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掣肘
綏遠(yuǎn)坊,戌時二刻,殷婳和百木如約趕到二曲私院,迎接她的是一個身穿玄色缺胯袍的中年男子。
男子打開院門看到殷婳的一刻,泉涌而出的情緒沒克制住,抖著雙手參拜,“四年未見,殿下可還記得屬下?”
殷婳借著屋子里透出的微薄燈光打量男子面貌,稍稍一愣,“本殿記得,你是陳匕石將軍的副將沈渡?!?p> “殿下記得,真好,真好?。 鄙蚨裳劭舭l(fā)熱,忙把殷婳請進(jìn)院子,腳步輕快地在前面領(lǐng)路,“將軍跟弟兄們都在密室里等著殿下,咱們暗樁組織都在衡都扎了根,工部、禮部、戶部都有我們的人,大多是些八九品的小官,品階低微正好方便隱匿身份?!?p> 說著,沈渡登上門前木梯,伸手推開木門,“殿下請進(jìn)?!?p> 殷婳抬步邁進(jìn)屋中,百木緊隨其后,沈渡殿后關(guān)門。
沈渡帶著殷婳繞過屏風(fēng),折進(jìn)書房,“將軍有時行事激進(jìn),先前擅自做主切斷與朝廷的聯(lián)系實(shí)乃被逼無奈所致,還望殿下諒解?!?p> 殷婳微彎腰進(jìn)入密道,說,“朝廷之過,不涉臣子?!?p> 沈渡笑說,“殿下一如初見,看事透徹,公私分明?!?p> 密室擺著一張長桌,二十余人圍桌而坐,守著桌面燃得通明的燈盞,神情肅穆。
殷婳一踏入密室,所有人相繼起立,目光盡數(shù)投到她身上,看著她越走越近,卻沒有人主動行禮參拜。
沈渡走到一人身側(cè),叉手作揖,“將軍,殿下已至。”
那人聞言轉(zhuǎn)身,暗紅圓領(lǐng)袍子裹著高大魁梧的身軀,腰系蹀躞帶,頭戴幞頭,五官深邃輪廓鋒利,眼睛犀利如鷹隼,眉心刻出深深的川字,不怒自威。
殷婳坦然款步走過去,一甩拂塵,“北晉工部員外郎陳匕石,久未相逢,陳公依舊雄姿英發(fā)。”
陳匕石眼神一怔,凝結(jié)的冰面出現(xiàn)肉眼可見的裂紋,積壓半年的怨氣破冰而出,再也維持不住冷靜的面具,時隔四年,他在上司面前仍然端不起架子,殷婳一開口,他氣勢就弱了半截。
殷婳生得一副文人骨相,身量不如武臣健碩強(qiáng)壯,氣場卻能蓋過任何一個在戰(zhàn)場上喋血冷情的將軍。
陳匕石進(jìn)崇安司前曾是秦家軍中的百戰(zhàn)猛將,帳中敵首不下三百余數(shù),他打過仗,飲過血,受過傷,在鬼門關(guān)走過幾趟,然而他這般血性的鷹戾閻羅終是仗劍扶膝半跪臣服于殷婳,委身做了崇安司的暗樁首領(lǐng)。
恰恰就是因?yàn)樗?jīng)歷過戰(zhàn)場的洗禮,養(yǎng)成了一身觸之必怒的逆鱗,在北晉蟄伏這四年,受盡南疆朝廷的冷眼,他的傲氣不允許自己和共患難的弟兄們長期身陷此境,才會毅然決然切斷聯(lián)系向朝廷示威。
殷婳對此人脾性摸得透徹,深信他不會背叛母國,故意用他在北晉的官職稱呼他,便是要激起他的逆鱗,逼他爆發(fā)本性,矛盾爆發(fā)得越快,解決得也越快。
果不其然,陳匕石被殷婳一句員外郎激怒了,出言嘲諷,“我是北晉的官,包括在座諸位都吃著北晉的官飯,你孤身前來不怕入了狼窩?”
殷婳手腕拂塵,面不改色道,“你們吃著北晉的糧,但你們父老鄉(xiāng)親吃的是南疆的飯。”
陳匕石握緊結(jié)實(shí)的拳頭,“我當(dāng)你是正人君子,不想竟用此陰險狡詐之計要挾于我!殷婳,你當(dāng)真以為我等會受你威脅,乖乖在北晉當(dāng)不見天日的病犬?”
“本殿體恤諸公遠(yuǎn)在北晉辦差多有不易之處,想著盡己所能彌補(bǔ),便將諸公父母妻兒一一安頓了,本殿是為你們著想,”殷婳將密室內(nèi)的面孔看過,說,“當(dāng)然,家人們在南疆過的好不好還得取決于你們?!?p> 話音剛落,驀地白光一閃,明刀出鞘,下一瞬就擱在殷婳脖間。
百木目光冷厲駭人,幾乎在陳匕石拔刀的同一時刻也拔出腰間的三尺青鋒,同樣貼近陳匕石脖子。
局勢劍拔弩張,殷婳沉穩(wěn)地抬頭,白皙優(yōu)美的脖頸暴露在刀鋒近前。
沈渡夾在中間,惶惶然勸解,“將軍,殿下還惦記著咱們暗樁組織,他會給我們一個交代的,收刀吧?!?p> 陳匕石抵著百木的長劍,憤然推開沈渡,兇戾的眼盯住殷婳,“四年的隱忍不發(fā),南疆皇視若無睹,朝廷置之不理,一味圖著我等給予的情報而不給回應(yīng)。我且問你殷婳,終日伏小做低,人前搖尾乞憐,日日提心吊膽,生怕第二日天亮就暴露了身份,連吃飯說話都要反復(fù)思考的日子,你能過多久?你能忍多久!”
陳匕石眼中血絲遍布,強(qiáng)忍著淚水,一刻不放過殷婳面上的表情變化。
殷婳啟唇,淡如秋水地說,“十四年,如何?”
陳匕石狠狠愣住了,他鎖緊眉頭,兀自笑出兩聲,繼而大笑起來,“十四年?你是尊貴的皇子,中宮嫡子,背后靠著秦家軍,來日便是你繼承南疆大統(tǒng),有誰敢給你臉色瞧?”
“是么?”殷婳神情清冷,“你見過中宮嫡子自襁褓之年起就被送至山野寺廟托養(yǎng),見過皇子在朔風(fēng)中連跪三日只求大涼的帝王出兵援救母國,見過尊貴的人在官道上被賊人截殺狼狽逃命的模樣嗎?”
她語氣平靜無波瀾,仿佛說的是別人的遭遇,不悲不喜不怒。
陳匕石握刀的手松了幾分力,“你、你怎么會?”
殷婳撥開脖間的刀鋒,“崇安司陳參軍,昔年北晉三十萬大軍壓境,你在秦家軍做小將軍,尚有拋頭顱灑熱血死守家國的豪情壯志,如今你在北晉管理暗樁組織,亦是在為母國筑立一道堡壘,怎么就沒了當(dāng)年的悟性?皇子好做么?崇安司主事人好當(dāng)么?這其中的權(quán)衡掣肘,需要經(jīng)過多少官僚機(jī)構(gòu),你知曉么?”
“我...我不知。”陳匕石出身武將,不懂朝堂的風(fēng)云詭譎。
殷婳舉手示意百木收劍,緩了緩語氣,“崇安司現(xiàn)今時局艱難,本殿何曾不明白你們背井離鄉(xiāng)之苦?只是御史臺一片烏煙瘴氣,崇安司被牽絆著,本殿無法顧及你們?!?p> 陳匕石丟了刀,哂笑道,“崇安司到底做錯了什么?”
殷婳斂住眼中的墨色,徐徐開口,“因?yàn)槌绨菜就饨忧丶臆?,陛下深深忌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