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趙安之說,若是決定好,他今夜會在房中等自己。
鐘無艷端著一杯透涼的茶水怔怔出了神。
良久,緩緩將茶杯送入嘴中,咽下。
一點胭脂染,萬般俏顏色……芳華正好的姑娘哪個不在意自己的容貌,有哪一個不想成為心上人眼中最好的那個。
可我鐘無艷從來不是,從來都不敢想,生來便帶了這塊紅斑,自幼被欺凌,還差點被村民當作妖怪燒了……
遮掉紅斑的模樣……
自己怎會不好奇……
“安之做了幾樣小菜,鐘姑娘要不要嘗嘗?”
鐘無艷飛快的看一眼小幾上布置的幾道色澤鮮美的菜肴,經他一說,肚子委實有些餓了……
“兩副碗筷,趙世子有客人嗎?”
趙安之莞爾一笑,“安之掐指一算,今夜有貴客登門,鐘姑娘這便來了。”
趙安之為鐘無艷盛了一碗飯,又在碗中添了一筷青菜,鐘無艷不禁皺起了眉頭,自己并不挑食,只是更偏愛魚肉一些。
“多吃些青菜總歸是好的。”
“趙世子有心了?!?p> 并非是挑食,鐘無艷默默吃了一口肉大抵是幼時家境貧寒,只能上山挖野菜果腹,吃中毒了好幾回,便再也不敢碰這些帶葉子的食材。
飯后………
“飯菜可還可口?”
“都說君子遠庖廚,趙世子還真是令人意外。”
趙安之為鐘無艷添了一杯茶水,嘴角帶著笑。
“安之被拘在這大齊宮里太久了,總該找些事情來做。”說罷,他又頓了頓繼續(xù)說道,“鐘姑娘可想清楚了?”
他抬眼望著鐘無艷,這一句可想清楚了的意思鐘無艷自然知曉。
“聽聞這等奇聞秘術總要用些東西交換,無艷身無長物,不曉得趙世子需要什么籌碼。”
趙安之溫柔的笑開了眼,“鐘姑娘是明白人,可安之并不打算從姑娘這里得到什么……”
趙安之見鐘無艷鎖著眉頭不說話,他又說道:“若姑娘實在覺得委屈了安之,就當欠安之一分人情,他日安之自當問姑娘索要罷?!?p> “他日……”鐘無艷喃喃道。
鐘無艷本低聲念了一句,想著若是成了,哪里還有他日,出了王宮,天大地大,自己與那些糾葛的人事從此就劃清了,卻聽趙安之柔聲說道。
“也對,他日若生變故,安之豈不是得不償失……安之還是現(xiàn)下向姑娘討一樣東西罷?!?p> 他語中帶著幾分笑意,鐘無艷有些疑遲,恰好對上他一雙剪水澄澈的眸子。
“趙世子請說?!?p> “金銀太俗,珍寶姑娘未必也有,安之就討個交情好了,往后還請姑娘不嫌棄,喚我一聲安之?!壁w安之為自己添茶。
鐘無艷迷惑的望著眼前正仔細為自己倒茶的男子,這就是他要的籌碼嗎?見鐘無艷沒有說話,他又輕聲說道。
“姑娘若是覺得虧欠了安之,安之也不嫌棄喚姑娘一聲無艷?!壁w安之抬眼望著鐘無艷,“可好?”
鐘無艷有些躊躇:“安,安之……”
鐘無艷上一世除了田辟疆外,再未如此叫過別的男子,是以鐘無艷微微漲紅了臉,“安之”二字從嘴中吐出來卻是十二分的生硬……
趙安之笑了笑,舉手蘸水,在桌上一筆一劃寫上“安之”二字,抬眼看著鐘無艷柔聲說道。
“我的名字乃是我母親所取,你大約也聽過我的身世,我是趙國的十一皇子,母親卻是浣衣宮婢,地位卑微……”
他停了一會兒,又蘸水在桌上隨意畫了幾筆,復又說道。
“母親讀的書不多,卻曉得一句話,深宮之中處處是陷阱,明槍暗箭,對任何事都不聞不問,聽之任之。希望我能安之若素。故而起名安之?!?p> 鐘無艷看一眼趙安之淡然的模樣,他說這番話必定不是想要在自己這兒博取同情,討一番安慰的……
“我聽幾個碎嘴的宮婢說,夜宴上你要舞上一曲?”
料不到他會這樣問,鐘無艷怔了怔,連口中的茶水也忘了吞咽。
怎會是自己想要舞上一曲,是夏迎春想要看自己的糗態(tài),而田辟疆……又恰好幫助夏迎春罷了……
“我……與齊王做了一筆交易,若我能在夜宴上博得滿堂喝彩,他便允了我出宮……我,我不想待在皇宮里了?!?p> 趙安之并未問起緣由,只是微微一笑說道。
“無艷可想好舞步了?”
鐘無艷苦惱的搖了搖頭,讓自己引弓射雕,百步穿楊,自己自是當仁不讓,可……跳舞……鐘無艷嘆了口氣,委實太過傷腦筋。
“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先將面上的紅斑遮住,再想別的罷?!?p> 趙安之語帶笑意的說道:“如此看來,無艷又要欠我一件人情了?!?p> 鐘無艷難以置信的打量了趙安之一眼,“你難道還會跳舞不成?”
“恰好從前在趙國時曲子奏的好,幾位姐姐練舞總叫我一起,耳濡目染,卻是學到一些,教你吧?!壁w安之看了鐘無艷一眼,“倒也富足?!?p> “什么叫作教我倒也富足……”鐘無艷皺眉。
趙安之瞇眼笑道:“你身無長物,我也不好占你便宜,再同你攀個交情,往后我就喚你小艷兒了,唔……這筆買賣還是你劃算?!?p> 鐘無艷抱著茶杯直愣愣望著眼前得意洋洋趙安之,一時間不曉得說些什么才好……
小艷兒……
從前只有田辟疆叫過自己,他嗓音醇厚如此平淡的名字從他口中叫出來倒也分外的貴氣。
而趙安之的聲音卻同他人一般淡薄,淡淡一聲小艷兒,聽不出他任何的情緒……
卻叫在了人的心上。
距夜宴四日……
“不對,應當先踏右腳。”趙安之一邊喝茶一邊指手教導鐘無艷練舞。
鐘無艷聽了連忙換過右腳。
“這樣嗎?”
“腰再往下一些,舞姬都是千嬌百媚的模樣,哪里有你這般僵硬的……”趙安之悠閑的說道。
“那這樣呢?”
趙安之上下打量了一陣,“還是少些少女的味道?!?p> 鐘無艷聽聞頓時罷工了,“不跳了,不跳了!”
“也罷,留在王宮與我做伴也算一樁好事?!壁w安之打趣。
鐘無艷瞪了一眼散懶笑意的趙安之,又灰溜溜繼續(xù)僵直的練習舞步,趙安之笑著又為自己添了一杯熱茶。
“不對,手腕的力道當柔中帶剛,你方才那下太過男子氣概了?!壁w安之又抬手喝了一口茶,“錯了,回眸一笑應當是百媚生,你會的這般生猛,媚態(tài)全無,叫人看得心中百感交集,有些驚恐?!?p> “停下,抬腳要輕柔些,你這個模樣,是要與人打架么?”趙安之說完繼續(xù)喝茶。
一個時辰以后……。
鐘無艷忍不了了,向趙安之咆哮:“有本事,你跳一回給我瞧瞧?!”
“安之并無這番本領?!壁w安之慢條斯理道。
“……”
“這便氣餒了?”
“我只是歇歇……”
“那便過來喝些茶水?!?p> 距夜宴三日……
今晚趙安之便要為自己面上的紅斑施展秘術
“此術繁雜,大約要在夜宴當日才可瞧出效果,當然也有可能失敗……總歸還是需得聽天由命?!?p> “即使失敗,無艷也無怨言,只是勞煩安之了。”鐘無艷點頭。
“既然曉得勞煩我了,陪我一起吃一頓飯,總不為過吧。”趙安之挑眉。
“恭敬不如從命,今兒個趙大廚要做些什么好吃的?”鐘無艷笑道。
“青菜豆腐,素炒青菜,青菜蘿卜絲,青菜湯……”
“………”
“趙世子太客氣了,我還是回去吃吧。”
距夜宴兩日……
這幾日魔障般練舞,總算有了些樣子,鐘無艷擦了擦額角的汗,方才那幾下還是有些生疏,要多練幾回。
“哎喲,半夜竟在御花園里撞鬼了呢。”
鐘無艷停了下來,冷冷的看著夏迎春嘲弄的神色。
“喲,原來不是鬼,是鐘姑娘,是本王妃失禮了呢?!?p> 鐘無艷正要回話,卻被人搶在了前頭。
趙安之看著夏迎春對她說道,“去幫本世子辦張?zhí)梢芜^來,今夜月色很好,本世子要在此處賞景?!?p> “趙世子可叫下人幫你。”夏迎春面色不悅。
“你不就是么?”
“我乃齊王新冊封的王妃,趙世子眼神怕是不太好!”夏迎春咬牙切齒道。
趙安之認真打量了夏迎春,“王妃?我看眼神不太好的應該是齊王?!?p> “你!”夏迎春氣急敗壞跺腳。轉而笑了起來,看了鐘無艷一眼。
“喲,想不到你這副鬼模樣也能勾到靠山呢,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p> “我勸你還是快些走,安之并非君子,且平生最討厭你這般造作的女子,萬一憋不住體內火氣,打了你,那就不好了?!?p> “你敢!”
“我堂堂趙國皇子,又有何不敢???”趙安之面無表情。
“你……你二人……呵呵,走著瞧!”說罷,夏迎春便轉身離去了。
趙安之復而轉頭笑著看向鐘無艷,“怎么,被人欺負了,只會悶聲不吭站在原處么?”
“謝謝你幫我解圍……只是,在齊王放我出宮之前我不愿再惹事端……”
“無艷不太舒服,先告辭了?!?p> “嗯,安之知曉了?!?p> 夜宴前一日……
“紅燒肘子,油燜大蝦,小艷兒可還滿意?”
鐘無艷執(zhí)起筷子,深吸了一口氣?!昂孟愫孟??!?p> “一個姑娘家吃的這般肥膩,若你將來嫁人,如何養(yǎng)活你委實是一樁大事?!?p> 嫁人么?鐘無艷嚼著口中的菜肴,腦中閃過田辟疆的模樣,不過一瞬,又吃了一大口肉,笑著對趙安之說道。
“趙世子當真在宮中住得久了,又會下廚又會彈琴,就連跳舞也能指導我,現(xiàn)下還管我的娶嫁問題……”鐘無艷看著趙安之笑吟吟道?!鞍仓鋵嵞闶莻€姑娘吧?!?p> 趙安之微微一愣,繼而笑了起來,“不如安之敞開衣裳,讓小艷兒仔細查查,安之究竟是不是姑娘……”
鐘無艷驚得嗆住了,好半天才緩過神來盯著似笑非笑,好整以暇望著自己的趙安之默默的想了想。
以前以為趙安之外表冷熱,性子陰沉,全然是錯的……
飯后……
“今日還需施展最后一次秘術,之后小艷兒先回罷,安之還有些私事需要自己處理?!?p> “嗯?!?p> 片刻之后……
“好了。”
“多謝。”
“回去歇著吧。”趙安之笑道。
“明日的夜宴你會來嗎?”
“我并無資格參加?!?p> “嗯……那我先告辭了?!?p> “去吧?!?p> 不知為何,鐘無艷心中隱隱有些不大好的預感,卻又說不上是些什么……
夜宴……
葡萄美酒夜光杯,文武百官齊聚一堂,早有歌姬輕撥琵琶,吳儂軟語聽得人耳根發(fā)燙,鐘無艷挑了一處不大顯眼的地方坐下。
這個地方倒是真正的不顯眼,只能遠遠看見田辟疆的一片衣角,在他身旁的是嬌俏可人的夏迎春,鐘無艷默默飲盡杯中的酒水……
觥籌交錯間田辟疆鄭重向眾人宣布冊立夏迎春為王妃的諭旨,鐘無艷垂目,專心扯著水袖上的褶皺,喃喃自語道。
“這道褶皺為何扯不平呢……”
“寡人此次病重,多虧了迎春衣不解帶細心照料,才得以痊愈。”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百官,最后落在夏迎春身上,他笑著將迎春摟入懷中,鐘無艷抬眼望去,恰好撞見這一幕。
是親了她么?
雖然早就知道結局,鐘無艷還是忍不住黯然神傷,不留神打翻了手中的酒盞。
田辟疆還在說些什么,滿場寂靜,是以鐘無艷這一聲動靜引得眾人尋聲望了過來,鐘無艷手忙腳亂去扶歪倒的酒盞。
“這不是鐘姑娘嗎?為何戴著面紗?是做了何事羞于見人么?”
“聽說你要為我獻舞助興,那便摘下面紗來跳罷?!?p> 紅斑尚在……鐘無艷本想遮一塊面紗,不至于太過丟人。
可夏迎春又怎么會輕易放過自己……橫豎不過給人笑幾聲,想到此處,鐘無艷反而坦然摘下面紗。
果然有人輕呼,有人嗤笑,更有人直言見了鬼。鐘無艷垂著眼,自己并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是以他們傷不了自己分毫……
只是……鐘無艷緩緩抬起下巴,正對上趙安之一雙被燭火襯得平添幾分柔情的眼。
鐘無艷向他輕輕問了一禮。
“齊王可不要忘了先前應允無艷的事情。”
“小艷兒……”田辟疆皺眉。
甩開云袖,袖長八尺,邁開了舞步……
一只手握不住流沙,兩雙眼留不住落花。
鐘無艷跳的仔細認真,不停的旋轉,仿佛就只有這般才能止住胸口一陣陣的酸楚,仿佛不覺得痛,只是空得厲害。
本來已經很小心了,卻任然在最后一個旋身時出了亂子,長裙將鐘無艷絆住,將要倒地的那
一瞬……
“鐘無艷,你在想什么?跳舞跳的這樣不好,還想問寡人要賞賜嗎?”
不等鐘無艷說話,田辟疆又抬高了聲音說道。
“你身上還有毒傷,卻仍然要為寡人舞這一曲,這一片心意委實難得……”
田辟疆將鐘無艷放開,又笑著將歪掉的發(fā)簪扶正。
“齊王……是妾心緒不寧,讓她來……”夏迎春有些驚愕。
“寡人大病初愈,有些乏了,這里就交給夏王妃了?!碧锉俳裆雸鏊⑽刺岱讲诺氖?。
“齊王……”夏迎春覺得有些委屈。
他好笑的看著鐘無艷,牽過她的手,帶鐘無艷走出大殿,身后是百官恭敬的山呼:“恭送齊王陛下?!?p> 田辟疆緊緊攥住鐘無艷的手,指骨已然泛白。
“鐘無艷,賭局你依然輸了,往后莫要想著離開我……這里?!?p> “齊王若是開恩肯無艷放出宮去,無艷定會感激齊王的?!辩姛o艷苦笑。
“你就這么迫不及待要離我而去嗎?”田辟疆怒極反笑。
離他而去……。夏迎春瞠目望著眼前一臉怒容的男子,留下來重蹈上一世的覆轍么?他為何要生氣,該生氣的不是自己么?
鐘無艷猛然推開他,“田辟疆你欺人太甚,你可知道……”說到這里鐘無艷頓住了。
田辟疆面色晦暗,怒斥道:“你可知道什么……鐘無艷你倒是愈加放肆,竟敢推搡本王,是我……太縱容你了么?”
方才鐘無艷差點脫口將上一世的事情全盤托出,縱容么?鐘無艷含著淚,死死盯著田辟疆……
田辟疆嘆了一口氣,思慮許久才說道:“我冊立夏迎春不過是拿她堵朝臣的嘴,我知道你心中委屈……”田辟疆垂著頭繼而又說道,“方才是我語氣重了些……”
“我送你回去……”田辟疆向鐘無艷伸出手柔聲道:“從今往后,不論發(fā)生何事,我都會伴著你。不要害怕,我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