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牌鎮(zhèn),在富口縣南邊,是一處水陸要道。據(jù)說前朝大盛開國皇帝,趁亂世起兵爭天下時,在附近的湖面上打敗了前期最強大的敵手,一舉奠定了奪取天下的基礎(chǔ)。為了紀念這一輝煌戰(zhàn)績,盛太祖下旨在這里修建了一座完全由石頭組成的牌坊,還勒石刻碑,要將自己的豐功偉績千古流傳。
四百多年過去,到了本朝,石碑和牌坊早就不見,連遺跡都找不到,只留下石牌鎮(zhèn)這個地名。
茅易實和岑國璋檢查完各自的工作,趁著天色還早,坐上一輛馬車,在王二毛等人的陪護下,悄悄地往鎮(zhèn)外走去。
“茅大人,我們這是去哪里?”岑國璋好奇地問道。
“去一處好地方。”茅易實故作神秘地答道,然后轉(zhuǎn)移話題問道,“那位壯士就是城西碼頭一個打五十的王二毛?”
“是的,就是他。只不過他現(xiàn)在叫羅人杰?!?p> “羅人杰?怎么改了這個名字?”
“他補了鄉(xiāng)兵小旗,他養(yǎng)父兼舅舅說他有出息,對得起亡故的父母親,就叫他改為本姓-羅。他又來求我,叫幫忙取個名字,我就幫他取了人杰二字?!?p> “人杰?有何用意?”
“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p> “好名字,岑大人果真胸有錦繡啊?!泵┮讓嵸潎@道,眼珠子一轉(zhuǎn),突然又問道:“大家都說,羅人杰和王審綦,這兩位鄉(xiāng)兵小旗,都成岑大人的護衛(wèi)了?”
“茅大人說笑了,這兩人機靈好用,我也是用慣了。再說了,上回我把順風(fēng)堂得罪得不輕。他們這些幫會分子,可不大那么規(guī)矩,需要防范一二?!?p> 上回城西碼頭,岑國璋就看出順風(fēng)堂仗著靠山是樂王,做事情肆無忌憚。自己把他們巽字堂的骨干扣上犯上作亂、殺官造反的大帽子,基本上是涼透了。這個大梁子已經(jīng)結(jié)下了,自己肯定要做些準備。身邊和家里都放一個能打的屬下,才能放心。
“巽字堂的人,”茅易實淡淡地說道,“前日,省里臬臺衙門的人到了本縣,從岑大人手里交接了茍一時等人,押解去省府受審。你是怎么看?”
“茍一時等人,到不了省府?!贬瘒皵蒯斀罔F地答道。
“岑大人的意思是,臬臺衙門的人會徇私舞弊,在途中放了茍一時等人?!泵┮讓嵭χ鴨柕?。
“茅大人,茍一時等人放不得。”岑國璋的答話讓茅易實臉上的笑容凝固了。
“放不得?岑大人,難道真要把茍一時等人送到臬臺衙門受審?”茅易實不解地問道。
樂王府的人能有那么傻嗎?茍一時等人進了臬臺衙門,省都指揮使衙門和僉都御史衙門一起會審,勾結(jié)湖匪一陣風(fēng)的丑事就遮不住了。
到時候不僅順風(fēng)堂全部完蛋,樂王爺也要受牽連。
“茅大人,你這是明知故問啊。茍一時等人不能進臬臺衙門,也不能放。要是放了茍一時等人,這天大的責(zé)任就該臬臺老大人來背了。樂王爺舍得嗎?”岑國璋笑著反問道。
從臬臺衙門往日拖拉的表現(xiàn),以及這次反常的積極,他基本判斷出,豫章省提刑按察使肯定是樂王爺?shù)娜恕?p> 雖然樂王是皇叔,權(quán)勢熏天,但是要把心腹推上一省司法最高長官的位置,肯定也要花費不少心思,做了不少利益交換。尤其是在當(dāng)今圣上盯上他的敏感時期。
茅易實也聽出岑國璋話里的意思,為了保全兩百多位順風(fēng)堂的小嘍啰,樂王爺舍得把豫章省臬臺交出去嗎?
畢竟茍一時等人生不見人,死不見尸,背鍋的就是派人來押解的按察使。到時候逮到機會的御史們,一擁而上彈劾他。不要說樂王是皇叔,他就是皇爺爺也保不住這位心腹。
都不用在心里盤算多久,茅易實就斷定,樂王怎么可能會為了兩百多位螻蟻,去舍棄一位身居高位的親信呢?只能丟卒保車!
雖然茅易實想明白了,卻還在那里裝糊涂?!搬笕嗽捓锏囊馑?,兄弟我不是很清楚。放又不放得,審又審不得,該如何?岑老弟,能給愚兄解說一下嗎?”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p> “茅大人,以弟兄的愚見,茍一時等人,十有八九在去洪州城路上,突遇意外,船沉溺水而亡。尸首會一一擺在岸邊,等候藩司、臬司、都司和僉都御史各衙門的人點驗,絕對一具都不會少。這些順風(fēng)堂的家伙們,玩了一輩子水,最后死在水里,也算是報應(yīng)。”
看著笑呵呵的岑國璋,茅易實目光閃爍,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來到石牌鎮(zhèn)外十二里的地方,有一處山丘,地勢拔高,可遠眺浩渺無邊的湖面,風(fēng)景極佳。在山丘之上,修有一處莊園。綠樹郁郁蔥蔥,亭閣連翩,隱約其中。
兩人乘坐的馬車直入莊園,停住后,茅易實先下車,拱手道:“岑大人,容我先去跟主人家稟告一聲,請他恕我等冒然登門,還請稍等片刻?!?p> 過了一刻鐘,吳七爺匆匆前來,見了面客氣地作揖道:“岑大人,我家老爺有請?!?p> “吳七爺,怎么是你?如此說,這里是...?
“這里是韓府的一處別院。老爺常常到這里來看看湖景,散散心。”
真是有錢人的快樂讓人無法想象。自己買下一處三進的院子,以為走上人生巔峰。再看看人家,為了欣賞個湖景,就專門修了一處莊園,比自己那處院子大近十倍。
不知走了幾處門,走過幾道廊道,岑國璋跟著吳七爺來到某處亭子里。韓尚書頂著一個“大書柜”坐在那里。面前一個不大的桌案,上面擺著一個泥炭爐子,紅色火苗上架著一個水壺。周圍一圈茶杯,正中一個紫砂茶壺。在更遠處,是無邊無際的星子湖。
茅易實坐在旁邊,慢慢地喝著酒。
“我有一座莊園,面朝大湖,春暖花開?!笨磥泶箜槼娜耍瑢π腋5臉藴室膊畈欢喟?。
“岑大人,請坐!”韓尚書含笑先打招呼。
“謝過老大人。”
“這里是星子湖八大景之一的孤山秀影,每當(dāng)閑暇之時,我就到這里來住幾天。想不到巧遇岑大人和茅大人。”韓尚書動作緩慢地取茶、放茶,嘴里客氣地說道。
真是巧??!巧到我跟著茅易實隨便尋訪,就尋到了你的別院;更巧的是我們貿(mào)然造訪,你居然在這里。
“能到老大人這別院里做客,是晚輩們?nèi)鷺s幸?!?p> 客套了幾句,韓尚書和岑國璋都沉得住氣,繼續(xù)表演著天高云淡的姿態(tài)。茅易實卻有些坐立不安,他欲言欲止的樣子已經(jīng)十分明顯了。
“易實,你自去方便吧?!?p> 待到炭爐上的水壺咕咕冒氣作響時,韓尚書頭也不抬地說道。
茅易實馬上臉色大喜,起身向韓尚書深深彎腰作揖,又向岑國璋拱拱手,匆匆離去。
韓尚書拎起水壺,先洗茶。茶壺里的第一遍茶水倒出來洗茶杯。第二次卻將水壺拎得高高的,沸水直沖入茶壺,是為沖茶。略等幾息,再將茶壺里的茶湯分斟至茶杯里。
他的動作不緩不急,動靜相宜,帶著一種韻味禪意。
“請茶!”韓尚書客氣地伸手說道。
“謝老大人的茶?!?p> 岑國璋不客氣地端起一杯,小口小口地將茶湯抿完。
“好茶!”
“哈哈,益之能喝出是什么茶嗎?”
“不知!”
“這是江浙的同年,送給老夫的龍鳳團圓白茶。這沖茶的水,是老夫叫人在四更日出之前,去孤山島上取來的活泉水。這泥碳,是虔州大雄縣,用深山金斑楠竹特制的。幾樣?xùn)|西加在一起,才能泡制出這樣的茶湯來?!?p> 聽著韓尚書語氣無比平淡的話,岑國璋心里覺得他真得太能裝了??磥砉沤竦母毁F人家玩得都是一個套路,用一般人玩不起的事物來襯托自己的逼格。
但是嘴里卻在很誠實地恭維著:“難怪我喝了老大人的這杯茶,頓時覺得自己渾濁不堪。只有老大人這般高雅之士,才能泡制出這般洗筋伐髓、除濁去穢的茗茶啊?!?p> “哈哈,”韓尚書仰首大笑起來。
這時,遠處響起絲弦之樂,還有隱約的咿咿呀呀唱曲之聲。岑國璋側(cè)耳聽了一下,好奇地轉(zhuǎn)向韓尚書。
“老夫就這么點愛好,喜聽昆曲,于是就養(yǎng)了這么一支戲班。富口縣城的府邸太小,安置不小,就只好放在這里?!?p> 岑國璋已經(jīng)聽清楚,那唱曲之音,全是女聲,清麗委婉。
呵呵,我信你個邪,你個糟老頭子壞得很!什么地方太小,安置不下?依我看,一半是怕府邸里你的太太和姨太太們醋海翻騰;另一半估計是怕你那幾個不省心的兒子,鬧出聚麀之誚的笑話來。
韓尚書哪里知道岑國璋心里的齷齪,看他凝神傾聽的樣子,便悠然自得地說道:“易實雖是粗人,但是聽過兩回后,也喜歡上這昆曲。益之有空也可去聽一聽,新收的兩位女伶唱腔清雅,勉強可入耳?!?p> 岑國璋心頭一動,對韓尚書這別院和所謂的昆曲班,有了新的理解。怕是大順朝韓府版的紅樓吧,專門用來收買親信,聚攏人心。
“謝老大人的垂青,晚輩有空就去欣賞一二?!?p> 韓尚書微微點頭,又斟了一回茶湯,自己端起茶杯,又出聲問道:“益之覺得順風(fēng)堂巽字堂那伙人,必死無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