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宅。
這就是長寧買的宅子,一座三進(jìn)的宅子。在帝京這樣豪宅遍地的地方,著實(shí)不算大。
名字也就是簡簡單單的“葉宅”。長寧說,總共就她一個人住,沒必要那么麻煩。而且這對她來說不過是一個落腳的地方,叫什么都無所謂。
已經(jīng)是子時了,葉宅大門前還留著燈。長寧看到那三三兩兩的燈火,心里涌上一股暖意。
走進(jìn)大門,就聽見蘭嫣跟一個女人說著話。那個女人在光外,長寧看不清楚她的臉,但也知道她是誰。
“你說都這么晚了,姑娘怎么還沒回來。該不會出什么事了吧。每次大祭司一見她非打即罵,下次我一定要跟著?!碧m嫣的小臉都皺了起來,著實(shí)等得有些急了。
又一個女聲傳來,端莊持重,“別著急,再等等。以姑娘的武功,天下沒幾個人能傷得了她。不過蘭嫣,這話等姑娘回來了別在她面前說,白白讓姑娘傷心?!蹦桥幽抗庖晦D(zhuǎn),恰好看到了長寧,欣喜道:“姑娘,您回來了?!?p> 蘭嫣聽了這話立馬轉(zhuǎn)過身,瞧見長寧站在門口,露出了大大的笑容,拉著那女子跑了過去。兩人來到光下,長寧看清了,果然是梅若。
梅若是長寧的另一個祭侍,她和蘭嫣一樣跟著她快五年了。當(dāng)年她去幽州的時候,商絳羽已經(jīng)將蘭嫣從問卜臺調(diào)出來貼身照顧她。
商絳羽收她為徒以后,就是按照少祭司的標(biāo)準(zhǔn)來培養(yǎng)她。有時對她很不好,但凡她來看她打罵是常事;可有時對她也十分寵愛。
自問卜臺建立以來,大祭司和少祭司身邊的祭侍只能各有一人??砷L寧去了幽州不久以后,商絳羽又派人把梅若送了來,還是紅葉親自前來。紅葉告訴她說,大祭司怕姑娘在幽州不習(xí)慣,身邊也只有一個蘭嫣,想來不太方便。恰好前幾天問卜臺剛來了一個南疆的祭徒,十分伶俐。大祭司就派她來照顧她。
長寧正式成為少祭司以后,蘭嫣和梅若兩個人都做了祭侍,商絳羽也沒反對。
長寧是真的看不透這位大祭司的心思,但也不在意。
如果商絳羽想殺她,五年前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了,根本不用這樣大費(fèi)周章地救她。
現(xiàn)在她所有心思都在那一件事上。
報仇。
她一家的血海深仇,至死不忘。
“姑娘,您可算回來了。這么晚了,快回去休息吧?!?p> 蘭嫣和梅若扶著長寧往臥房走去。進(jìn)了房間,長寧覺得很累。
梅若看出長寧的疲憊,伸手給她按摩頭上的穴位,勸道:“姑娘應(yīng)該還沒吃東西吧,我們給姑娘準(zhǔn)備了點(diǎn)心。蘭嫣,你去拿一下?!?p> 長寧累得一根手指都不想動,“算了,我不想吃。”
蘭嫣又勸道:“好姑娘,多少吃一些再睡,要不然身體受不了?!币膊坏乳L寧再說,她就手腳麻利地跑到廚房去了。
長寧笑了笑,也就沒再說什么。梅若一邊按著一邊吞吞吐吐,“姑娘,您......”
“想問大祭司有沒有為難我,有沒有受傷對吧?”
梅若點(diǎn)點(diǎn)頭:“是。姑娘哪里傷著了嗎?我準(zhǔn)備了傷藥。”
長寧閉上眼睛,難得放松,“沒事,今天就是打了我一巴掌,不算什么?!?p> 梅若按著穴位的手一顫,心里忍不住泛酸。
蘭嫣很快就從廚房回來了,托盤里放著一碟桂花糕還有一碗紅棗山藥粥。
這么一點(diǎn)東西,長寧吃了幾口就再也吃不下了。
蘭嫣輕輕嘆了口氣,邊收拾碗筷邊說:“這幾天姑娘總睡不好,明天我就去找人給姑娘配些安息香點(diǎn)著。都說那東西助眠極好呢?!?p> 梅若早給她鋪好了床,長寧安靜地坐在床邊,眼簾垂下。不知道為什么,最近總是做噩夢,每次都是凌晨從噩夢中被驚醒。雖然她現(xiàn)在很困,可還是不想睡。
睡著了就要再經(jīng)歷一遍曾經(jīng)的傷痛,倒不如醒著。
蘭嫣和梅若很快收拾好了,兩人輕輕帶上門,出去了。
黑暗中,長寧抵不住困倦,慢慢沉入夢鄉(xiāng)。
“爹,大哥!不要抓他們,我們是冤枉的。放手,你們放手。爹!大哥!”
那是十三歲的她,還是天真爛漫不知憂愁的年紀(jì)。穿了一身淺黃的繡裙,不想就這樣接受天塌下的一切。她眼睜睜地看著一群身穿甲胄的人抓走了爹和大哥,唯一能做的就是不顧一切地追出去。
奉命抄家的士兵自然不可能讓她出去,無助的她只能拼命地掙扎。
娘和二哥被人死死抓著,急得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她的名字。
“景瑜,景瑜,快回來,他們會傷到你!”
攔著她的士兵已經(jīng)不耐煩了,狠狠推了她一把,她跌倒在地,嬌嫩的手破皮流血了。
“滾回去!沈家施用巫蠱之術(shù),私藏兵甲,私造龍袍,條條都是誅九族的大罪!皇上念沈家世代簪纓,只殺沈博謙和沈景澄。沈家其余人全部流放三千里,永世不得回京,皇上對你們沈家已經(jīng)仁至義盡了!你若再胡攪蠻纏,休怪我不客氣?!?p> 她揚(yáng)起淚流滿面的臉,聲嘶力竭地控訴道:“不公平!不公平!我父兄根本就沒有做過這樣的事,你們?yōu)槭裁匆在E我們沈家?皇上他是非不......”
“咚?!?p> 那士兵見她要說出皇上是非不分這樣大逆不道的話,嚇得渾身一激靈,立馬抬手將長寧打暈了過去。
在失去意識前,長寧耳邊充滿了沈家上下的哭喊和哀嚎。
......
“嘶——”
又是噩夢。
長寧倒吸了一口涼氣,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身上出的冷汗把中衣都打濕了。
迷迷糊糊坐起來,長寧發(fā)覺還是凌晨,自己又一次在凌晨被嚇醒了。
手腳軟綿綿地掙扎著下床給自己倒了杯涼茶。喝進(jìn)肚子里,覺得五臟六腑都是涼的。
真的太痛了。
家族蒙受不白之冤,她一個人茍且偷生,所有的恨都積壓在心里,壓得她好痛好痛。
突然,外面?zhèn)鱽砹颂m嫣和梅若小聲的爭執(zhí),聲音很輕,生怕吵到她。
長寧很詫異,沒想到她們也都還醒著。
蘭嫣:“明天再告訴姑娘吧,她睡覺本來就淺,讓她好好休息?!?p> 梅若:“姑娘吩咐過一定要第一時間告訴她。那件事一直是姑娘的心病,現(xiàn)在有眉目了,早告訴她就能早安心?!?p> 蘭嫣:“也不急于......”
“我已經(jīng)醒了。”
蘭嫣和梅若都嚇了一跳,轉(zhuǎn)頭一看長寧已經(jīng)站在了門口。長發(fā)披散,臉色有些蒼白——又是沒睡安穩(wěn)。
“你說有眉目了是嗎?”
長寧看向梅若,目光熱切。
梅若:“是。今天抓到了一個人,就在密室里。姑娘親自去審問嗎?”
長寧目光驟然變冷,“走?!?p> 葉宅的密室修建得極為隱秘。
路上,梅若細(xì)細(xì)道來:“按姑娘吩咐,咱們這些年一直派人盯著衛(wèi)氏一族。前幾日就有人回來稟報說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人,就在兵部尚書張信堯的一處別苑里囚禁著,今天才抓到了。”
左彎右拐,長寧三人到了密室,幾個祭徒一直在看守這里。
密室里除了一盞燈和看守的人以外,地上還趴著一個雙腿被廢的中年人,被人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長寧冷笑一聲,“我道是誰,原來是邱管家。這么多年,別來無恙啊。”
地上趴著的那一團(tuán)聞聲艱難地抬起頭,乍一看見長寧竟瞪大了眼睛。
“你,你是......”
雖說五年過去了,長寧音容大改??墒沁@個邱明從長寧出生起就一直照顧著他們?nèi)置?,對長寧自然是十分熟悉。
顯然,他認(rèn)出了她。可又立馬自我否定,頂著一頭亂七八糟枯草一樣的頭發(fā)喃喃道:“不可能,你是人是鬼?都說你死了,你不可能活著。”
長寧又笑了,清冷的面容上盡是諷刺,“我為什么回不來啊。邱伯,我這個大小姐回來了你不高興嗎?你在害怕什么,你究竟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地上那團(tuán)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一聽見“虧心事”三個字,竟一改剛才瑟瑟發(fā)抖的模樣,手腳因?yàn)榧嵅煌5仡澏叮偭艘话阆蜷L寧咆哮:“住口!我做了什么虧心事!是你們沈家不義在先。我在你們右相府待了二十多年,事事勞心勞力,沒有功勞也沒有苦勞??墒悄愕??他官居右相,權(quán)勢滔天。當(dāng)年我跪下求他救救我唯一的兒子,那對他來說不過是動動手指頭就能輕易解決的事,可他就是不肯。眼睜睜地看著我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還跑過來假惺惺地勸我節(jié)哀順變。好啊,他不肯救我兒子,我就讓他也嘗嘗妻離子散的滋味!”
“當(dāng)年,是你的獨(dú)子殺人在先!”長寧提高了音量,一雙眼已經(jīng)開始發(fā)紅。
“你膝下就這么一個兒子,一直都是百般寵溺,讓他養(yǎng)成了驕橫跋扈的性子,自以為身后有我右相府這棵大樹就胡作非為。當(dāng)年他看上了一個為丈夫守喪的寡婦,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人搶回了家中肆意凌辱。那寡婦的家人找上門又被你那好兒子給打死。我爹一生清正,就你兒子這樣寡廉鮮恥之徒我爹怎么可能救?”
邱明被說得啞口無言,只能瞪著一雙渾濁的眼和長寧對峙。
長寧繼續(xù)逼問:“所以,你當(dāng)年就吃里扒外,勾結(jié)外人陷害我沈家?我沈家從未薄待了你,便是我兄妹三個幼時都叫你一聲邱伯。五年過去了,每天晚上,你就不怕我爹娘哥哥還有沈家一百多口向你追魂索命嗎?”
長寧越說越憤怒,積壓在心里多年的仇怨在這一瞬間迸發(fā)了出來。她雙目猩紅,一個箭步搶到邱明面前提起他的衣領(lǐng)。
“說,是不是衛(wèi)陵讓你將兵甲還有龍袍私自藏在右相府的?還有那個埋在土里的蠟鵝和穿著龍袍扎著針的香檀木小人,又是怎么回事?”
邱明的眼睛更加灰暗。因?yàn)樗麅鹤拥氖?,他恨極了沈家人,欲除之而后快。他現(xiàn)在又被作踐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早就沒了求生的意識。聽了長寧的逼問,他咬死了不松口。
“多說無益。反正我現(xiàn)在無牽無掛,爛命一條,不怕你威脅。我永遠(yuǎn)都不會告訴你真相。你是沈家唯一活著的人,我要讓你一輩子都不知道仇人是怎么陷害你們的,我要讓你痛苦一輩子。哈哈哈哈哈哈......”
聽到他這樣張狂的詛咒,長寧的眼睛里掀起了驚濤駭浪??陕兀砷_了緊緊抓著邱明破爛衣領(lǐng)的手,姿態(tài)雍容地站了起來,還不忘拿過蘭嫣遞來的手帕一根一根仔細(xì)地擦著手指。
過了許久,久到邱明沒了力氣軟趴趴地躺在地上,長寧的手終于擦好了。她扔下手帕,笑得慢條斯理,卻又帶著要?dú)⑷说寞偪瘛?p> “邱伯啊,”長寧的笑容更盛,就像那大朵的曼珠沙華突然綻放,“你覺得你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很慘了對吧?覺得你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人間煉獄了是嗎?我告訴你,你還差得遠(yuǎn)呢!當(dāng)年我被流放的時候什么苦沒吃過,你現(xiàn)在又算得了什么?我給了你機(jī)會,你沒有把握住?,F(xiàn)在我的耐心已經(jīng)徹底被你磨光了。從現(xiàn)在起,我會讓你好好體會一下真正的人間煉獄是什么樣子?!?p> 長寧目光一寒,斬釘截鐵地道:“來人,把他拖去問卜臺的刑房。告訴他們是我吩咐的,所有大刑都給他上一遍,怎么折磨都可以。只有一條,他必須能說話。什么時候他愿意說了,才能把他帶回來?!?p> 聽到“刑房”二字,所有祭徒包括蘭嫣梅若兩個祭侍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那個血淋淋的地方,所有人想想都要被血腥味熏吐了。
那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兩個祭徒忍住惡心上前把邱明拖走,邱明還在叫囂:“沈景瑜,我告訴你,你怎么折磨我都沒有用!你永遠(yuǎn)都不可能報仇,你死后注定是要下地獄的,你們沈家就是要下地獄的。哈哈哈哈哈哈......”
長寧注視著邱明被拖走的方向,帶著赤裸裸的殺意。
蘭嫣將帶來的披風(fēng)給長寧披上,柔聲勸道:“姑娘放心,他撐不了幾天的?!?p> 長寧眨了眨眼睛,“我沒事。你和梅若去敲打一下知道這件事的所有人,不能傳出去一個字?!?p> 蘭嫣和梅若低下頭,恭恭敬敬地答道:“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