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zhèn)城堡位于瓦罕谷地與徒多河之間的十字路口以南約莫三里地的小山附近,來到路口后,周圍都是大片的覆蓋著積雪的荒漠,極目望去,大地一片蒼茫,在東邊,高達六千余米的雪山頂部在清晨閃耀著令人炫目的圣光。
茫茫大地上,雖然覆蓋著一層淺淺的積雪,但幾乎沒有鳥獸的蹤跡,更不用說人類了,真正的人跡罕至,但誰能想到就在昨日封常清還能連夜沿著谷地來到北鎮(zhèn)城堡?
“昨日這里下了一場小雪,但北鎮(zhèn)怎么沒有感覺到?嗯,應(yīng)該是在與封常清談完后下的”
在通往瓦罕谷地的那頭,也是荒寂一片,不過孫秀榮見到時眼睛卻閃亮起來。
楊承恩面色凝重,楊守瑜卻有些躍躍欲試,看來三人出發(fā)前一定商議過什么。
半晌,孫秀榮從閉目感受這極藍的穹頂、整整的冷風(fēng)、空曠的原野中回到了現(xiàn)實中間,他朝楊守瑜點點頭,說道:“算了,還是我親自去一趟吧”。
楊守瑜一聽正要反駁,不過看到自家老爹以及幾匹馬的行禮還是忍住了。
孫秀榮將自己馬匹上多余的東西全部卸到那匹喻文景贈送的大馬上,說道:“你二人繼續(xù)向北行走,在避風(fēng)處等我,我很快就會回來了”。
楊承恩看著此子,眼神既有擔(dān)心又有些欣慰,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有很多話沒同他說,但又想道:“此子終究不負他的門楣,說與不說又有什么不同呢?”
告別楊承恩父子后,孫秀榮騎著他的火龍駒撒歡兒跑了起來。
話說離開蔥嶺守捉城后,火龍駒一直當(dāng)成馱馬來使,還沒有撒歡跑過,好不容易逮上個機會豈能不恣意妄為的?
從路口向西南,約莫三十里的地方都是荒涼寂寥的地方,中間一處寬約一里的谷地斜斜地通往遠處,孫秀榮似乎對這一片很熟,對谷地也很熟,火龍駒跑起來也是駕輕就熟。
按照大唐府兵的規(guī)矩,是不能自由往來各處的,去到任何地方都要有上一級衙門開具的驛牒,孫秀榮是如何對幾十里外的地方如此熟悉的?
原來,大唐府兵除了有五十畝到一百畝的免稅田,還有幾乎同等數(shù)目的山林,若是在內(nèi)地,山林自然離田地不遠,但在遙遠的西域,特別是深處高原腹地的蔥嶺一帶,想要找到合適的山林就比較困難了。
于是都護府便采取了讓府兵們自己出發(fā)去尋找,然后再由官府登記的制度,這樣一來,山林就距離自己的田地很遠了,有的甚至在百里之上。
而孫家、楊家的山林就在靠近北鎮(zhèn)西邊的某處山林,那也是蔥嶺之上為數(shù)不多的長著楊樹、樺樹、柳樹的地方,孫秀榮的虎槍槍桿、黑云弓的弓身以及部分農(nóng)具的材料都來自這里。
這里要說明的是,這也是靠近蔥嶺守捉城最近有樹木的地方,要再找下去就要到邊令誠計劃去的最后一個地方缽和州城了,那還在瓦罕谷地的盡頭。
整個蔥嶺高原,大多是荒蕪之地,植被以各種茅草和灌木為主,想要找到大片的樹林真心不易。
但問題又來了,既然到處是荒蕪之地,想要找到一個藏身之處自然也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一大片樹林,只要是人類豈能輕易放過?
蔥嶺守捉城的府兵占據(jù)的這片樹林雖然面積不大,但也有上百平方公里,藏在里面想要輕易找出來也是要花費一番精力的。
于是,這里又成了馬賊的巢穴之一。
在孫秀榮十五歲那年,當(dāng)他與楊守瑜一起來到此處尋找合適的木材時便遇到了一伙馬賊。
說起蔥嶺馬賊,多半是確實走投無路了才會選擇這里。
這其中又有兩大來源,一處自然是被大唐打散了的突厥部落,一個是上文說過的象雄王國的遺民,在百年前,象雄王國是一個強大的部落,按照史籍記載,竟有勝兵八九萬,可想而知這至少是一個有著八九萬帳的大部落,被松贊干布滅亡后,部落丁口大減,但至少也還有四五萬帳,這樣的部落,又與吐蕃差不多的語言、風(fēng)俗,松贊干布自然不放心讓他們繼續(xù)待在故地。
與中原王朝一樣,他施行了分化、摻雜等策略,當(dāng)吐蕃人滅亡吐谷渾、黨項羌后,王國將一部分象雄人遷到了青海,而將一部分黨項人、吐谷渾人遷到了象雄故地(后世阿里地區(qū))。
這只是其中一個策略,在以前的象雄王國,往上推三代,最開始一帶的國王姓聶敘,后來被瓊布氏奪國,不過再后來聶敘氏又上臺了,最后一代聶敘氏上臺后自然極為仇恨瓊布氏,此時的他們尚處于極為兇蠻殘忍的原始奴隸社會,每一年,他們會將留在象雄故地的瓊布氏抽出一些人來進行活祭。
活祭完全是按照苯教的儀式來的,種種血性殘忍之處這里就不贅述了。
當(dāng)吐蕃人滅亡聶敘王朝后,最高興的自然就是瓊布氏家族了,吐蕃人也樂得大幅拔高瓊布氏家族的地位,讓他們同吐谷渾、黨項羌酋長一起掌管象雄故地,瓊布氏又掌權(quán)了自然會對聶敘氏采取瘋狂的報復(fù),血腥殘忍之處恐怕還勝從前。
加上吐蕃人但凡掌管某地,明面上該地的牛羊馬匹、田地收獲的六成都要歸中央,加上各大酋長的盤剝,高原上的象雄人、吐谷渾人、黨項羌人妥妥的處于水深火熱之地,這種盤剝一般人肯定消受不了,此時,宗教信仰便出來了。
作為以前的王族,聶敘氏也不會乖乖地待在原地等待瓊布氏的報復(fù),由于阿里地區(qū)廣袤得很,一開始他們就四散逃亡,最遠的還逃到了他們認為的苯教肇興之地波斯,作為中間的蔥嶺高原自然也有他們的身影。
不但有,還是聶敘氏王族的嫡支。
火龍駒撒開蹄子在通往瓦罕谷地的道路上奔跑起來,沒多時便來到了那處山林所在,孫秀榮仔細打量了一下周圍,見沒什么動靜,便從身側(cè)的胡祿里抽出了三支響箭。
“咻!咻!咻!”
連續(xù)三支響箭射向了瓦藍的天空,當(dāng)它們落地快要落地時,孫秀榮策馬將其接住了。
此時,在樹林里,有一雙陰沉沉的眼睛正盯著他。
半晌,隨著樹林一陣騷動,從那里奔出來一隊人馬,只見那些人都披頭散發(fā),一幅典型的吐蕃人面目,都穿著獸皮大衣,騎著長著濃密毛發(fā)的吐蕃馬,最為醒目的是一色的白色、圓錐形的高帽,高帽的正中都繡著一朵蓮花,蓮花的兩側(cè)則是兩個卍字——卍字,正是苯教的標志!
人數(shù)約莫七八人,當(dāng)中一位面色微黑,年紀與孫秀榮差不多,興許是常年待在高原上,微黑的面上帶著一些皴裂的紅色,面龐瘦削,身材中等,眼睛略深,鷹鉤鼻。
孫秀榮見到這些人后,一邊緊張地戒備著,在找尋一旦事有不濟趕緊跑路的最佳途徑,一邊面上卻掛著微笑。
“丹樨王子,久違了”
他竟然說著一口流利的象雄語!
加上他也有些熟練的粟特語,看來這廝雖然在十八歲之前老老實實待在蔥嶺守捉,但作為一個兩世穿越者,他在這十八年終究沒有蹉跎,若是再加上他異于前一世的驚人身手,就不僅僅是沒有蹉跎了。
孫秀榮此話一出,當(dāng)中那少年也在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
“榮兄!”
此人全名叫聶敘丹樨,正是象雄王國最后一屆國王的嫡系后裔,他嘴里說的卻是漢語,看來志向也不小啊。
沒錯,在十五歲那年,孫秀榮與楊守瑜兩人就抵擋住了一群馬賊的攻擊,最后不打不成交,與眼前這位象雄王朝末代國王后裔成了拜把子兄弟,恰好,孫秀榮年紀最長,丹樨次之,守瑜最次,便依次成了長兄、二兄、三弟。
“你怎地一人來到這里?”
雖然是拜把子兄弟,但由于大唐前不久再次與吐蕃王國聯(lián)姻,讓聶敘丹樨想利用大唐與吐蕃人的爭斗恢復(fù)故國的夢想落空,但他也沒有閑著,便繼續(xù)在蔥嶺一帶做那駕輕就熟的事情,雖然是拜把子兄弟,但丹樨也并不完全放心眼前此人,無論是在大唐還是在藏地,親兄弟之間互相算計的事情都層出不窮,何況是義兄弟?
孫秀榮若是將他誑出來,附近還埋伏著唐軍,將其一網(wǎng)打盡,然后送給瓊布氏,那他們的結(jié)局將是極為凄慘的,故此,他不得不防。
“有一樁買賣前來送給你”
“哦?”
“最多兩日,從這里將會經(jīng)過一隊人馬,最多三十騎,隨身攜帶大量的財物,完全夠你等花費一年半載,或許還不止”
“是什么人?”
“這個你不用管,你等圍住后將其斬盡殺絕也就是了,然后取了他們的馬匹、財物揚長而去,記住,完事后將蹤跡湮滅,然后去吐火羅一帶隱藏個一兩年再說”
“我如何相信你,若是這些人只是誘餌,后面跟著大軍又當(dāng)如何?”
孫秀榮似乎早就知道他會說這些話。
策馬靠近了丹樨,然后湊近他說道:“來人是大唐安西大都護府監(jiān)軍大使邊令誠,他一行有二十個護衛(wèi),還有十名馬夫,至少有十匹駱駝,上面都馱著他從各地搜刮得來的財物”
丹樨眼睛一亮,嘴里卻說道:“邊令誠惹到你了?”
孫秀榮不置可否,“相信我吧,我調(diào)到于闐鎮(zhèn)南面的胡弩鎮(zhèn)了,眼下正在往那里趕,是抽空過來通知你的,那里緊挨著象雄王國故地,你若是相信我的話,也可以不去吐火羅,而是沿著徒多河干流向上游走,你如果得手了,至少兩年不用再做事了,據(jù)我所知,象雄故國與胡弩鎮(zhèn)之間,阿克賽欽湖附近方圓幾百里的地方都沒有人煙,是大唐與吐蕃人之間事實上的邊荒地帶”
“你等去了那里也沒有管,屆時我在胡弩鎮(zhèn),會協(xié)助你去象雄故地搜羅族人”
“可眼下唐國與吐蕃人關(guān)系甚好!”
“唉”
孫秀榮沒有理會他,而是看著天空,因為此時天上傳來一陣雁叫聲。
半晌,他才轉(zhuǎn)過頭來。
“丹樨,據(jù)我所知,金城公主病重……咳咳”
丹樨眼睛一亮,但他依舊沒有松口。
“你去胡弩鎮(zhèn)作甚?難道是做鎮(zhèn)將?”
“呵呵,沒有,還是區(qū)區(qū)一兵,不過放心吧,一切盡在掌握之中”
說完,他扭轉(zhuǎn)馬頭就走了,他知道,對于聶敘丹樨來說,留下他一起參與圍攻邊令誠大隊是最好的,但他們也沒有把握做到這一點,何況還有胡弩鎮(zhèn)、阿克賽欽的事?
而能在蔥嶺一帶盤桓多年未被剿滅,也顯示了聶敘丹樨一伙驚人的實力,說到劫掠邊令誠,他們自然有他們一整套合適的法子,什么提前偵查,提前布置,突然襲擊,等等,自然都不在話下,何況,他們是從象雄故地出來的人,那里的環(huán)境比蔥嶺還要惡劣,對于他們來說,不吃不喝在某處掩藏三日都不在話下。
至于結(jié)果如何,就不是孫秀榮所能把握的了。
但現(xiàn)在問題來了,如果丹樨的人沒有截住邊令誠,反而被他們捕獲其中一兩人,還將孫秀榮拱了出去又如何?
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可能,但根據(jù)孫秀榮對他們的接觸,以及他們強烈的信仰,他相信是不會的,何況還有阿克賽欽的事情?
他走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足跡,對于這一點,他早有準備,此時的他倒騎著馬,手上的虎槍槍頭綁著一大團茅草團,他一邊走一邊一把揮動虎槍抹去他的痕跡,直到那處路口,高原上風(fēng)勢甚大,沒多久雪地上就會恢復(fù)原樣。
等他走到路口時卻在想著,“胡弩鎮(zhèn)真的能成為自己再世穿越發(fā)跡的地方嗎?那里只是一個有著三百人馬的小地方,想要依靠這點力量去對付尚有幾萬人馬的象雄故地,自己是否太過膨脹了?”
但一想到邊令誠,他便生出一股說不出的厭惡。
“再過十幾年,高仙芝、封常清都會死在他手里,他若是逃過象雄人的攻擊算他運氣,若是逃不過就當(dāng)我為大唐提前盡一份心力吧”
“事情從來就沒有萬全的時候,自己十八歲了,以前在尼布楚的時候,十五歲就能帶著十八騎大戰(zhàn)車根的三百騎,何況現(xiàn)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便加倍犯人!”
“哼!”,他一鞭子猛地抽打在火龍駒的臀部,火龍駒猛地向前一竄,沿著蔥嶺谷地向北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