(yīng)付林崇巖略有深意的問話。
“大明從來都是圣上的大明，我這樣的賤民無權(quán)指點(diǎn)?！?p> 還挺聰明的嗎，知道什么事情該說，什么不該說。林崇巖倒沒追問下去，抬起頭對著陳公公指令。
“行了。客人都累了，留他們在這休息吧，咱們都退出去?！?p> 他用下巴挑了一下云清在的方向：“她也帶出去?！?p> 他闊步走在前面，身后一行人弓著身子跟了出去，云清也被拉起來，跟隨他們出了碧春廂，到了另一間廂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