晟曜拿著手電,和陳勁并排走著。兩束手電光不斷交替,相會、分開,相會、分開……
晟曜神情平靜,還有閑心向陳勁搭話。
“陳哥,你們經(jīng)常這樣巡邏嗎?晚上一般不巡邏吧?”
“晚上一般就留個人在監(jiān)控室盯著……”陳勁臉色不太好看。上次這樣巡邏,就在幾天前,還是為了防備身邊的晟曜。再上次……他就想不起來了。就是夜間值班的同事,那也是在監(jiān)控室打盹。有時候干脆溜回宿舍,舒舒服服地睡一覺。反正也沒人考勤。最重要的是,長壽園這么多年都沒碰到過惡性事件,也就老徐看門那會兒遇見過來尋刺激的年輕人。
陳勁這么一想,就有些埋怨身邊的晟曜,還有那個尚未找到的女孩。
“那保潔呢?是每天早上來打掃嗎?”
“嗯?!标悇欧笱艿貞艘宦暋?p> “上次你們提到長壽墓區(qū)的花。你們這兒有專門的園丁吧?對那些花卉植物是怎么照料的?每天都要澆水嗎?”
“沒那么麻煩。”陳勁答了一句,手電光橫掃向晟曜那個方向,“你小子在打聽什么?”
“就是在想,她到底藏在了哪里。”晟曜笑笑。
陳勁嗤了一聲。
他們兩個負責檢查墓區(qū),但陳勁不覺得他們能在這兒找到人。老徐帶著另外兩人去辦公區(qū)兩棟樓搜查了。那里才是可能藏人的地方,也是因此,陳勁特地抓了晟曜到墓區(qū)來檢查。
這少男少女,感情糾紛,一碰上可不得跟火星撞地球一樣?這要在樓宇內(nèi)爆發(fā),那鬧不好,一沖動,人就往窗戶口一跳……
陳勁和老徐都擔心這種最糟糕的情況發(fā)生,才做了現(xiàn)在這樣的安排。
晟曜看起來對此一無所覺。
他檢查墓碑的模樣并不仔細,手電光只是機械性地來回掃蕩。他的腳步有些快,像是想要快點兒應付完這個差事。之前的詢問,也是沒話找話。
陳勁心里嘲笑晟曜膽小,可看晟曜的臉色,又不像是害怕。害怕的話,就該和那天夜巡時候的小吳似的,有點兒風吹草動就跟受驚的兔子一樣蹦起來。
“看來不在傳統(tǒng)墓區(qū)?!标申渍f著,已經(jīng)踏上了通往長壽墓區(qū)的石板路。
“嗯。”陳勁應付了一聲。
小姑娘再怎么膽大,也不可能窩在墓碑、墳冢之間。再者,墓區(qū)里根本沒有能藏人的地方。辦公樓宿舍樓內(nèi)倒是有一些閑置的空房間……
陳勁摸了摸手機,等著老徐發(fā)來喜訊,卻見晟曜的神情變得認真起來。
手電光芒的晃動失去了規(guī)律,一會兒在某些地方長時間停留,一會兒又飛速掠過一些墳冢、雕塑。
晟曜低著頭,彎著腰,在灌木叢中尋找著什么。
“我們在找一個小姑娘,不是找野貓。”陳勁忍不住說道。
“嗯?!标申紫袷莿偛诺年悇乓话惴笱艿貞艘宦暋?p> 他直起腰,手電光一轉,卻是又落在了一處灌木叢中。
忽的,他的眼睛亮了起來。
晟曜三步并作兩步,到了那處灌木叢,伸手進去摩挲。
“你找到什么了?”陳勁疑惑地問道。
唰啦啦——
一陣聲響,晟曜抽出手,手中攥著一束被塑料玻璃紙包裹的花。
陳勁愣住了。
晟曜看著那花束,又看向灌木叢中的其他枯萎的花束,表情變得柔軟起來。
他將那束花放回到了原位,手電光落在身邊的高大松樹上。
光芒沿著樹干向上爬。
粗糙的樹皮上,有不太明顯的水痕。
晟曜叼住了手電,腳一蹬地,身體躍過那小片灌木叢,雙手抱住了那顆大松樹。
“哎,你——”陳勁著急,踩上青草地,卻在那一片灌木前停下腳步。
晟曜身手利落地爬上了樹。
他在上層枝頭看到了更清晰的水痕。粘稠的液體覆蓋在樹干,也有一些奇怪的東西落在樹葉上,像是有一只巨大的蝸牛從這里爬過。
晟曜踩上那根粗壯的樹枝,一手拉著樹干,另一手拿下了口中叼著的手電筒。
手電光往前一照。
更遠些的枝頭上,有一顆圓球掛在其上。
手電光打在黑洞洞的瞳孔上,它此刻正對著晟曜,好像能映照出晟曜蒼白的臉。
晟曜喉頭滾動,瞳孔收縮,和那顆眼珠遙遙相對。
……
黑暗的電視房內(nèi)響起一陣低沉的怪笑聲。
醫(yī)生雙手支在膝蓋上,十指交疊,撐著被口罩覆蓋的嘴。笑聲像是從他嘴巴里發(fā)出來,又像是從那些指甲上發(fā)出來的。
他的眼睛亮得嚇人,和屏幕上那顆孤零零的眼珠一樣又大又圓。
畫面在晟曜的后腦勺和他的眼睛特寫間不斷切換,閃得像是視頻出現(xiàn)了卡頓。
這種閃爍突然停止。
晟曜的眼睛占據(jù)了整個屏幕。
他的眼睛像是一鍋燒開的水,能看到鍋底極速冒出的一粒粒氣泡。
“嘿嘿嘿嘿嘿嘿……”
醫(yī)生又開始了怪笑,拉長了脖子,也因此拉長了整根脊椎,讓他的腦袋越發(fā)接近電視屏幕,就要貼上屏幕上的晟曜。
……
晟曜垂下手,手一松,手電筒帶著那一束光芒自由落體。
陳勁嚇了一跳,急忙叫道:“你怎么了?”
他沒等到晟曜的回答。
手電光打上去,只能看到晟曜站在樹枝上,眺望著西邊方向。
他扔掉了手電筒,也松開了拉著樹干的手。
“喂!”陳勁大急。
晟曜雙腳踩著樹枝,往前跨了一步。
一步邁出,樹枝輕輕晃動,那一顆眼珠也像是溜溜球般上下彈動。
晟曜接著邁出了第二步,步頻加快,步幅加大,幾下就跑過了那根樹枝的中段,將枝頭壓得彎下。
他點著樹枝,一個用力,從松樹上一躍而下。
枝頭下壓又彈起,眼珠被拋到了空中。
跳起的晟曜手一伸,就撈到了那顆眼珠。他小心地握著,攥著拳頭,保護著它。身體輕盈落下,雙腳踩在了一尊石獅之上。
石獅表面并不平整。
晟曜的身體往旁邊一歪,探手抓住獅頭,手臂一個發(fā)力,身體順勢就甩了出去,躍過了前方的一個墳包。
他走直線距離,速度快得驚人,幾下起落,就消失在了陳勁的視野中。
陳勁目瞪口呆,反應過來后,頓時大急。
只是,他一個發(fā)福中年人,完全沒法照抄晟曜的前進路線和方式,只能乖乖順著石板路繞道。
陳勁拼命奔跑,還不忘掏出手機,給小金打去電話。
“你看看長壽墓區(qū)監(jiān)控!那小子跑哪兒去了!”
小金一頭霧水,急忙從眾多監(jiān)控中找到長壽墓區(qū)的那幾個,突然發(fā)現(xiàn)了其中一個畫面上閃過了什么。
“啊,在這兒!哎呀,等等等等……我靠!他跑好快!在那兒在那兒……陳哥我看到你了,你往右邊……不對、不對,??!他跑到西門了!”小金急躁地叫道。
小金先前幾十秒只看到了一些人影,直到這時,見晟曜單手抓住西門的大鐵門,身子“蹭蹭蹭”就上了門頂,才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晟曜猶如那些視頻集錦里的跑酷大神,翻高墻的動作流暢無比。
出了西門,晟曜站在黑暗的柏油馬路上,望著前方同樣的黑暗的荒野,突然深吸一口氣,大喊道:“生生——”
正在往西門趕的陳勁被驚得腳步一頓。
那一聲喊傳出去老遠。
晟曜的耳朵下血管青筋根根分明,就像是他的雙眼一般,薄薄一層皮膚下,有什么東西在沸騰活躍。
他在風吹草葉的沙沙聲中捕捉到了一絲異樣。
晟曜二話沒說,朝著那方向沖了出去。
他的雙腳像是安了彈簧,彈射出去后,腳掌落地,踩斷了雜草的根部,在泥土中留下一個腳印。邁開的雙腿帶著他的身體在草叢中低空飛掠,只有不斷傾倒的雜草和那些腳印,證明他是在地上奔跑。
陳勁趕到西門的時候,喘著粗氣,將手電光打向前方荒野,另一手舉著手機,哼哧哼哧詢問小金:“他人呢?他——”
沒問完,陳勁就張大了嘴巴。
手電光束中,能看到前方荒野雜草中有兩道清晰的痕跡,一道是從西門這兒延伸出去的足跡,另一道則像是草叢中亂竄的獵物。風壓低雜草,能看到那其中逆流而上的波紋。
晟曜飛奔著,眼睛、耳朵,視覺、聽力,雙腿的肌肉、神經(jīng),還有最重要的,不斷搏動、輸送全身血液的心臟,和不斷擴張收縮,給全身細胞帶來氧氣的肺,都在這一刻爆發(fā)出了所有力量。
他逐漸看到了前方草叢的身影,不再只是聽到一點響動,而是親眼看到了,還嗅聞到了……
那是一股腐爛的惡臭,隨風飄來,又像是早就彌漫在了荒野上。
近前的草葉上沾上了一點肉屑,灰色的、黑色的,有的還帶著鮮紅的血絲,或是青色的筋脈。
晟曜的腳步?jīng)]有因此停下,他終于是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背影。
那背影消瘦,黑色外套松垮垮地飄起來,布料潮濕,會滴下紅褐色的血水。擺動的雙手中,一只是森森白骨,另一只則貼著一層稀稀拉拉的灰色筋肉。
晟曜猛地一撲,抱住了那不成人形的軀體,小心將她護在胸前,在草叢中翻滾兩圈,停下了來。
……
怦!
怦!
怦!
“呼……”
“呼……”
心跳聲,呼吸聲,還有肌肉顫動,神經(jīng)繃緊又放松的奇怪聲響,在黑暗的電視房內(nèi)回蕩。
這些聲音,猶如立體音效,給人一種奇怪的享受,而這種享受,絕不是眼前這臺老式顯像管電視能提供的。
醫(yī)生像是陶醉在這音響聲效中,身體放松下來,癱坐在沙發(fā)上。
他抬起腿,腿下的黑暗陰影中,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了一個擱腳凳,讓他舒服地伸直了雙腿。
雙腿交疊,擋住了電視屏幕。電視也像是活物一般長高了,微微往上移動了一段。
畫面重新出現(xiàn)在醫(yī)生的視野中。
畫面中,是抱在一起的男女。少年懷抱的姿勢溫柔又用力。
醫(yī)生撐著臉,口罩下露出一個笑,只是那笑容看著像是不懷好意,他幽藍色的眼睛里全是期待的光芒。
……
“生生……生生……”晟曜呢喃著,聲音逐漸哽咽,抱著白曉的手緊貼著她的身體。他能摸到外套下的骨頭。一根根,非常清晰。還能摸到一些松軟滑膩的物體,讓他想起衰老的外婆,想起她臨終時垮塌下來的肉體。
腦海中劃過了一些奇怪的記憶。他好像很多次給老人更換壽衣,仔細觸摸過那些失去生命后的軀體。
晟曜眼眶中涌出淚水來,手緊了緊,又像是害怕傷到白曉,連忙放松了力道。
胸口被按住。
按住他的不是拉小提琴、修長的、帶繭子的手,而是一雙屬于腐尸的手。
晟曜被用力推開。
白曉從地上坐了起來,背著身,只留給晟曜一個扭曲的背影。
晟曜連忙爬起來,忽的看到了自己一直小心握在手中的眼球。
他看向白曉,喉頭發(fā)干。
“你已經(jīng)知道了……”白曉開了口,聲音沒有了白天時的清脆。她的嗓子沙啞,說話的時候總是冒出一絲絲的漏氣聲。
風壓低了周圍的雜草,月光毫無阻礙地落在白曉身上。
她的脖子上有一個缺口,頭頂?shù)臑醢l(fā)也所剩無幾。身上有衣服遮擋,卻也能看出她殘缺的肢體。
白曉緩緩轉過頭,用僅剩的那只眼睛看向晟曜。那唯一的眼睛蒙著一層灰霧,失去了那黑亮的眼瞳,原本清澈的眼白也被血色覆蓋。姣好的面容如今蕩然無存,除了空洞的眼眶外,她那半邊皮膚也發(fā)生了腐爛,露出了下面的白骨,甚至能通過眼窩的孔洞,看到一些殘留的血管和更深處的大腦。
白曉勾起一抹笑,笑容怪誕又恐怖。
晟曜卻只感到悲傷。
他伸出手,握住白曉的手,不顧她的反抗,將那顆眼球放回到她的掌心。
晟曜抬起頭,撫摸著白曉的臉龐,“別怕,生生,別怕……我們?nèi)タ床“?。一定能治好的。一定能治好你的!?p> 白曉驚愕地望著晟曜。
月光中,晟曜露出一個微笑。
……
電視房內(nèi),醫(yī)生的笑凝固在口罩上。
指甲們安靜了幾秒鐘,突然喧鬧起來。
醫(yī)生猛地踢開了擱腳凳,身體逼近了電視屏幕。
屏幕上,月光、荒草,一男一女,男的英俊,女的卻是一個怪物,將畫面的美感撕碎。
……
“你發(fā)什么瘋!”白曉再次推開了晟曜,這次更加用力,手中握著的眼球也被她用力扔到了晟曜的身上。
晟曜不知所措,急忙在草叢中尋找那顆眼球,卻發(fā)現(xiàn)這一受力,眼球已經(jīng)破裂,變成了一灘半流質的碎肉。
晟曜慌張地仰頭看向白曉。
月光打在白曉的背上,在晟曜身上投下輪廓扭曲的影子。
“你看看我現(xiàn)在的樣子!我已經(jīng)死了!我死了!死了!”白曉瘋狂地大叫著,淚水從僅剩的眼眶中涌出來,混合著不知道是血,還是其他什么物質,落在晟曜面前。
“我已經(jīng)死了呢……”白曉低聲哭泣,“我已經(jīng)死了,晟曜。已經(jīng)……結束了……早就該結束了……你應該去過新生活?。∧銘撜J識新的女孩,認識更好的人。我說過,我們的相遇,是錯誤呢……你不應該,遇見我……如果沒有遇見我……如果沒有……”
晟曜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要被撕裂開。他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向白曉伸出手,“不是的,不是……生生,白曉……”
老婆……
風聲帶來了遠處的聲音,不知道是誰哭泣著低語。
“我遇到你,是我這輩子最正確、最幸福的事情?!标申孜兆×税讜灾皇O鹿穷^的肩膀,看著她稀疏的頭發(fā),想要捧起她殘缺的臉,“遇到你,我才完整了。即使,即使你已經(jīng)死了……”
他對上白曉的那只眼睛,眼淚落在白曉的臉上,“我愛你呢……”
他低下頭,想要在那失去嘴唇、已經(jīng)殘缺的牙齒上印上吻,卻被只剩下骨頭的手擋住了。
白曉的聲音幽幽的,“我已經(jīng)死了……快要結束了……”
晟曜聽到她的衣服下有奇怪的聲響。
啪嗒。
有什么東西從衣服中滑落,摔在兩人腳邊。
黑色的外套更加貼近了白曉的身體,能看到布料下的肋骨,看到肋骨下,空空蕩蕩……
晟曜低頭,見到了還在顫動的……心臟……
他忽然意識到了什么,著急地望向白曉。
“找到了!”陳勁氣喘吁吁的聲音插了進來,手電光芒一晃而過。
晟曜下意識瞇了瞇眼,感覺到掌下的人正在抽離。
白曉退后一步,和晟曜手掌相貼的皮膚撕拉開,發(fā)出了粘膩濕滑的怪聲。
晟曜手一顫,就見那塊皮膚帶著模糊的肉,從他和白曉之間落下。
白曉一轉頭,奔跑出去。
晟曜頂著那強光要追,卻被旁邊伸出來的一只手給死死抓住。
那只手顫抖著。
草叢中又冒出了另一個聲音:“陳哥,找到了?”
小金踩著雜草,沖了過來,手電光打在陳勁毫無血色還不斷顫抖的臉上。
“陳哥……?”他有些奇怪,又看向晟曜。
晟曜想要甩開陳勁,卻被陳勁死死抓著,拖得陳勁摔倒在地。
“那是,什么?”陳勁驚恐地問道,“那是什么東西?!”
庫奇奇
話說,這個故事我就是想寫開頭的分尸和這里的告白,就像青葉我只想寫個塞滿靈異檔案的塵封事務所,怪談就更簡單,只想寫怪談……_(:3」∠)_ 但總感覺天不遂人愿,計劃趕不上變化……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