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一聲,賀天香打開了手槍的保險。她咬牙切齒,滿面怒容,但握槍的手卻在瑟瑟發(fā)抖。
這時林永年反而鎮(zhèn)定下來,緩緩說道:“如果你覺得不殺我出不了氣,那就開槍吧?!?p> 燭光搖曳,給賀天香臉上增添了幾分猙獰。空氣緊張得像要爆炸。
僵持了一會兒,對著林永年的槍口慢慢垂了下去。
“我哥告訴我,這樁婚事你一口答應,”賀天香顫聲道:“可是你卻說我哥逼你,到底誰在撒謊?”
“當然是你哥!”林永年說:“剛才拜堂之前他還威脅我,要是敢亂說亂動,就挖個坑把我活埋了!”
隨后他又加上一句:“不信你可以去問你哥,他說沒說過?”
賀天香狠狠咬著嘴唇,血都咬出來了。最后她喃喃道:“你為什么不想娶我?總要給我個理由吧?”
林永年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她一字一句道:“因為我已經(jīng)有老婆了,還有一個十多歲的女兒,所以……”
“混蛋!你騙我!”賀天香咆哮著打斷他:“你明明告訴我哥,你是光棍一條,沒有家??!”
“不錯,我是那么說的,但我并不是存心要騙你?!绷钟滥贽q解道:“你哥問我的時候,我因為不想惹麻煩,就隨口敷衍了一下,哪里想得到會有現(xiàn)在這檔子事!”
“不管存心不存心,你都騙了我!”賀天香喊道:“你為什么不說實話?為什么?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告訴你,全都告訴你?!?p> 林永年抽出一根香煙叼到嘴上,他的手在發(fā)抖,接連劃斷了好幾根火柴才把煙點著。
他深吸了一口煙,說道:“我在日本留學時學的化工專業(yè),后來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一家味精廠,事業(yè)做得紅紅火火。我還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妻子很賢惠,女兒聰明可愛?!?p>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待在上海,跑到這兒來?”
“因為那一切現(xiàn)在全毀了,我遭人陷害,差點連命都保不住?!?p> “害你的人是誰?”
“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叫龐金海?!?p> 說到這個名字,林永年感到背脊一陣抽搐,臉色都變了。
賀天香緊盯著他問:“最好的朋友怎么會害你?你一定做了對不起他的事情!”
“沒錯,”林永年說:“我的確做了……”
“哼,你果然不是好人!”賀天香手里的槍又抬了起來:“難怪你遮遮掩掩胡說八道!”
“不!不是那樣的!你聽我說完就明白了!”
林永年平復了一下心情,緩緩道來:“龐金海有個心上人,名叫沈卉。他很愛沈卉,但沈卉愛的卻不是他,而是我,最后和我結了婚。他當然很憤怒很受傷,但這并不是我的錯?!?p> 賀天香盯著林永年看了一會兒,手槍又垂了下去。
“后來呢?”
“龐金海認為我搶走了他的愛人,對我恨之入骨,但表面上卻裝得若無其事,照常與我像好朋友一樣來往,他是個高明的演員。常言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而他足足等了十四年,在我女兒十三歲生日那天,他終于動手了,勾結日本人把我關進了監(jiān)獄?!?p> “好家伙!等了這么久!”
“他并沒有就此放過我,他想要我死!他收買監(jiān)獄看守長,三番兩次害我性命。多虧一個獄友救了我,帶我一起逃出監(jiān)獄。但上海是待不下去了,只好來余姚投奔堂兄??烧l知屋漏偏逢連夜雨,堂兄已經(jīng)死在了日本鬼子槍下。我走投無路,流落在此。”
聽林永年講了自己的遭遇,賀天香臉上憤怒的表情漸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驚訝和疑慮。
她長出了一口氣,喃喃道:“你真夠倒霉的,碰上這么個陰險毒辣的人。你經(jīng)歷的這些事情,別人幾輩子都碰不上?!?p> “老天爺可憐我,沒有讓龐金海把我害死?!?p> 林永年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狠狠碾了碾:“我決不會放過他,我要找他報仇。這就是我回上海的原因?!?p> 賀天香搖頭道:“那個龐金海也太壞了,壞得讓人不敢相信。你沒有編故事騙我吧?”
“沒有!絕對沒有!我講的每句話都是真的!我可以對天發(fā)誓,若有半句假話,天誅地滅!”
林永年停了停,接著說:“那個救我性命的獄友經(jīng)常說,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壞的也是人?,F(xiàn)在我真正體會到,這話千真萬確?!?p> 賀天香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慢慢退到床邊,把手槍放回枕頭底下。
林永年松了口氣,輕聲說:“我做夢都想不到事情會弄到這一步,非常抱歉,請你原諒?!?p> 賀天香黯然道:“我很生氣,真的很生氣??墒恰辉從阌帜茉鯓??這件事你沒有錯?!?p> 她如此通情達理,讓林永年很意外又很高興,連連拱手道:“謝謝天香姑娘!謝謝!”
她擺了擺手,幽幽地說:“我原諒你不難,可是我怎么辦呢?拜過了天地,我就是你老婆了。你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能走到哪兒去?以后你叫我怎么見人?”
聽了這番話,林永年一下僵在那兒。
的確,他一直在為自己打算,卻不曾替她想想。她已經(jīng)三十歲了,嫁人不容易?,F(xiàn)在喜酒也吃了,洞房也進了,搞得轟轟烈烈,結果第二天就分手,叫她臉往哪兒擱?像她這么要強的人,怎么受得了別人的風言風語?
一陣沉默之后,賀天香嘆了口氣說:“事到如今沒別的辦法,只好老老面皮了,作你的小老婆我可不愿意!”
林永年很是感動,喃喃道:“我……我真不知說什么才好……謝謝你,謝謝你……”
賀天香嘴角牽了牽:“好了,別說了,現(xiàn)在麻煩的是我哥?!?p> 想到賀天龍,想到他那番威脅的話,林永年心不由得一沉。
賀天香說:“我爸媽死得早,我是哥哥帶大的,他拿我既當妹妹又當女兒。這事被他知道了,恐怕……”
她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
林永年蹙眉問:“那怎么辦呢?”
“暫時別跟他講,他那火爆脾氣肯定接受不了,要出事情的?!?p> 賀天香想了想,接著說:“這樣吧,我們先作假夫妻,一方面讓事情冷一冷,一方面派人打聽一下你家里的情況?!?p> 林永年問:“怎么打聽?”
賀天香說:“我有個遠房親戚,在上海警察局里做事。我馬上派人去上海,請他幫忙查一查,然后再做打算,你看好不好?”
林永年點了點頭。這的確是目前最好的解決辦法了。
這一夜他倆一直干坐在那兒,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桌上的大紅蠟燭越來越短,燭油像眼淚似的滴下來。
到天快亮的時候,他倆實在困極了,才一個床頭一個床尾躺下去,但很快就被外面賀天龍開鎖的聲音吵醒了。
賀天香推了推林永年:“我哥來了,去打聲招呼吧,戲總要演一演?!?p> 林永年沒辦法,出門叫了聲“賀司令?!辟R天龍斜睨著他:“現(xiàn)在你是我妹夫了,你應該叫我……”
“那是另一回事,”林永年搶著說:“軍隊里等級分明,還是要叫你司令才對?!?p> 賀天龍哈哈大笑,拍拍他說:“好!好!現(xiàn)在你留下不走了,我委任你作我的參謀!”
林永年勉強道:“謝謝司令。”
賀天龍問:“天香起來了沒有?”
“沒有,”林永年說:“她睡得正香呢?!?p> “讓她睡吧,咱們吃早飯去,走!”
賀天龍親熱地拽住林永年的胳膊,邊走邊說:“你腦子靈辦法多,有你給我當參謀,我就放心了?!?p> 林永年暗暗叫苦,只好硬著頭皮敷衍幾句。
吃完早飯回來,賀天香讓他代寫了一封信,隨后派了個心腹人去上海,把信交給在警察局做事的親戚。
那個人一去就是十多天,在這段時間里,他倆只好扮演假夫妻,人前親親熱熱,人后冷冷冰冰。
十多天之后,那個人帶著消息回來了,都是壞消息。
龐金海如今是上海商會總會長,成為東洋鬼子跟前的紅人,春風得意。林永年的妻子沈卉死于車禍,肇事者跑了,案子至今未破。女兒林浣芝被她舅舅沈方收養(yǎng)。
龐金海當漢奸早在林永年預料之中,應該沒錯。但沈卉死于車禍,卻讓他滿腹疑慮。
賀天香說:“你老婆半年前就死了。我那個親戚查得很清楚,不會錯的?,F(xiàn)在你真的是光棍了?!?p> 林永年慢慢退到床邊,頹然坐下,雙手緊緊抱著頭。
賀天香走過來,手搭在他肩上,輕聲問:“你沒事吧?”
她難得說話這么溫柔,但林永年像沒聽見似的,一動不動。
“別這樣,”她說:“你是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會幫你的。”
林永年慢慢把頭抬起來,他眉梢微微顫抖,目光痛苦迷茫,口中喃喃道:“她死了?真的死了?”
賀天香點了點頭:“她真的死了?!?p> 林永年緊盯著她,似乎想要穿過身體看到她心里去。
賀天香迎著他的目光,重復道:“我沒騙你,她真的死了?!?p> 林永年長嘆了一口氣,黯然道:“她是個多好的女人!紅顏薄命、真是紅顏薄命??!”
“你很愛她?”賀天香問。
“是的,”林永年點頭道:“她在我貧賤時,不顧一切嫁給了我,甘受清苦無怨無悔。我后來能做一番事業(yè),也離不開她的支持。你說,這樣的女人誰能不愛?”
“聽得出來,你也是個有情有義的好男人。”
賀天香望著林永年,一字一句說:“現(xiàn)在我是你老婆了,希望你對我也能有情有義。”
林永年苦笑道:“我實在搞不懂,你為何不去找小伙子,卻看上了我這個大叔?我究竟有什么好?”
“在我看來你什么都好?!辟R天香說:“你有文化有見識,聰明能干詭計多端……”
“你說什么呢!”林永年打斷她:“我詭計多端?你這是夸我還是罵我?”
“我的意思是你腦子快辦法多,什么事情都難不住你。”
賀天香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柔聲說:“你長得也相貌堂堂,你是個英俊的大叔?!?p> 林永年搖頭:“我已經(jīng)是半老頭子了,還英俊?你真會拿我開心!”
“誰拿你開心,我說的是心里話,”賀天香認真地說:“你是我見過的最英俊的男人。”
林永年滄桑悲切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賀天香俯下身,在他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
夜幕降臨。月華如水。
對于賀天香來說,這才是真正的新婚之夜,他們就要從假夫妻變?yōu)檎娣蚱蘖恕1M管住處很簡陋,盡管床上鋪的是稻草,滿滿的幸福感還是在她心里蕩漾,她一邊對著破鏡子整理云鬢,一邊輕聲哼唱:“雨打梨花深閉門,鶯鶯我獨坐閨房暗思春……”
收拾停當,她站在門口等丈夫回來。
吃過晚飯以后,林永年說肚里有些不舒服,要去方便一下,怎么半個多小時了還不來?
又等了將近半小時,她開始焦躁起來。這荒山野嶺的,他會不會碰上野獸?或者不當心掉進山溝里?
她回屋披了件衣服,帶上手槍剛要出門,突然外面一陣喧嘩。
她奔出去一看,幾根火把在夜色中閃爍,火光下,林永年五花大綁,被熊彪和幾個小嘍啰押解著,正朝這邊走過來。
她急忙迎上去,攔住熊彪問:“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把他綁起來干什么?”
熊彪搖頭晃腦:“我巡哨的時候,發(fā)現(xiàn)路邊草叢里窸窸窣窣的,我還以為是野兔呢,過去一看是他!”
賀天香眼睛一瞪說:“你搞什么!他肚子不舒服,在那兒解手!”
“得了!”熊彪說:“你還蒙在鼓里呢,他明明是想逃跑!”
“你胡說!”賀天香喊道:“他好端端的……”
“你知道我在哪兒發(fā)現(xiàn)他的嗎?”熊彪打斷她:“在葫蘆口!離這兒一里多快二里路了!他解手會跑那么遠嗎?”
賀天香噎住了,狐疑的目光射向林永年。林永年低下了頭。
“看見沒有?他自己都認了?!毙鼙氲靡獾卣f:“這小子肯定想要逃跑,幸好被我撞上!”
賀天香愣在那兒,臉板得嚇人,看得出她是在強壓怒火。
這時賀天龍聞訊趕來,對熊彪說:“這事我來處理,你們都走,該干嘛干嘛去!”
熊彪得意洋洋,朝幾個小嘍啰擺了擺手:“咱們走!”
走出一段路,熊彪咕噥道:“姓林的小子大概有神經(jīng)??!他跑什么呀,真搞不懂!”
黃瓜兒湊到他耳邊說:“他有沒有神經(jīng)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熊哥你是個大傻瓜!”
熊彪眼睛一瞪:“我儍什么?”
“還不傻?你簡直傻到家了!”黃瓜兒小聲說:“你不是喜歡天香妹子嗎?既然如此,姓林的跑了正好,你干嘛還把他抓回來?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熊彪愣了片刻,在他額頭上狠狠杵了一下:“你小子盡放馬后炮,為何不早點提醒我?”
黃瓜兒哭喪著臉:“當時還有別人在,我怎么敢說呢?”
熊彪使勁跺了跺腳,一屁股坐在石頭上,狠狠捶自己腦袋:“唉,我他媽的真是豬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