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篤才這些日子心情不甚美妙,個中緣由也不是三言兩語能說的清楚,只好撿些重要的,細細道來。
他姓劉名篤才,乃是點刀門第三十七代弟子,掌門首徒,一身四境氣血如火純青,得賜鎮(zhèn)派三刀之一的鐵華刀,高手配寶刀,在江湖上也闖出不小的名頭。
他受命來洛陽城尋求靈藥,已經(jīng)是一年前的事情,還記得當時入城時有多意氣風發(fā),被那些混賬條狼氏整的便有多慘。
當時可不比現(xiàn)在,因為某件奇事,唐王對城中武人并沒有什么好脾氣。但凡感應到有人主動釋放氣血,那些明明有著先天下無敵的實力卻偏偏要做官府狗腿子的大爺們便會前來警告,氣勢洶洶的,頗為嚇人。
(正常江湖人知道掃路人和巡夜人本質(zhì)的只是少數(shù),所以有些比較蠢……反應比較遲鈍的家伙會認為是一群五境巔峰的天下豪杰跑去掃路/巡夜。嗯,合理。)
他劉篤才,堂堂四境大俠,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富貴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面對強權,自當是面不改色,據(jù)理力爭。
然后?然后就被人單手胖揍了一頓,雖沒傷到筋骨,但也在床上躺了三天,自此數(shù)月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有越矩。
好不容易等到放寬了限令,結果又遭了小賊,失了鎮(zhèn)派寶刀鐵華刀,雖然后面也算成功追還,可他身為刀客,竟管不好自己的隨身佩刀,加之那天怒人怨的女賊以一手贓物相換,令他們點刀門和同層次的蜀劍派結下梁子。
雖沒人直說,但劉篤才四境的感知還是察覺到師弟們對他頗有微詞,連長老師叔看他的眼神都有些變化。
這還不算完,前些日子紀國的幾個學子在洛陽遇襲,即便沒有危及性命,紀國還是趁此借題發(fā)揮,大發(fā)雷霆,索要了一筆不菲的賠償。
唐國理虧,也不好反駁,只能把氣撒在他們這些異鄉(xiāng)武人身上,現(xiàn)在每天都有拖著掃把的條狼氏“友好”地前來敲門,看看有沒有在做什么虧心事。
實在是,欺人太甚!
但是打又打不過,凡俗王朝正常的宗門也惹不起,他劉某人雖不向惡輩垂首,也只好咬牙忍了。
但俗話說得好,人倒霉了連喝涼水都塞牙。今天本想著去吃一頓魚羊鮮緩解一下心中郁思,不曾想剛坐下,還沒來得及喊上一聲“小二”,便見一對青年俠侶攜手而來,溫言細語,如膠似漆……
江湖上確實有先來后到的說法,但也同樣有著莫擾姻緣的規(guī)矩,除卻某些囂張跋扈、為非作歹的惡輩,亦或者與當事者有所關聯(lián),正常不會去自找霉頭,壞人好事。
劉篤才略有無奈,只得起身和店家道歉,帶著師弟們來了隔壁的蜀菜食鋪。
本以為時運不濟,諸事不順,已經(jīng)夠倒霉的了。沒想到就連吃個飯,談個天的功夫,都有不長眼的潑才擾人興致!
“師兄,你說那條狼氏莫不是故意針對咱們?”
“不好說,興許是蜀劍派的人暗地……”
當,當,當。
筷敲碗沿,聲響不大,即便是四境武人的聽力,也不會在意,食肆內(nèi)其余人等皆無視之,然而劉篤才竟微微皺眉,只覺得這叮當?shù)那脫袈暷行┦谷藷┰辍?p> 那不知在何處的筷子,每一次蕩下,不像在敲碗,倒像是敲在他的足厥陰肝經(jīng)上,輕微細小,卻足夠煩人!
不去管因為自己說得好好的突然停下導致師弟們產(chǎn)生的疑惑,劉篤才特地閉口緘默,想要聽聽那古怪的敲碗聲到底從何而來。
鋪子里食客不少,大多也不講究儒家食不言那一套,自是有什說甚,高談闊論的,不在少數(shù),也有些閑言碎語,嘮叨那剛剛鬧出風波又先后離去的洛陽學府兩位學子。
后廚里鍋鏟相擊,灶火噼啪,堂內(nèi)杯盞交碰,竹筷雜錯。人言物聲,皆入肉耳當中,以靈氣錘煉人體四大境修來的神異靈覺助其明辨根源,即便是針落之微音,也難逃耳聞。
但,無矣!
或有人夾飯入口,碰于碗沿,可那實歸正常,先前擾人心神的叮當敲碗聲,眼下他仔細聆聽竟再無一絲痕跡可循。
“莫非是我聽錯了?”
劉篤才忍不住懷疑自己來,怕不是因為近來太過倒霉,以致于心境不穩(wěn),得了幻聽之類的病癥。
但他并不死心,又側(cè)耳傾聽,半晌仍無所獲,終于放棄,轉(zhuǎn)而向師弟們抱拳致歉。
“并無事端,只是聽岔……”
當——
在他開口的剎那之間,那奇詭的聲音再度回響于心境當中,漣漪化波,久久不息。
敲碗似鐘,其音空靈,其機巧異。
每一次皆是卡著話語間停頓的細小空隙,掐準了舊氣已盡、新氣方出的空擋,,如同齒間異物,蛀石蟻穴,積小成多,潰崩大堤。
劉篤才于倏忽間拍案而起,額角青筋暴跳,他從未如此盛怒過,雄渾氣血再不受拘束,席卷整個食肆,碗筷飛砸,暴虐的氣息令周遭不少煉武境界在他之下的人感到了壓力,迫不得已之下只能同樣調(diào)用氣血抵擋。
“是誰!?究竟是何方鼠輩鬼鬼祟祟,使這陰邪手段?可敢堂堂正正站出來說話???”
煉武之人不重修心,可啟心地者更是少之又少,遇上此間之術,一觸即潰。堂堂四境武人大俠,竟被小小的敲碗聲攪亂了心弦,以至于不能自已。
當你認識到它存在之時,便覺得它從未如此噪耳,不堪再聞。
這并非什么玄妙的手段,充其量只是一點對于“心識”的撬動。
但……足夠好用啊,不是嗎?
角落里,灰服少年“噗嗤”而笑,即便引來劉篤才滿含惱怒的目光,也毫不在乎。
他曾經(jīng)漆黑如淵的眸子,如今卻蘊著戲謔的譏嘲笑意。
他說。
“怎么,不好聽嗎?”
……
倘若被問及“人做一件事,何時最為認真?”這種問題,想來大部分人的回答皆是那“始末”二字。
開始時心力最足,也有余裕維持這一份心態(tài),隨著時間推移,便漸漸加以習慣,消磨了陌生與熱情,轉(zhuǎn)為平淡,只有在結束時,因為對變化的期盼再度拾起最初的認真。
此理并非大道,乃眾生心識爾。
行走在黑夜遮掩下的人們,亦當如是。
身材高大的武人揪起少年衣襟,抬起的拳頭上勁力運蓄,瞄準了下方那張笑意不改的臉龐。在事態(tài)失控之前,天際最后一抹昏黃陽光消散殆盡。
食肆內(nèi)眾人只覺得四周的光線稍暗了一下,洛陽人有提早掛燈的習慣,或許是燈盞燭光不及日輝,也或許……是什么存在蒞臨此地。
劉篤才面色驟變,拳頭停在半空,可鄙可憎的臉就在眼前,卻再也揮不下去,黑夜威壓如同鎖鏈,將他的手臂牢牢束縛,不得動彈!
“你想鬧事?”
素面灰袍的身影從黑夜中走出,腰間的玉佩泛著玄光,馮銘仔細打量了幾眼面龐憋成醬色的劉大俠,微感奇妙。
這什么倒霉鬼……不早不晚,偏偏趕上他剛換班的時候打架,真以為洛陽先天下無敵、黑夜鐘愛的夜游神能眼瞎到這么一大坨外放的氣血都發(fā)現(xiàn)不了?要是真給打出事故來自己還混不混了?
心里嘀咕不斷,馮銘表面上卻是一派蕭冷嚴肅的表情,看向四周看戲的食客們。
“可有人與本官解釋一下,此事到底緣何而起?”
不是提前謀算,而是臨時起意,否則掃路人們不會放著“郁結”不管,既然這樣,在場眾人便是現(xiàn)成的人證,只消問上幾句,便可將事情完完整整地再現(xiàn)一遍。
“大人,在下點刀門劉篤才,與師弟們一道在此食肆中用飯,本是一切安好,并無不妥。都是這小子平白無故挑釁在先!我自是知曉洛陽法規(guī),不可傷人,但這廝實在可惡,忍不住動了肝火……”
稍微冷靜下來的劉篤才立即搶先說道,混跡江湖多年,他對官府干預的反應自然不慢,知道無論是證人觀客還是裁斷官差皆受著那名為“先入為主”的觀念,在證據(jù)不明時,只消先給塑出個大概印象,接下來的判決便已占了上風。
“住嘴,問的是他們不是你,用不著你來添油加醋。”
馮銘雖做夜游神不久,卻也是個老油子,并未偏聽劉篤才這三言兩語,直接呵斥。后者頓時低頭稱是,不敢多言,眼睛卻是瞥向一旁唯唯諾諾,不敢說話的黑發(fā)少年,心中浮現(xiàn)一絲不屑來。
到底是個毛頭小子,什么都不懂也敢惹是生非。
“我且問你,事件起末可是如這漢子所言?”
馮銘見眾食客圍了一圈,不住地向場內(nèi)幾人投來好奇的目光,卻皆是冷眼旁觀,看熱鬧不嫌事大,沒有一人能站出來。這尷尬的場面令他頗不耐煩,只好點了一人細問。
“這……小的實力低微,若是看走眼了聽漏了什么,也還望多加擔待……不過就我所見,只是這位點刀門的兄臺吃飯吃的好好的突然換了一副兇惡模樣,說什么有人對他使了陰邪手段,便用氣血肆虐全場,惹得大伙不得不跟著催發(fā)氣血以作抵擋。”
被點到這人也是一愣,他實力低微,僅僅只有人境二境的水準,對氣息恐怖好似夜空的馮銘自是十分懼怕,直接哆哆嗦嗦地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倒了出來,萬不敢有一點隱瞞。
“陰邪手段?”
馮銘一皺眉頭,看了眼身旁堂堂四境武人,已經(jīng)能夠一拳摧毀城墻、一腳震碎長街百尺青磚的世俗異人,又看了眼感應上只有一境的凡人少年……使手段?什么仙家術法敢讓人跨越三境作死?這難道是什么當下流行的煉武笑話嗎?
不過不信歸不信,流程還是要走的,馮銘再挑了個雙眸有神,一看就耳聰目明的三境巔峰的證人,后者亦是搖頭,說是不曾察覺到有什么異樣。
“這樣啊……”
馮銘瞇起眼睛,微微頷首,這一套下來看的劉篤才是心臟驟停,眼見情況不妙,也不管先前的呵斥,開口急道。
“大人,這小子的確用了邪術,是只有我聽見的隱晦敲碗聲!但他也親口承認了的!”
然而食客們面面相覷,不明所以,那少掌柜心直口快,問出了大家心中共同的疑惑。
“可,他只是笑了一下,什么也沒說啊?!?p> “什么!?他明明!”
劉篤才心神巨震,轉(zhuǎn)頭看向身旁的少年,只見后者普通的小臉上滿是無辜神色。
武人以氣血壓聲成線,也能做到類似傳音的效果,然而在座的不乏高手,即便是傳音,又怎能逃過他們的察覺。
所以,只是很稀疏平常的,讀唇罷了。
嘴唇張開閉合,若是簡單的話語,聯(lián)系當下的情景,即便沒有一點聲響傳出,也能將其中的意思縈繞在對方耳側(cè)。
嘛,那種狀況下,很難分辨的清咯。
于是,無聲勝有聲。
……
在巡夜人強勢的武力鎮(zhèn)壓下,即便劉大俠再怎么不服,還在喊什么“合起伙來誆騙”,這場鬧劇也草草落下了帷幕——點刀門的人賠了些錢財,還有給店家摔壞的碗筷桌椅錢,掌柜的自然毫無異議,那來自洛陽學府的少年也頗為寬容大度,說是不會計較這種小事。
只是劉篤才見他如此模樣,似乎更加憤怒得眼眶好像要裂開一樣。
馮銘不管這些,身影一閃,轉(zhuǎn)眼便出了店門,走到了街上。
“官爺且留步,大可不用如此急匆匆,在下斗膽,尚有事想要求教一二?!?p> 后方之人語氣輕佻虛浮,香囊膻味吸入鼻中,馮銘不消去看便已在腦中構想出一道紈绔公子形象,一抹極淡的厭惡油然而生。
然而不情不愿地回首看去,卻發(fā)現(xiàn)是剛剛事端中被人欺侮的灰服少年,雖然噙著淡笑,氣息境界也不高,卻并非自己料想的那般的富家紈绔。
于是眉頭微舒,但還是帶點嚴厲地訓斥道,“好端端的學子,以后萬不可如此輕浮說話,更別帶什么香囊,免得人徒生厭憎?!?p> “是是,官爺教訓的是,小生定是要改的,還望涵量則個?!?p> 少年膽小,經(jīng)這一訓,立即很是惶恐地拱手彎腰,手掌在腰間一抹,奇異的香味立即消逝,他顫抖著回話,也由此,其中不少字眼說的稍重,語句停頓而不連貫。
馮銘也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jié)的,見他一副誠心悔過的模樣便擺了擺手,讓這小子有事快說,別磨磨蹭蹭。
“哦,要說的并不是什么大事,不過是想好好謝謝大人,若不是官爺及時前來,小生約莫是要挨上幾拳。也不知究竟哪里惹了那位兄臺霉頭,興許過段時間再去賠禮為妙……”
他絮絮叨叨說個不停,聽得馮銘不勝其煩,正想棄之不管,甩袖而去,便聽這一直表現(xiàn)弱勢、語氣卑微的少年聲色陡然一變,以截然相反的冷漠語氣發(fā)問。
“爾等收存大鬼于何處?”
“東街烏葉道七百長欄后……”
年輕的巡夜人幾乎是脫口而出,話音未落時便已察覺到其中異常,雙目大睜,面容大駭,腰間玄黑玉佩暗芒流轉(zhuǎn),立即調(diào)起周身全部的黑夜之力,甚至沒有考慮手下留情!
此子竟能在不知不覺惑人心神!如此詭異,饒是有著先天下無敵的黑夜夜和,也不敢有絲毫保留!
然而相比于馮銘的驚駭,少年只是笑了笑,微微抬頭,露出了被額前黑發(fā)遮掩的雙瞳,幽潭深底,濃郁的血光穿透而出。
他道。
“遺心蘧夢,忘識春秋?!?p> 晦澀的言語中有著不可忽視的秘力,奇異的膻香再度傳入鼻中,引誘著脆弱的意識沉淪,深陷其中。
全神戒備的馮銘只一瞬間,眼眸便黯了下去,失魂落魄地無視了眼前的少年,走遠了去。
阿妖注視著他的步伐,一挑眉毛,抖了抖衣袖,黃階火符的灰燼落下,還帶著淡淡的焦味兒。
熏血三息為引,懾以妖言,稔黑夜神力,通心境術,以有心算無心……
說起來繁瑣無比,實際做起來是如本能般輕松寫意。
畢竟,他是一個活在瘋?cè)诵闹械难铩?p> 掌控人心,心識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