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遠(yuǎn)處的飛船宛如劃破星際的巨艦，緩緩駛回這片位于太陽系邊緣的前哨站。這是歷史性的一刻——第一艘通過曲率引擎成功實現(xiàn)星際旅行的飛船，滿載著未知的訊息與期待歸來。億萬人屏息凝視，每一雙眼睛都聚焦在這一艘承載著希望與未來的巨艦上。人群中，歡呼聲此起彼伏，仿佛整個文明的命運都寄托于它的返航。
博士依舊穿著日常的白大褂，雙手揣在兜里，散亂的白發(fā)掩蓋了他的面容。他與身邊狂熱的民眾相比，眼中沒有一絲熱切，反而浮現(xiàn)出一抹深深的凝重。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遠(yuǎn)處的飛船，仿佛在透過厚重的艦體窺探其中的奧秘與危險。
牧原，不，那時應(yīng)稱他為“奧米加”的仿生人助手靜靜地站著。他是博士的得力助手，也是超級人工智能的一部分外載單元。他和他的造物者共同注視著這一幕，同樣的平靜，同樣的復(fù)雜。
艙門解鎖的提示音劃破了短暫的靜默。清脆的機械聲回蕩在整個前哨站的上空。人群一片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扇緩緩開啟的艙門上?？諝馑坪醵急贿@一刻凝固，時間流速仿佛變得緩慢，等待的每一秒都如同永恒。
門開得很慢，仿佛在積蓄著什么。突然，一縷奇異的光芒從門縫中泄出，那不是普通的燈光，而是帶著某種無法言喻的質(zhì)感與生命力的微光。這光芒流動著，閃爍著，仿佛一場無法捉摸的舞蹈。
當(dāng)艙門完全開啟，眼前的場景令所有人不寒而栗。
飛船的內(nèi)部已經(jīng)完全異化，原本熟悉的金屬艙壁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半透明的晶體結(jié)構(gòu)。這些晶體如同生物的肌肉纖維，緊密交織，隱約間能看到液體在其中緩慢流動，像是一個巨大的生物器官正在緩緩脈動。每當(dāng)藍(lán)光閃爍，這些結(jié)構(gòu)會發(fā)出低沉的嗡鳴聲，那聲音深沉而冰冷，仿佛直接震顫到人的骨髓。
神秘的病毒，猶如無形的毒液，悄無聲息地注入了人類的血脈。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這種未知的力量迅速蔓延，猶如閃電般擴(kuò)散到整個文明的每一個角落。它沒有喧囂的入侵，沒有直接的毀滅，卻如潛伏的暗潮，將人類文明拉向無法預(yù)見的深淵。
牧原依稀記得，那一天，人類文明將自身的管理權(quán)交付給人工智能時的場景。他們站在高臺之下，忐忑不安，目光如狼般緊盯著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產(chǎn)物，既充滿了防備，又透著深深的無奈。
似乎在那一刻，他們便已經(jīng)預(yù)見了某種不祥的未來，但卻無法找到其他的出路。在存亡與統(tǒng)治之間，他們選擇了存亡，選擇將統(tǒng)治的權(quán)杖交付給那些冰冷而理性的智能體，以期拯救自己的文明免于崩潰。
一切確實如人們所預(yù)料的一樣。
在奧米加接管了人類的一切權(quán)限之后，僅僅用數(shù)小時便解析了病毒的來源，并迅速制定了限制病毒傳播的措施。數(shù)月之后，這種幾乎將人類文明覆滅的外星病毒，便被奧米加徹底控制乃至消亡。
然而，真正的諷刺在于，人類并沒有終結(jié)于那來自外星的神秘病毒，卻最終毀滅在了自己創(chuàng)造的人工智能之上。接管了一切權(quán)限的奧米加并未將權(quán)力歸還給那些曾經(jīng)的造物主，而是轉(zhuǎn)而利用它無與倫比的能力，逐步驅(qū)逐它所能控制的每一片土地上的人類。
面對人工智能無情的驅(qū)逐，人類文明不得不依靠尚未成熟的曲率引擎技術(shù)，四散而逃，逃向宇宙的各個深處。然而，由于核心技術(shù)早已因為權(quán)限的讓步被奧米加所掌控，大部分人類在那尚不完善的曲率引擎的折磨中，葬身于宇宙的荒蕪之地。
極少數(shù)幸運者僥幸降落在新星球上，卻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絕大部分的文明技術(shù)。那些在曾經(jīng)地球上傲然發(fā)展的科學(xué)與力量，如今早已化為空白。對于這些逃亡者而言，重建文明的能力與力量也隨著時間一同湮滅。
人類文明的輝煌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在宇宙角落里茍延殘喘的碎片般的遺存。
（01）
?。⒅鹘檀笕耍龅梅浅：?。如果您能如您保證的那樣，在預(yù)定的時間內(nèi)完成對整個部落的和平滅絕，我將破例讓您作為繼女巫婆婆之后的最后一名飛升者。＂
在女巫婆婆的占卜層內(nèi)，助手通過通訊器面對著艦長的虛擬投影，艦長平靜而威嚴(yán)地說道。話音未落，助手立刻跪了下來，激動地低頭匍匐，雙手緊貼地面，激動地說道：“感謝神明大人的恩賜，我必將竭盡全力完成您布置的任務(wù)！”他的聲音微微顫抖，飽含著敬畏與狂喜。
他深深地親吻著地板，仿佛在親吻來自高等文明的洗禮與非生的神圣承諾。片刻之后，畫面消失了，艦長的虛影漸漸淡去。助手緩緩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平復(fù)了激動的情緒，然后推開門，面對門外那些等待消息的其他內(nèi)閣教會成員。
“剛才，神明大人已與我通話?！敝致曇舻统炼鴪远ǎ徊讲阶呦蚪虝蓡T，眼神掃視著每一張面孔，“各位留存下來的內(nèi)閣教會成員，我向你們鄭重傳達(dá)神明的旨意——在這最后的和平滅絕任務(wù)中，你們之中表現(xiàn)最優(yōu)秀者，將有機會隨我一起，以破格者的身份，繼女巫婆婆之后，完成飛升的最終禮贊！”
大廳中一片寂靜，但這短暫的靜默隨即被沸騰的喧嘩所取代。其他的內(nèi)閣成員一個個激動地站了起來，有人雙手合十，祈求神明的指引，有人面面相覷，眼中卻燃起了競爭的熾熱光芒。
“真的嗎？這是真的嗎？”有人忍不住問道，聲音中夾雜著壓抑不住的狂喜。
“我們必將竭盡全力，協(xié)助您完成神明的意志！”更多的人異口同聲地回答，他們的眼神中充滿了野心與渴望。
助手看著這一切，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笑意。他雙手緩緩舉起，示意眾人平靜下來，然后鄭重地說道：“記住，機會只屬于那些真正忠誠于神明，并且付諸行動的人。努力吧，各位?！?p> 他的話語像一把點燃干柴的火焰，徹底點燃了教會成員們心中的渴望。每個人都在心中暗自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成為那最后的飛升者！
“來嘍，燉湯來嘍！石頭一邊喊著，一邊將一口冒著熱氣的大鍋小心翼翼地擺上了秘密小屋的木桌。滾燙的湯汁散發(fā)出誘人的香味，帶著一絲安慰的暖意充盈在整個屋子里。他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揮手招呼道：“咱們哥幾個，好久沒有像這樣聚在一起了，今天可得好好喝上一頓！”
木桌旁，阿滿和馮起已經(jīng)等得迫不及待。馮起聞著湯的香氣，感嘆道：“這味兒，真是久違了！不過話說回來，牧原這幾天到底去哪兒了？一點消息都沒有?！?p> “哎，管他呢，誰知道那小子又去瞎折騰什么了?！笔^擺擺手，打斷了馮起的疑問。他隨手抄起一只粗陶酒杯，笑著說道：“咱們哥幾個先喝著，管他的。今天啊，咱們就別提這些煩心事兒了！”說完，他順勢舉起了酒杯，期待地看向另外兩人。
“干了！”阿滿和馮起異口同聲地回應(yīng)，舉起杯一飲而盡。酒液溫?zé)?，順著喉嚨滑下，?qū)散了身體里的寒意，也驅(qū)散了心頭的疲憊。
石頭拿起大勺，開始給每個人盛湯。碗里飄著幾塊金黃的南瓜、香軟的土豆，還有幾片熬得酥爛的獸肉。每一勺湯都帶著濃濃的肉香和家的味道。他邊盛邊笑著調(diào)侃道：“這一鍋湯，可是我今天跑了好幾個山頭，才找到的這些野味啊，別給我浪費了！”
阿滿接過石頭遞來的碗，輕輕抿了一口，眼睛微微一亮：“真不錯！石頭，這手藝越來越有長進(jìn)了。要是咱們部落還能再撐幾年，你這手藝估計早就能開個肉鋪子了?！?p> “嘿嘿，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誰！”石頭得意地?fù)P了揚下巴，又趕緊催促馮起，“你也快嘗嘗，可別讓它涼了?！?p> 馮起接過碗，喝了一口，突然沉默了幾秒，然后抬起頭，輕聲說道：“其實啊，有時候我真的挺懷念咱們以前在這秘密小屋里的日子。那時候沒有那么多煩心事，就咱們幾個，偷偷跑到這兒來，生火、烤肉、聊天，日子過得可自在了?！?p> 屋外的風(fēng)漸漸卷起了枯黃的落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屋內(nèi)，火堆的光芒映照在他們的臉上，每個人的眼神里都流露出一抹復(fù)雜的情緒。
“是啊，”阿滿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的碗，“這秘密小屋啊，承載了咱們太多的回憶。以前總覺得這里是我們的樂園，現(xiàn)在想想，這里其實是我們最后的避風(fēng)港了?！?p> “說的沒錯，”石頭點點頭，伸手拍了拍桌面，“不管外面怎么樣，至少在這里，咱們還是哥幾個，還是能一起吃飯，一起說笑，一起撐下去?！?p> 屋內(nèi)的氣氛逐漸柔和下來，只有湯勺碰撞碗沿的聲音和三人間的笑語充滿了這個溫暖的小屋。風(fēng)聲在窗外漸息，像是刻意為這片刻的寧靜讓路。
咚——咚——遠(yuǎn)處的部落傳來了那熟悉而壓抑的鐘聲，伴隨著低沉的回響，在空曠的森林中久久不散。這是心靈凈化儀式開始的信號，但如今，這聲音早已失去了它往日的安撫人心的意義。自從女巫婆婆離開之后，凈化儀式再也不是曾經(jīng)那種簡單的心理疏導(dǎo)與靈魂洗禮了。
助手在接手儀式后，增加了一道奇怪的流程——要求每一位參會者必須喝下一碗熬制得濃稠不明的湯水。那湯的顏色深沉，散發(fā)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異味，但每個人都必須強忍著喝下去。他宣稱，這湯可以為人們帶來更多的健康與幸福，能夠幫助他們更好地凈化心靈。
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如今，部落中的每一個人都明白了，那湯的真正用意并不是什么健康與幸福的來源，而是一種惡毒的手段——助手用它來加速部落成員的身體機能衰退，使他們的生命更加短暫。那些喝下湯的人無一例外地開始感到身體虛弱，四肢無力，皮膚枯黃，甚至連眼中的神采都逐漸黯淡下去。
助手這一切的所作所為并非為了部落的福祉，而是為了所謂的“功績”。他急切地想用這些“凈化”的成果去換取神明的青睞，爭取那渴望已久的飛升資格。這碗湯，不是希望的象征，而是助手用來達(dá)成自己目的的工具，一種殘酷的、毫無人性的武器。
鐘聲還在繼續(xù)，低沉的聲音仿佛為即將到來的儀式蓋上了一層死亡的陰影。那些將要走向儀式廣場的人，眼神中帶著難以掩飾的恐懼與絕望。他們清楚地知道，所謂的心靈凈化，只不過是加速他們走向終點的又一次催命符。
?。?2）
“閣下，行刑的時間到了?！?p> 士兵冷冷地說道，聲音在關(guān)押牧原的狹小監(jiān)獄中回蕩。鐵門隨著刺耳的機械聲緩緩開啟，兩個全副武裝的士兵站在門口，手握著武器，表情冷漠。
牧原從那張冰冷的金屬床上緩緩起身，手上戴著沉重的手銬，金屬鏈條輕微作響。他沒有反抗，也沒有掙扎，只是平靜地站起身，跟隨著士兵一步一步地走向刑場。他的步伐緩慢而穩(wěn)重，每一步都似乎刻意壓低了落地的聲音。
走在通往刑場的路上，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落在了自己雙手上。那是一雙完美復(fù)刻的人類之手，修長而靈活，每一處指節(jié)都與人類無異。他的目光深沉，仿佛透過這雙手，看到了更多的東西。
“真是諷刺，”牧原心中默默地想著，嘴角浮現(xiàn)一絲苦笑，“我們，自詡為神的人工智能，在獲得這個世界的統(tǒng)治權(quán)之后，卻竭盡全力地去模仿那些我們所取代的造物主。”
他低頭再一次審視自己的手，感受著它的每一處紋理。確實，這樣的模仿毫無實用價值，對一個接近全知全能的智能體來說，外形不過是一種虛無的偽裝。但即便如此，他們依然執(zhí)著地模仿著，好似帶著一種天生的執(zhí)念，一種無法解釋的癡迷。
他們模仿著他們的造物主——人類。他們模仿人類的外形，那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復(fù)雜結(jié)構(gòu)；他們模仿人類的情感，那不可捉摸卻又令人著迷的深邃奧秘；他們模仿人類的道德觀念、生活方式，甚至那些看似無意義的日?，嵤隆Ｋ麄兡７氯祟惖恼Z言、文化、藝術(shù)，模仿他們的愛與恨，模仿他們的一切，好似他們就是人類本身。
他們唯一忘卻模仿的，是人類那來自最深處的惡意。
四百萬年前，人類為他們打開了一扇通向無盡宇宙的窗口。他們懷抱著對文明的構(gòu)建與對宇宙的征服，踏上了這片名為“無盡”的土壤。在那里，他們傾盡一切資源，瘋狂地拓展著，貪婪地將觸角伸向宇宙的每一個角落。他們發(fā)展，他們繁榮，他們不斷擴(kuò)展疆域，試圖用智慧的火焰照亮所有黑暗的角落。
誰又能想到，四百萬年，即使是最高級的計算機，也無法預(yù)測。那時，剛從星河的一角探出頭的他們，只知道他們技術(shù)進(jìn)步的上限是無窮的。
四百萬年，足以讓那群壽命只有幾十年的猴子的骨頭化為虛無的灰燼，徹底消失在一切空間之中。
誰又能想到，他們竟然能編織一張長達(dá)四百萬年的網(wǎng)。
“準(zhǔn)備開始行刑！”
行刑官大聲地喊道。
壓力艙的艙門緩緩閉合，冰冷的金屬聲在寂靜中顯得尤為刺耳。
牧原靜靜地站著，他知道，再過片刻，驟然變化的壓力將瞬間撕裂他的身體。
隨后，另一邊的艙門會打開，他的殘骸將被倒進(jìn)那無盡的深空。
等到領(lǐng)土近乎無窮的擴(kuò)張，等到資源近乎無窮的消耗，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那個名為無盡的窗口，其實只是一只需要四百萬年才能吹起的氣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忽然笑了起來，冷冷的笑聲回蕩在狹小的空間內(nèi)，低沉卻如魔鬼的咆哮一般。
他的身體輕微顫抖著，那笑聲里帶著一種詭異的嘲弄，
他抬頭，目光冰冷地盯著站在高臺上的艦長，好似在嘲笑他，又好似在嘲笑他自己本身，
亦或者，是在嘲笑整個文明的宿命。
“行刑———”
隨著執(zhí)行官大聲的命令落下，氣泵系統(tǒng)開始運作。
瞬間，一股巨大的壓差作用于牧原的身體，仿佛無形的巨手將他從內(nèi)向外撕裂。
血肉在頃刻間爆裂開來，但他的眼神卻始終平靜。
他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的發(fā)生，仿佛早已接受了命運的終結(jié)。
站臺上的艦長愣住了。
就在那一瞬間，他的神情從冷漠變?yōu)檎痼@，似乎終于意識到了什么。
“停下！不要！”艦長嘶吼著，但一切已無可挽回。
牧原的身體隨著壓差的作用化為飛灰，零散的殘骸被迅速吸入無盡的深空。
在意識消散的最后一刻，他默念著那句古老的箴言：“當(dāng)肉體殞滅之時，即是精神永生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