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余家老頭兒

　　按照當?shù)氐牧?xí)俗，農(nóng)歷新年正月初一是要回男方的父母家拜年；正月初二回女方的父母家拜年，往下按家里長輩排序挨個拜訪。這樣一算，余建坤家正月初一便是空蕩落寞的。為了填補父親的遺憾，余水云堅持每年正月初一必須在父親家團圓。田志遠一直尊重妻子的選擇。田葉和田斌姐弟倆因為從小在爺爺家長大，也很是愿意在爺爺家過大年。

　　倆孩子一早就穿著新衣服又蹦又跳地跑到爺爺，阿婆家拜年。母親拿了蛇皮袋子往地上一鋪，姐弟倆便有模有樣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三個響頭。余建坤樂呵呵地笑著，然后疼愛地遞上十塊錢的紅包。田葉大概是余建坤最喜歡的孫輩了，他認定田葉以后是成大事的人。因為孩子聰明，靈動，孝順，知道怎么心疼他，也是孫輩里唯一的女孩子。

　　大年初二，其他女兒們都來給父親拜年，田葉一家仍然一起來團圓。田葉站在那里看表哥們跪在同一條蛇皮袋上給爺爺行禮。但是他們說祝福話的時候，稱呼老頭兒“外爺”這個“外”字像一根刺，余建坤一聽就皺起了眉頭：“不要喊外爺！和小葉他們一樣喊爺爺就成?！痹S是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xí)慣，幾個男孩子就是改不過來稱呼。

　　余建坤也不愿再計較下去，讓孩子們散了各自去玩。

　　四個女兒和母親圍在廚房，一邊忙乎著準備團圓飯，一邊家長里短地嘮著。男人們則在一起喝茶，嗑瓜子，打牌。老爺子有時候會參與過過牌癮，更多的時候則是開了收音機坐在院子里曬著太陽看孫輩們在院子里追逐打鬧。余建坤很小心自己的錢，他怕打牌會輸?shù)糇约盒列量嗫鄴陙淼难瑰X。

　　因為覺得沒有兒子養(yǎng)老，不管風(fēng)吹日曬余建坤一直都堅持張羅自己的小生意。他騎著一輛笨重的大三輪車，在兩個小鎮(zhèn)里穿梭賣小百貨。因為從不缺席，倒是積攢了不少老客源。他戴著黑色的老頭帽兒，胸前掛著破舊的黑色小布包，布包里裝滿了分成一疊一疊的零錢，小小的記賬本和一支沒有蓋子的圓珠筆。他早早地支起攤位，開始耐心地等待客流。田葉小時候最喜歡跟在余建坤去賣貨，余水云嫌她在家影響她打牌，就一直慫恿田葉跟著余建坤出攤。既能幫父親看看攤位，又能得份兒清閑，她可愿意讓女兒替她盡盡孝心。

　　小鎮(zhèn)上的集市分為逢集和背集。逢集就是開集，周遭的十里八村的村民都會過來鎮(zhèn)上趕集，很是熱鬧。背集就是閉集，當天就沒有集市。幾條大街都是空空的。逢集和背集交替進行，逢集的時候，余建坤便在給小女兒開的理發(fā)店前面支攤兒。田葉母親這半天是絕對不會去茶館賭牌，而是早早守在父親的攤位那里幫忙叫賣，招呼客人。小女兒忙著自己的生意，她背集的時候負責(zé)幫父親采購貨物。小鎮(zhèn)背集的時候，余建坤便會瞪著三輪車騎往40里外的隔壁小鎮(zhèn)趕集擺攤兒賣貨。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填補他沒有兒子養(yǎng)老的遺憾。

　　集市散了之后，他便收攤回家吃飯。老伴兒在家料理家務(wù)，整理菜園子和院子里的雞鴨。余建坤還養(yǎng)了上十只羊，上午出攤，下午放羊。六十多歲的人，生活被安排得滿滿當當。他不想靠自己的女兒們，尤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再一直顧著娘家，怕女兒們的日子要不好過了。

　　田葉最喜歡，最敬佩的人便是爺爺了。這個瘦瘦小小的老頭兒，彷佛渾身充滿了力量。他從不抱怨生活的苦難，他那么獨立地養(yǎng)活著自己和家人。從來沒有要求女兒們給與他什么。

　　大女兒家孩子上初中學(xué)費不夠，騎了幾十里路回到娘家找母親哭泣。老頭兒蹲在旁邊悶聲聽著，女兒走時他讓老婆子給女兒塞了2000塊錢。二女兒一家搬來鎮(zhèn)上蓋房子需要錢，他也出了3000塊錢。小女兒理發(fā)店裝修……田葉記得母親說過，那年田葉考上高中老頭兒偷偷塞給她3000塊錢。

　　余家的女兒們有一座頂天立地的靠山。

　　田葉印象里，爺爺肉都舍不得吃。他蹬三輪車賣貨的錢就這么成全女兒們的生活。女兒們做了些什么呢？田葉還真想不出來。老頭兒的腳趾甲一直都是田葉給剪得，在上坡路上在后面給老頭兒呼哧呼哧推車的也是田葉。也許老頭兒太堅強了，女兒們找不到關(guān)心他的地方。

　　田葉高中第一年，老頭兒病了。那天放學(xué)回家，母親帶著哭腔告訴田葉田斌：“爺爺?shù)昧税┌Y。食道癌?！碧锉螽攬鐾鄣乜蕹鰜?。田葉氣鼓鼓地背著書包，沖向二樓。把書包使勁兒往地上一砸，眼淚再也忍不住了。那個堅強的小老頭兒怎么就生了這么嚴重的病了呢？因為忙著上學(xué)，好久都沒有去小鎮(zhèn)看小老頭兒了。田葉難受得扇了自己一巴掌。她懊惱自己長大后再沒有好好陪小老頭兒了。

　　過了今天余水云把父親接到城里，他還沒有去過城市呢。三姑娘果真是老頭兒眼里最孝順的孩子。她變著法兒給父親做各種不同的好吃的，她給他買他從來沒有見過的水果零食。田葉，田斌兩姐弟一放學(xué)就圍著老頭兒噓寒問暖。他們都無比珍惜和老頭兒在一起的每一分鐘。然而老頭吃不下多少，他繼續(xù)瘦下去。他的十幾只羊都賣出去了，他的老伙計三輪車和小百貨也都盤出去了。他的破舊的小布包里的小本子也被他悄悄記上了自己的后事安排。

　　人們總在快要失去的時候才會幡然醒悟。我們把生活的忙碌當作應(yīng)付一切情感虧欠的借口。直到快要來不及的時候，突然開始著急，自責(zé)，悔不當初?！皹溆o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边@一句話道出了多少人生遺憾？余家的孩子們都在小老頭兒生命最后的時刻用盡心思去彌補。

　　田葉聽母親說老爺子最后不能走路的時候都要自己扶著墻去方便，不給孩子們添麻煩。

　　這余家老頭兒，要強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