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舒都打電話跟顧媽媽商量了,結(jié)果忘記奶奶是個(gè)病人,精力沒那么足,睡著了。
只好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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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這一覺,從十二點(diǎn)睡到了晚上五點(diǎn)半,睡的格外綿長。醒來收拾收拾,就吃晚餐了。
最近都得吃流食,顧舒還是從底下的營養(yǎng)餐廳點(diǎn)的粥。
護(hù)工都喂過一次,有經(jīng)驗(yàn)。
顧舒手機(jī)震動?!澳棠?,我出去接個(gè)電話。您吃飯。”他等奶奶微微點(diǎn)下頭,才往外走,也沒忘囑咐護(hù)工。
“您仔細(xì)點(diǎn),謝謝?!?p> 護(hù)工忙不迭的點(diǎn)頭,顧舒拿出手機(jī),聽到護(hù)工在感嘆。
“您這孫子真好,太細(xì)心了?,F(xiàn)在這樣有耐心的孩子可不多見了?!?p> .
顧舒啞然。他哪是什么孫子,一個(gè)冒牌貨而已。
不知道正品什么時(shí)候回來。
也不知道,正品會不會暴打他這個(gè)冒牌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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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拍攝結(jié)束,我們開車往回走了。您這車,給您送哪???”
“都行,送工作室也行。或者,你先開著,有時(shí)間我過去取?!?p> “那您要這么說,我就不客氣,開兩天?”攝影師聽顧舒這話,很興奮。
“嗯,沒事,你開吧。晚上開車慢點(diǎn),注意——”顧舒猛的站直,手一下打在窗框上,疼的“嘶嘶”吸冷氣。
“安全,你開車注意安全。我這有事,掛了?!?p> 掛斷電話,顧舒望著從電梯口,腳步匆匆,東張西望的人。自己的腿卻跟灌了鉛似的,不知該不該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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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走的太急了,皮靴踩在地上,聲音有點(diǎn)響。他不是左轉(zhuǎn)頭,就是右轉(zhuǎn)頭的看門牌。立體的側(cè)面,緊繃的下顎。
裹著灰青色的外套,里邊是部隊(duì)迷彩的T恤。
“陸……”顧舒握拳,吞了口唾沫,把聲音抬高?!瓣懶奁?!”他指著旁邊病房門?!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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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修平的腳一頓,眼睛從顧舒身上一掃而過??熳邘撞?,推開病房門。
“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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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舒握成拳,青筋繃起的手慢慢松開。他抽動嘴角,盡量讓自己笑的得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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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年冬天到現(xiàn)在,四年多,大概五年。
他跟陸修平又一次面對面。
不是讓人回味的,甚至想要續(xù)上的美夢。也不是照片。是真實(shí)的,現(xiàn)在很討厭他,多一眼都不想在他身上停留的陸修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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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舒倚在窗臺上,不想進(jìn)去做煞風(fēng)景的人。護(hù)工忙完出來,還沖他笑了笑。
顧舒轉(zhuǎn)頭,腦袋伸出窗外。樓下是醫(yī)院的小花園,大概是昨夜秋風(fēng)緊,吹落一地黃葉。還有一地斑禿的黃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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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覺得這些年的一切,若是被里邊那個(gè)人知道,多少也會心疼點(diǎn)。
所以大腦抑制不住的主動播放起了幻燈片。
錢沒那么好掙,想多掙錢,那就多遭罪唄。
帶客戶去看房子。被罵的狗血噴頭,說周圍什么都沒有,這不是忽悠他呢。
可城市規(guī)劃圖都是在幾年后,樓盤賣點(diǎn)就是那些。他能怎么說。
大夏天去看房,突然下起暴雨。小區(qū)的路還沒修好,泥濘不堪。
他把客戶背出去的。
大太陽,大冬天,拿著鑰匙去樓盤等顧客來看房子。被放了不計(jì)其數(shù)的鴿子。
五十萬,他咬著牙那些年掙來的一大半。投進(jìn)店鋪里,結(jié)果被剽竊,被罵,被刷差評,搞的店都做不下去。
除了點(diǎn)經(jīng)驗(yàn),跟一場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能打完的官司,什么都沒有。
屋露偏逢連夜雨,買的回程車票都是次日清晨的。車站兩小時(shí)內(nèi)的車次人員才讓進(jìn)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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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舒站在購票大廳外的走廊,買了兩瓶啤酒,看雨。
那時(shí)覺得活著真沒意思。
沒有真正的親人,愛一個(gè)永遠(yuǎn)不會有結(jié)果的人。找不到人生目標(biāo),看不見未來的樂趣。
世界繁忙,人來人往,但是都跟他無關(guān)。他像是一個(gè)活死人,世界上的其他人都有呼吸,心跳,牽掛,惦念。每個(gè)人的身上都能延伸出幾條線,他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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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次,他想丟下酒瓶沖到馬路上,可司機(jī)何辜?
除非那司機(jī)是生下他,又丟棄他的人。這樣直接沖過去,顧舒才能無愧。
想到車站的不遠(yuǎn)處好像有一座橋,走上去,縱身一躍。
嘿嘿,解千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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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天,售票大廳里內(nèi)擠擠攘攘。走廊就一個(gè)人,還喝酒,太顯眼。
穿著黑色制服的武警腰背挺直,走路帶風(fēng)的站到顧舒面前,索要身份證跟火車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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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舒難得幽默了一次,問他。
“同志,我是不是特像罪犯。我往外跑,你直接把我擊斃了好不好?那樣的話,你要承擔(dān)責(zé)任嗎?”
“如果我直接沖到馬路上,讓車撞死,司機(jī)有責(zé)任嗎?”
武警瞥了他一眼,帽檐下,眼睛特別亮。他拿著顧舒的身份證跟車票,沖他招手。
“來?!?p> .
顧舒想,可能是拘留,他覺得拘留挺好的,清凈,就是票白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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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警執(zhí)勤的亭子在進(jìn)站口外,下雨,旁邊還撐了大傘,底下有桌椅子。
顧舒被安頓在這坐著,還被分了一件軍大衣。入夜了,天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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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武警問那個(gè)武警怎么回事,顧舒聽到他很含糊的說:“想不開,你們勸勸?!?p> .
接下來半夜,顧舒被幾個(gè)武警輪流教育。他們沒有太多花哨的語言。來來回回,左不過生命可貴,要么就是什么難處都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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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不知道是換班,還是巡邏。來了個(gè)歲數(shù)比較大的武警,他忒沒坐像,跟顧舒一樣趴在桌子上。給顧舒指,火車站的眾生百態(tài)。
有背著比自己都大的包裹的行路者,有親親密密的情侶,有哇哇大哭的孩童。
有來問路的年輕女孩。有在午夜里推著箱子走的雄赳赳、氣昂昂的人。也有哈欠連天的打電話的。有用桶裝著雞蛋的。
每個(gè)人都在努力過好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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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什么事,熬著,一點(diǎn)一點(diǎn)解決,多難都能過去了。人要是真死了,那就——”他將手一拍?!叭f事皆休。”
“關(guān)關(guān)難過——關(guān)關(guān)過?!?p> .
火車站的燈牌掛的很高,在雨夜里,光線暗暗的。小雨不是很大,淅淅瀝瀝的。可是經(jīng)過匯聚,沿著傘檐上滔滔的留下來,連成一條透明、閃爍的水線。
顧舒似乎瞧見,陸修平也穿著這么一身。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也在笨拙的勸慰一個(gè)失意的人。
眼淚抑制不住的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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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外邊做什么呢?等我請你?還是跟我呆一個(gè)房間能藥死你。所以我來,你就不進(jìn)來了?”陸修平壓低的憤怒著的聲音,像是天邊轟隆隆的悶雷。
顧舒推了推眼鏡,為自己辯解道:“沒,你們祖孫倆,好好說說話?!?p> “呦,又是我們祖孫倆了?你剛才孫子不是充的挺高興的?”陸修平對顧舒一肚子氣,態(tài)度好不了。
他不打顧舒一頓,真覺得自己脾氣很好了。顧舒這些年,躲他跟躲洪水猛獸一樣。
扯什么童年不幸,陰影?
他陸修平難不成還是這陰影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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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外邊,都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進(jìn)了病房,又都默契的改了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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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diǎn)多,寧叔接到陸曼電話,她已經(jīng)到了醫(yī)院樓下。
病房里的人把目光都轉(zhuǎn)向陸修平,他淡定的跟寧叔說:“您下去接吧?!?p> .
現(xiàn)在的陸修平身上有一種超乎常人的沉靜,給人一種很矛盾的感覺。似乎把他丟進(jìn)人群,一點(diǎn)水花都不會有。也似乎,他會攪起滔天巨浪。
顧舒覺得現(xiàn)在的陸修平像是一柄沒有出鞘的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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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叔接陸曼上來,顧舒往旁邊退了退。
陸曼快五十的人了,不過她生活的開心,也沒什么心理負(fù)累。各方面都保養(yǎng)的好。穿著寶藍(lán)長裙,身姿窈窕,氣質(zhì)出眾??粗簿腿鄽q的樣子。
一進(jìn)屋,就跑到床邊?!皨?,你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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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舒往旁邊又讓了兩步,他望著陸修平,他表情始終淡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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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年少無知,被一時(shí)情愛蒙騙所造就的生命。陸曼跟陸修平的母子關(guān)系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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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舒在陸家的四年,陸曼只回來過三次,還都住在酒店。
母子倆的關(guān)系清淡如水,甚至有點(diǎn)尷尬。
陸曼詢問完醫(yī)生跟護(hù)工,病房里沒了聲音,很寂靜。
她掃了顧舒一眼,感嘆說:“長高了?!蹦抗鈴念櫴嫔砩限D(zhuǎn)到陸修平身上,剛想開口。
“多年不長,那是侏儒。”陸修平抱著手臂,臉轉(zhuǎn)向窗外,把陸曼的話給堵住了。
奶奶靠在床頭,很有意味的咳嗽了兩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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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舒走到陸修平身旁,用微微顫抖的手臂推了推陸修平,小聲的說:“跟阿姨好好說話。”
陸修平脧了顧舒一眼,發(fā)出一聲嗤笑。他連顧舒都不想理,顧舒還以為他能聽他的呢。
但顧舒是很了解陸修平的,他張嘴對陸修平說:“奶奶?!彼麤]發(fā)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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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修平熄火,不情不愿的叫了一聲。
“媽。”
“嗯?!标懧c(diǎn)頭,顯然對這話也不是特別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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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在飛機(jī)上用餐了嗎?樓下有餐廳?!鳖櫴娉鰜泶驁A場,問了陸曼,又轉(zhuǎn)頭問陸修平?!澳隳??從哪兒來的,餓不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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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修平跺腳,踩了踩自己的作訓(xùn)靴?!坝?xùn)練場,沒吃。我去樓下吃飯,順便換衣服?!彼庾摺?p> .
陸曼嘴半張著,想說又不知說什么。寧叔跟奶奶都向顧舒使眼色,顧舒只好抬腳去追陸修平。“我也沒吃,我們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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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修平?jīng)]等顧舒,大步往前??吹诫娞菰谑粯?,還得幾秒才能下到八樓,他連這一會都不等,直接安全樓梯走了。
顧舒望著發(fā)出吱悠聲響的安全門,撇嘴苦笑。電梯停下,他邁進(jìn)去,閉著眼輕輕的呼吸,胸膛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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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舒出電梯,不用很費(fèi)勁的找。陸修平高大挺拔的背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如同鶴立雞群,十分明顯。他追上去,給陸修平指。
“那邊有餐廳?!?p> 陸修平頭都沒轉(zhuǎn)一下,徑直的往外走。顧舒也沒喪氣,繼續(xù)跟著他。出醫(yī)院,過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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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燜雞,大份?!?p> “一樣,小份。大的不要放圓蔥?!鳖櫴娓陉懶奁缴砗螅c(diǎn)吃的,他也點(diǎn)了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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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修平去門口柜子里拿水,回來隨便找了張桌子,大馬金刀的坐下來。
顧舒則等他坐下后,在他對面坐下。
“旁邊超市有賣衣服鞋子的,待會去看看,把你這換了吧,挺不舒服的。”
“關(guān)你屁事!”
陸修平仰頭喝水,把瓶子往桌上一放。目光如電,盯著顧舒,非常橫的說:“讓你坐這兒了嗎?”
顧舒也望著他,眼睛眨了兩下,沒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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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餐,快餐,最重要一點(diǎn)就是快。東西都備好,稍微加工下,幾分鐘就能端上桌。
服務(wù)員藝高人膽大,一邊夾著大砂鍋,一邊小砂鍋,要一起上。
顧舒眼疾手快,把兩個(gè)隔熱墊拉過來。
服務(wù)員把東西放好,望著熱騰騰的,湯汁還在翻滾冒泡的黃燜雞。顧舒很滿意,這樣陸修平就沒辦法攆他了。
除非誰能有把砂鍋挪走的本事。他賴這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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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家店專門做黃燜雞,味道很不錯(cuò)。雞肉分量也不少,配菜是青紅辣椒跟土豆塊。
顧舒這份還有幾片清脆的洋蔥,陸修平的沒有。
濃稠的湯汁在砂鍋壁邊緣咕嘟咕嘟的冒著泡,服務(wù)生把米飯送來。
陸修平餓了,拿起方便筷子,拆開互相擦了幾下。埋頭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顧舒從昨晚到現(xiàn)在,都快一天沒吃東西了,也餓的要命。
直接舀著湯汁泡米飯吃,湯汁微辣,很鮮。青紅椒不辣,是提味道的,有點(diǎn)脆。土豆裹著淀粉炸,湯汁沾的很飽,里邊面面的,很好吃。
兩個(gè)人都沉默的吃飯,雖然都挺急的,可吃相還好。沒跟狼吞虎咽沾上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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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修平吃完一大碗飯,仰脖,咕嘟嘟的把剩下半瓶水給喝了。
顧舒瞥了他一眼,然后加快了吃飯的速度。
他眼鏡被熏出一層白霧來,鼻尖沁著細(xì)小的汗珠,嘴唇被辣的紅彤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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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舒跟以前不太一樣了,雖然鼻子還是那個(gè)鼻子,眼還是那雙眼。說不出來哪里變了,總之,第一眼。
陸修平差點(diǎn)沒能認(rèn)出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