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位公子,身上衣裳灰土土的,看不出來是什么顏色,手里握著一柄長劍,胯下駿馬頭上帶了一撮棕毛,這馬名作紅棗,是匹上好的棗紅馬,將軍府的馬。
這位公子快馬經(jīng)過長街,腳上蹬的是一雙皂靴,靴底粘了一層厚厚的黃泥。雙腿隨著紅棗的節(jié)奏上下顛動,順著腿向上瞧,公子生了一雙狐眸,最該是含情的眼,但,卻瞧上去冷冷的,盡管當下正是四月艷陽天。
紅棗襲風路過長街的店鋪,塵土在紅棗的鐵蹄下飛揚在空中,驚了街邊茶攤的客人。
“那是哪家的公子爺啊,瞧著俊朗得很。”
“你今年剛進京,自然是不識得他,是將軍府家的少爺,兩年前,在摘星賽上大出風頭,君上將他晉了晉位,封了個小王爺,就派到西南跟頤蠻人打仗,聽說這位小王爺,可不是帶兵的料,卻真真兒是個戰(zhàn)前作戰(zhàn)的好苗子,都說是隨了大將軍的根兒,能耐大著呢。這不是還沒到兩年期就團了頤蠻的老巢,班師回來了。”
“瞧瞧人家的公子,年紀輕輕就封了小王爺,比不得啊,請,喝茶!”
是了,這位少俠,正是霍沄洺。
霍沄洺風塵仆仆先是進宮跟君上回話,便帶著君上賞的一車子獎賞回了家。
霍府,
“少爺回來了!”
“少爺!”
“少爺回來了!”
他在門口下了馬,快步走進大門,一路上遇到的護衛(wèi)家丁,看見他都紛紛打招呼,霍沄洺也一一頷首回應。
他幾乎是跑著回了星嵐閣,一年多的時間沒看到師父師娘,他拋了大部隊,一個人駕馬走在前面,得了君上首肯之后立馬就往家趕,打完仗的這幾天,他對家的思念比任何時候都深,也許是知道離家越來越近,他的速度也越來越快。
其實讓他去作為副將跟著老一輩的人去平頤蠻,君上也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tài),頤蠻的兵力不足,但還要在垂死之前掙扎一段時間,所以派了他這個子弟新秀前去,是一步穩(wěn)贏的招式。
國家的昌盛,是要靠著新一輩人的成長,不能只靠老輩人的負隅頑抗,國軍的生命力,也是要不斷翻新的,霍沄洺跟著二爺,劍道的成就自然有目共睹,但他的本事,不應只局限在承襲霍家劍道,要知道,世家的能耐,都是要歸為國用,為國家效力,才是眾家存在的意義。
“師父!師娘!”他人還沒進來,聲音已經(jīng)傳了進來。
不到兩年的時間里,他的聲音也成熟了些許。
屋內(nèi)的人聽見聲音,都跑了出來,林婉笙第一個沖上去,抱住霍沄洺,嘴里喃喃到:“你終于回來了。”聲音里帶了些哭腔。
霍沄洺輕拍了拍她的背,笑著輕說了一句:“我都快一年沒洗澡了,臭了?!?p> 林婉笙抽了抽鼻子,狠狠搖了搖頭:“不臭。”
林婉笙還是舍不得放開手,霍沄洺輕輕將她的手從自己腰上挪下來。
“洺兒,我都聽君上說了,你做的很好?!倍斂匆娀魶V洺的第一件事是夸贊他,二爺?shù)难劾镆查W著淚光。
夫人拉著沅謐,不斷用手帕擦拭淚水,她看見霍沄洺的一瞬間,已經(jīng)哭得說不出話來,又惹了霍沄洺的淚,他上前兩步,喚了一聲“師娘?!?p> “哎!”
夫人的這一句回應,也是轉(zhuǎn)了好幾個調(diào)子。
霍沄洺蹲下來,沅謐往阿娘身后躲,抬頭問:“你就是哥哥嗎?”小姑娘的聲音軟糯糯的,這大概是他有印象以來第一次見到霍沄洺,這幾天大家都告訴她哥哥要回來了,沅謐心里對哥哥的期待不亞于這屋里的每一個人。
“是啊,我是哥哥,沅謐都長這么大了,真不愧是我妹妹,長得真好看?!被魶V洺張開手,沅謐立馬松開夫人的手,竄到霍沄洺的懷里,小丫頭的臉貼著霍沄洺的臉,皺了皺眉躲開了:“哥哥扎,疼。”
霍沄洺被沅謐哄得一笑,抱著她站起來,“師父,師娘,我得先回去換件衣裳洗個澡,真臭了?!?p> 二爺笑著點點頭,說:“去吧去吧,這回知道不容易了吧,晚上你干爹他們一家過來一起吃飯,元之那孩子可招人疼了,昨天還問我他干爹什么時候回來呢?!?p> 夫人還想再看看霍沄洺,二爺拉著她的手:“先讓孩子歇一歇,趕了好幾個月的路才回來,可是累了?!?p> 夫人推了一把林婉笙,給她使了個眼色,伸手接過沅謐。
林婉笙領(lǐng)會意思,立馬跟上去,說:“洺哥哥,走吧,羽澤跟福桔早就在房里準備了,咱們先回去沐浴吧。”
路上,霍沄洺問到:“笙兒,家里沒什么事兒吧?”
“家里一切都好啊,就是大家都盼著你回來呢,爹每日去宮里打聽你的消息,娘就在家等著爹把消息帶回來,三個月前你突然沒了書信,大家都急得不得了,佩哲哥哥也是三兩天就過來問......”林婉笙一句一句說著,話還沒說完就被霍沄洺打斷。
霍沄洺一直走在前面,突然一轉(zhuǎn)身,嚇了林婉笙一跳,他開口問了一句:“你想我了嗎?”
林婉笙被這一驚搞得有些緊張,她抬頭迎上霍沄洺的目光,伸手拉住他的手:“我當然想你了,我也每日都盼著你的消息回來。”
林婉笙驚覺,這兩年未見的日子里,他變了。
適才霍沄洺前腳剛從星嵐閣出來,后面二爺便攬過夫人的肩:“你瞧現(xiàn)在的洺兒,是不是有點我當年的意思?”
“爺想要的,不就是這樣的洺兒嗎,踏實沉穩(wěn),擔得起天劍后人。”夫人跟二爺相視一笑,“您瞧,剛才他走出去的時候,那個背影跟爺一模一樣?!?p>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霍沄洺刻意模仿著二爺?shù)难孕信e止,他走路的姿勢,也變成了左手背負身后,右手緊握佩劍。
他的腳步,也沉了下來。
清云軒,
“少爺!”羽澤一直在門口等著,離老遠看見霍沄洺過來,他就沖了上去,要不是霍沄洺笑著躲開,他恨不得沖上去盤在霍沄洺身上。
他順手接下霍沄洺手中的凰鳴。
“您可回來了,沒受傷吧!”羽澤的眼神從頭掃到腳。
“沒有。”霍沄洺輕飄飄一句話帶過,他的眼神躲閃著羽澤關(guān)切的目光。
“羽澤,少爺要沐浴,準備好了沒?”
“都準備好了,少夫人。”羽澤扶著霍沄洺的胳膊,就像兩年前一樣。
但霍沄洺的反應,卻有些不自在,他去頤蠻的這些日子,跟著的都是前輩,到哪兒都是他第一個沖上去,只有他服侍別人的份兒,在家這種被眾星捧月般的日子,他已經(jīng)不再熟悉了。
浴桶被羽澤放在清云軒院子的角落里,那里種了一株海棠,已經(jīng)三年沒有開花了,今年霍府換了花匠,這海棠,竟又活了過來,純白摻著淡茜色,被圍在槐樹中間,獨自美麗著,羽澤將浴桶周邊系上紗帳,給霍沄洺在海棠下圈了一方天地悠然。
“沐浴不在浴房,給我弄這里來干什么?”霍沄洺的態(tài)度并沒有羽澤想的那樣。
“少爺您不是喜歡在海棠花下面沐浴嗎,之前您讓我給您搬出來,我嫌麻煩不給您弄,您還生氣來著。”
“我要洗澡,不想給所有人都看到,搬回去吧。”霍沄洺淺淺地回了一句。
“沒人沒人,連福桔姑娘我都讓她先出去了,這院子里現(xiàn)在就我們仨?!庇饾蛇B連擺手解釋道。
“婉笙,你去一趟靳府,跟佩哲說一聲我回來了。”
霍沄洺的這句吩咐,很明顯就是讓林婉笙回避的意思,這不禁讓她有一些失落,兩年沒見到自己夫君了,沒想到他還是不愿意讓她近身。
“哦。”林婉笙的語氣中很明顯帶著些許不悅,霍沄洺當然聽得出來,但他并沒有理會。
林婉笙剛出去,霍沄洺吩咐羽澤把院門鎖上,這才準備更衣。
羽澤給他拿過來的,依舊是他最喜歡的那件。
霍沄洺想了兩秒,看羽澤依舊沒有要回避的意思,便也沒有再說什么,他解開扣子,身上的衣裳和皮肉黏在一起,他連吭都沒吭一聲。
羽澤看見少爺?shù)谋常@地大叫一聲:“少爺!你又騙我,這還叫沒事?”
“大驚小怪做什么,打仗嘛,刀劍又不長眼,現(xiàn)在都不疼了,剛開始那段時候,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熬過來的?!?p> 霍沄洺說完這番話,羽澤說不出來哪里不對勁兒,之前的少爺稍有一點傷痛都吭吭唧唧,準要哭鬧一番。
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少爺也變成這樣堅毅,刀劍砍在身上都不喊疼的人了。
跟二爺一樣了。
羽澤將手中的東西擱在案上,“少爺您等著,我去找小葉郎中過來給您上藥?!?p> “站住?!被魶V洺叫住他,“別叫他,我不想讓師父師娘知道,這點小傷算什么,比起那缺胳膊少腿,甚至戰(zhàn)死沙場的兵卒來說,我這還不至于?!?p> 羽澤聽了霍沄洺的話,鼻子一酸流下來淚來。
“你過來幫我洗洗頭發(fā),我感覺像是頂了一頭石頭。”
“哎。”
羽澤一摸霍沄洺的頭發(fā),又惹了眼淚下來。他很小聲地抽了下鼻子,還是沒躲過少爺?shù)您椦邸?p> 霍沄洺開口說了他一句:“哭什么啊,我這不好好的?!?p> 他的語氣,明顯溫順下來。
“少爺受苦了?!庇饾赡艘话蜒蹨I,“羽澤心疼您?!?p> “這兩年,我確實吃了很多苦,但我突然找到了生活的意義,羽澤,你知道頤蠻那個地方,有多美嗎?但那樣美的地方,民不聊生的事情還是不在少數(shù),我們抓了不少兵卒,甚至連幾個將領(lǐng)都不知道自己是為誰奔命的,只是在上一場戰(zhàn)爭中僥幸活了下來,才被封成將領(lǐng)。我當然知道,我去打仗,贏了就此出名,輸了,我也能回來繼續(xù)做少爺,但他們只能贏,輸不起,那樣的日子,你都想象不到有多苦?!?p> “我可管不到別人苦不苦的,少爺不在家,我就日日惦記著少爺,少爺無事我便心安,旁人與我何干?!?p> “知道你最忠心了,我去回稟君上的時候,他說最近一段時間不會再讓我出去了,我可以在家里好好休整一下,我預備先睡三天,到時候你可不許叫我。”
“估計是不行了,我不叫您,上門的賓客都得給您叫起來,您以為打完仗就行了,過來求您指點提拔的人,前兒就有上門的了?!?p> 霍沄洺皺了皺眉,抬頭朝著羽澤嘆了口氣,嘟著嘴說:“就不能說我還沒回來嗎?”
“對不起啊少爺,君上早就說你們勝了戰(zhàn)事班師回朝,最晚月末也回了,他們就每天派人帶著禮物過來,明著是要慶賀,其實都是指著您給提拔提拔呢。”
“讓我提拔?誰來提拔我???我就是個拔劍的,能管得了什么?我不管,你跟張叔商量商量,禮也不收,人也不見,不行就說我重傷起不來床了。”
洗了半個多時辰,用了好多皂莢,霍沄洺才覺得自己恢復了生命力。
羽澤幫他換了水,霍沄洺說要睡一會,羽澤就進屋去了:“那少爺,你有事兒叫我?!?p> “知道了?!?p> 他靠在浴桶邊上,頭搭在壁上,那里羽澤給他墊了毛巾,這個姿勢很舒服,困意襲來,他抬眼瞧著頭上的海棠花,花香充斥著他的鼻腔,醉。他的長睫翻動了兩下,神志便模糊了。
這四百多天的日子,他幾乎沒有一天睡得安穩(wěn),在軍營里,大家知道他的身份,都盡力給他最好的,可戰(zhàn)時里的條件,可想而知,最好也不過如此。
霍沄洺回來的消息已經(jīng)傳開了,如今的他,已經(jīng)徹徹底底是一個獨當一面的少俠了,這場跟頤蠻的戰(zhàn)爭,成就了他。
一股輕風吹過來,幾片海棠花瓣脫離樹干的枷鎖,飛落在水面上,泛起一朵朵漣漪。
那些關(guān)于曾經(jīng)的回憶,也都在困倦中接連涌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