懿澤回過頭來,問:“你說夠了沒有?說夠了給我馬上滾!”
“沒說夠!”永瑆陰陽怪氣地笑著,笑問:“你這么討厭我,是在對我失望?還是在對五哥失望?”
懿澤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
永瑆嘆道:“其實我最大的悲哀,不是被利用,被管制,而是從小到大、乃至于現(xiàn)在,我都活在五哥的陰影之中!你以為,我愿意和他相提并論嗎?我才討厭我身上有他的影子!”
懿澤繼續(xù)沉默,雖然她對永瑆的為人不忿、不屑,但其實,她能體會到永瑆的無奈。
“你大約以為,我對你,和對待那些記在賬本上的女人沒什么兩樣……”永瑆苦笑著,慢慢地走到門前,卻斜坐在了門檻上,背對著懿澤說:“你大概不知道,我留心你了有多久……”
永瑆兩腿并攏著,雙臂交錯著放在腿上,笑容開始變得有點溫柔,回憶起往事,徐徐說道:“我記得,我第一次和你說話,那時,你十七歲,我只有六歲,剛搬進毓慶宮阿哥所,住在五哥住過的屋子里。你那天好像是來我院子里找東西的,我下學正好碰到了你。看到你的那一眼,我覺得,你好美好美……”
懿澤記得這件事,那時,永琪剛?cè)⒘吮掏疀]多久,懿澤心里很難過,后悔摔碎了前世的靈玉,后悔失去法力,所以才回到摔碎靈玉的地方,想要尋回靈玉碎片。
就在那一天,她遇到了六歲的永瑆,也說了幾句話。
但是,她沒想到,她會走進那個六歲孩子的心里。
“你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姑娘,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恨自己,為什么比你晚來到這個世上十一年?讓你只能是我的嫂子!后來,你再也沒去過阿哥所,我卻一直記著你。然后,就是那年木蘭秋狝,你也去了,我好開心,我又見到你了……”說到這里,永瑆不自覺將臉貼在手臂上,像個孩子一樣,笑得很溫暖很溫暖。
他回憶著,又說:“那時,我十三歲,是個懵懂少年,你二十四歲,多了幾分成熟女人的韻味,也已經(jīng)做了母親。我很肯定,我是真的喜歡你。那些天,你在我的眼前走過了好多次,每次來去都是冷冰冰的模樣,從沒有注意到我過一次,我卻把你的每一個樣子都深深印在了心里?!?p> 懿澤悄悄從永瑆側(cè)面看了一眼,竟看到他在流淚,淚水順著臉頰流到了手臂,又消失在褲邊。
永瑆的嘴角,依然掛著笑意,訴說著:“后來不到一年,五哥就死了,我以為,這次我終于有機會了,可你卻失蹤了。我一直在四處悄悄打聽你的下落,整整打聽了十二年,終于讓我等到了你回京的消息。我聽說你進宮了,趕到宮里,別人又說,你和四嫂騎馬去了郊外。我又出城去找,不停地問,后來就在一個樹林里,遇到了被馬馱著瘋跑的你……”
懿澤的目光再次拂過永瑆的臉,她當然是記得那件事的,在她的記憶里,那天才算她和永瑆的第一次相遇。
永瑆又慢慢地直起了頭,兩眼放光,望著月亮,笑道:“你那天的樣子,就好像一只受驚了的小白兔,讓人忍不住憐愛。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你竟然還是像十二年前一樣美麗,一點都沒變老。我吃驚得都快要瘋掉了!那一刻,我的心全亂了、腦袋也混了……”
懿澤的眼淚,突然無聲地滴落,她并不知道,在她狼狽的婚姻歲月背后、在她浪跡天涯的蹉跎中,有一個成長中少年,一直在期盼著她的出現(xiàn)。
永瑆仍然自我抒情著:“我知道,在你的世界里,我是一個新人??墒牵谖业氖澜缋?,我們好像已經(jīng)認識了一萬輩子了!”
永瑆含淚笑著,笑得很甜、也很傷,笑了一會兒,他又變回了原來那個失望的神色,道:“因為喜歡過了頭,信任也來得很盲目,我們其實并不熟悉,我卻帶你去了我最隱秘的地方。我猜到過你會不接納我,卻沒想到你會出賣我……我自問聰明一世,卻在遇到你的時候昏了頭,把我多年努力積攢的戰(zhàn)果,頃刻間毀于一旦!可笑的是,我此刻腦海里想得卻不是怎么報復你,而是……你還有沒有接納我的可能?我不知道,我的腦筋是不是壞了……”
懿澤走到了永瑆身旁,看到永瑆趴在腿上大哭起來,很像她當年見到的那個六歲孩童。
她想要安慰勸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猛然間想起兩個人的尷尬關(guān)系,又往回退了一步。
她抿掉了自己眼角的淚痕,冷靜地想到,她已經(jīng)陷入過一次迷途了,絕不能在同一個地方再跌倒第二次,她不能這么輕易被感動。
永瑆慢慢地止住了淚水,抬起頭,突然打了一個噴嚏。
雖然是夏日,夜間還是有涼風的,懿澤忽然想起,永瑆說話時是一直光著膀子的,遂撿起他方才扔在地上的衣服,走到永瑆身后,披在了他的身上。
永瑆愣了一下,抬頭看著懿澤,眼中似乎又涌現(xiàn)出無限期待。
懿澤則是沉著冷靜的樣子,她雖然為永瑆對自己多年的留意深為感動,但仍認為他們之間沒有任何可能。
那么,她想她有必要給他們的關(guān)系劃清一個界限,因此告知道:“你不要誤會,你已經(jīng)滿身是傷,我只是不想你再多添一層病而已?!?p> 聽到這句話,永瑆似乎有些失望,目光中還藏著不甘。
“謝謝你說的這番話,我很感動。”懿澤努嘴笑了笑,又說:“不過,我必須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今天說的是真心話也好,是來唱苦情戲騙我的也好,我的答案都只有一個。那就是,我這一輩子,都只會為我的丈夫守節(jié)?!?p> 永瑆傻笑了一下,問:“他不是也背叛了你們之間的誓言嗎?他都死了這么多年了,你還這么愛他?他到底比我好在哪?”
懿澤誠懇地答道:“你們最大的差距就是——他即使是被傷害過,也不會去傷害別人,他會奮不顧身地救人,救親人、救陌生人、救身份卑微的人、甚至是救害過他的人?!?p> 永瑆聽了,似有所悟,也似乎有些慚愧,他穿上了衣服,沒再說話,默默地離開了。
懿澤看著永瑆的背影,似乎松了一口氣。
皇族之內(nèi),經(jīng)常有消息被封鎖、又經(jīng)常有消息被走漏,這些,早已成了家常便飯。
永瑆被??蛋残值芏敬虻氖?、還有昭婼在宴席上控訴永瑆的那些話,在不過幾天的時間里,已經(jīng)傳得前朝后宮、滿城皆知。后來,連同懿澤和孟冬曾在昭婼裝病期間去探望的事,都被悄悄議論上了。
于是,宮墻內(nèi)外漸漸有了一種傳言,說永瑆和昭婼的家務事被搬上臺面、家丑外揚,都是孟冬和懿澤挑唆的。
有了這樣的傳聞,孟冬和懿澤都一連多日沒敢入宮,甚至于閉門不出,只望著這些風言風語能快點從大家的記憶中冷卻。
反正只要乾隆不追究,各種議論聲就終究能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