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貴妃道:“皇后娘娘也許會認為臣妾不知好歹,但臣妾今日,必須說出埋在心里許久的真話!皇后娘娘以為,您賜予臣妾的,都是臣妾想要得嗎?”
皇后略略瞟了慶貴妃一眼,不想說話。
慶貴妃搖了搖頭,兩眼噙淚,滿臉無奈地說:“臣妾在皇上即位之初,就已經(jīng)入宮了,但出身寒微且無能,不被重視,因此,只有在皇上每次大封后宮、集體晉位份時,臣妾才跟著晉位一次。
陸答應(yīng)、陸常在、陸貴人、慶嬪、慶妃,臣妾雖然爬得很慢,但也很穩(wěn),雖沒為母家?guī)順s耀,也至少不會添麻煩。臣妾就想這樣一直做一個默默無聞的人,偏偏皇后娘娘重視了臣妾,臣妾不敢輕易辜負,只能感恩戴德!
您跟皇上爭得面紅耳赤,討來了臣妾貴妃的位份,皇上雖下了冊封的旨意,卻至今沒為臣妾舉行貴妃晉封禮,臣妾這個貴妃之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還不如沒有!
您讓臣妾來做十六阿哥的養(yǎng)母,也沒有問過臣妾的意見,就硬生生把那么小的孩子從令貴妃懷中搶走,塞給臣妾,令貴妃一定恨死臣妾了!后宮嫉妒令貴妃的人那么多,臣妾生怕有人加害十六阿哥。
照顧十六阿哥的每一天,臣妾都如履薄冰,只怕一個不小心……臣妾這條命,不如皇嗣值錢,賠了就賠了,但臣妾不能把自己的母家都搭進去!在這種情況下,您還爭取讓臣妾伴駕南巡,讓臣妾的視線離開十六阿哥……您眼中的恩賜,對于臣妾都是負擔!是不得不挑起的負擔!”
皇后沒有作聲,她沒想到,在慶貴妃的世界里,事情竟然是這個樣子,暗思細想,她在替慶貴妃做哪些決定的時候,的確沒有爭取過慶貴妃的意見,慶貴妃說的這些話,聽起來全都像肺腑之言,也確實在理。
慶貴妃再次向皇后叩首,誠懇地請罪道:“臣妾確有私心,在看出來太后與令貴妃有意聯(lián)手敵對皇后娘娘的時候、在她們把選擇的權(quán)利擺在臣妾面前的時候,臣妾不可能不動搖。世人都趨利避害,臣妾也一樣,您這顆大樹就要倒了,臣妾不想跟您一起摔下去,因此見異思遷,不敢奢求皇后娘娘諒解,但求娘娘懲處!”
皇后點了點頭,冷冷地說:“你的意思,我聽明白了,從今以后,你再也不用擔心被強加的負擔了。我們橋歸橋,路歸路,誰都不必再管誰的死活?!?p> “謝皇后娘娘成全!”慶貴妃對著皇后恭敬地行了個大禮,退了出去。
皇后沒有作聲,也沒有再看慶貴妃。
皇后靜坐良久,貼身伺候的侍女們都有心想要來勸慰皇后一番,皇后卻擺手止住了所有人,自己一個人到船艙里間的臥榻上躺著。
蕭韞很不放心,站在外間悄悄通過門縫里盯梢了一會兒,見皇后一直很平靜,只是休息看風景,琢磨著不像有尋短見的念頭,才出來了。
皇后側(cè)臥在榻,感受著船在湖面的移動,閉上眼睛,想起慶貴妃說的話,漸漸開始反思自己。
背叛過她的,又何止慶貴妃一個?
她想起了許多人,其中包括那個與她一樣清冷孤傲的懿澤。
懿澤與她的舉止作風頗為相似,明明是一路人,卻與她勢不兩立;她還想起了曾經(jīng)極其信任的孟冬,孟冬當年也是真心對她,可現(xiàn)在還不是成為了太后麾下的一員?還有被她認作義女的胡嬙,在后宮的主子們之間左右逢源,實在談不上對她有忠心。
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背叛?
也許,問題真的出在她自己身上。
皇后自問沒有做過什么虧心事,但她的人生卻是一敗涂地!
身為皇后,她不得皇帝待見,竟被太后與妃嬪們合力攻擊,墻倒眾人推,摔了個四仰八叉,大概要淪為千古笑柄了!
她生育過的二子一女,幸存者唯有永璂,卻要終身與頭疼病作伴。
她培養(yǎng)過的人,要么背叛,如懿澤、孟冬、慶貴妃之輩,要么沒多大出息,如揆常在,揆常在死后,娘家親眷與她來往日稀,在看不到光明的未來,誰還會與她為伴?
大約也只有蕭韞了。
沉思片刻,皇后又睜開了眼睛,隨手推開了身邊的窗戶,看到了窗外不遠處的一個小島,那是湖心亭。
她記得,在她剛被冊立為皇后的時候,乾隆也曾攜她南巡,也曾到杭州西湖,他們在湖心亭停留過,當時的乾隆對她很溫柔,那是她此生中僅有過的甜蜜時光、擁有夫妻溫存之情的一段時光。
往事歷歷在目:
她想起了嫁入寶親王府做側(cè)福晉的那幾年,她的丈夫當時還不夠強大,非常倚重嫡福晉富察氏、側(cè)福晉高氏的娘家父兄,常常忽略自己的存在;
她又想起了乾隆剛登基的那幾年,她以嫻妃的名分做了一宮主位,乾隆為了前朝政權(quán)穩(wěn)固,對后宮也雨露均沾,她偶爾也能得到乾隆的青睞;
然后,就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那幾年,她被冊封為皇貴妃、皇后,成為后宮中最被乾隆看好、承寵最多的那一個,雖然知道在乾隆的世界里沒有什么真愛可言,但她還是如少女懷春一般地癡情著,即使是夾在太后和乾隆的暗斗中左右為難,她也從不會感到委屈;
不知不覺中,她的眼睛濕潤了,她不知道自己后來是怎么一步一步變成現(xiàn)在這樣的……
淚眼朦朧中,她仿佛又看到了為了乾隆一句“如果是為了朕”而袒護香妃的自己,仿佛又看到了那個因為失去香妃而對自己惡言相向的丈夫;
她想起了這些年一次又一次的爭吵,她和乾隆在相爭中矛盾愈演愈烈,終于再無夫妻情分可言;
她又想起了她為乾隆誕下的二子一女,五公主因病弱而夭折、十三阿哥死因成迷,唯一活著的十二阿哥永璂卻終身伴隨著頭痛病,而賜予永璂頭痛病的令貴妃卻始終被乾隆視為紅顏知己;
她和她的孩子,都曾被她的丈夫給予厚望,最終也都被他的丈夫遺忘。
隨著船的行進,她看到湖心亭越來越近,她看到了上面郁郁蔥蔥的樹木、精致的房屋,都漸漸變得那么清晰……
然后,船繼續(xù)前行,她與湖心亭擦肩而過。
于是,湖心亭又越來越遠,美景也漸漸開始模糊了、縮小了,一大片變成了一小點,最后一點也看不見了。
皇后在突然之間參悟了,世間的一切都是一樣的。
如湖心亭的美景,從看不清、到看得清、到又看不清、最后看不見,任何事物都是過眼煙云;
如她眼中的夫妻情分,從無到有、從有變淡、得而復失、最后被棄如敝履,情愛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
如她起起落落的人生,曾經(jīng)平淡、后來出彩、登上至尊的后位、摔下眾人共挖的深坑,所有興衰際遇不過都是轉(zhuǎn)瞬即逝。
如此,無中生有、有中變無,那么,有便是無,無便是有,她是不是皇后還有什么區(qū)別?
人生是成功或是失敗又有什么不同?
世間還有什么是值得在意的?
誰去誰留,順其自然,眼前的人如何對待她、后人如何評價她,又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
皇后下了榻,走到梳妝臺前坐下,取下旗頭,散開頭發(fā),將剪刀拿在手中,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輕輕一笑,一把青絲落在了地上。
且說永琪被送回行宮的住處后,御醫(yī)楊開泰來為永琪看診,只見永琪腿上的紅腫之處已經(jīng)比原先好了許多,也退燒了,遂向乾隆稟報,說永琪已無大礙,方才昏倒應(yīng)是一時情緒過于激動的緣故,用不了多久就會醒來。
果然不大一會兒,永琪醒了,一醒就又忙著為皇后求情。
乾隆很是不悅,不予理會永琪的求情,只囑咐了瑛麟好好照顧永琪,令楊開泰好生為永琪調(diào)養(yǎng),便叫著令貴妃一起離開了。
瑯玦悄悄觀望了一下乾隆的去向,見乾隆不曾回到皇后的船上,只是與令貴妃一道漫步去了另一個方向,忙回屋告訴永琪,永琪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后來,永琪服用了楊開泰開的藥,又發(fā)起困來。
瑯玦便辭別回去,讓永琪好好休息。
瑛麟還是像之前一樣,守在永琪身邊侍疾。
懿澤隱身跟隨多時,確認永琪無恙,也就離開了。她告訴自己,她對永琪只有仇恨,她會關(guān)心永琪的病,只是因為永琪對她的未來有用。
永琪睡得昏昏沉沉,自覺好像飄飄悠悠地上了九重天,與懿澤攜手游遍云山霧海,在天地之間談笑嬉戲,時而吟詩作對、時而撫琴弈棋、時而切磋武藝,好不逍遙快活!他們手拉著手穿過了走婚橋,在勒得海的邊上看日落,又一起回到格姆山上采摘果蔬、喂食雞鴨,在篝火旁背靠著背數(shù)星星,他向懿澤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對于星空的探究。
這個夢好長好長,興許是開心得過了頭,永琪在夢中笑出了聲,忽而感到有人在推他,聲聲呼喚著:“五哥……五哥……”
永琪睜開了眼睛,看到推他的人是瑯玦,瑛麟也在不遠處站著。
瑯玦看到永琪醒來,焦急地告知道:“大事不好了,皇額娘被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