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頂大仙乃得道高僧,伊始便主持玉真觀,亦有愈萬年矣,可謂憚赫千里,遐邇聞名,他兢兢業(yè)業(yè)地把持著靈山的門戶,瑣瑣碎碎,細細致致,殫精畢力,僧尼的起居住行幾乎倚仗這禪坊的香火,惠澤匪淺,無愧于名高天下,光燭靈山。年深日淺,朝來暮往,一拔拔香客信徒給靈山帶來了涓涓不竭的財源,因此創(chuàng)造了靈鷲高峰佛祖圣境的輝煌和生機,歲月帶走的也只不過是的代代迭連,輩輩承啟,延續(xù)至今紛至沓來的信徒罷了,歲月悠悠,腳步匆匆,滋潤了香客的心田,肥膩惠澤了寺院,因此金頂大仙從未遇過叨擾和質疑,禪閣之內,無故加之而不怒,猝然臨之而不驚,只因從無彈劾的境遇,他處世泰然為事慎重也是情理之中。
尖利之風,細密之雨,刮之有情,灑之有意,則天緣的出現(xiàn),縱是千古絕倫,金頂大仙猝手不及,琢磨不透這位施主的用意,也只可由她赴靈山面諭佛祖,詢事考言,以正禪宗。
則天緣得以安置到比丘尼禪房歇憩,眾比丘尼熱誠待她,問安視膳,甚是陶情適性,禪房內性情歸真反璞,去偽存真,她看出比丘尼掩飾不了清靈之氣,改變不了熨帖的飲食情懷,只是開口不沾風情月債之事,吐詞捏語細密謹慎,避諱涉足禁忌之患。
則天緣品酌了茶水,吃過齋飯,比丘尼隨之安排沐浴,她浸泡在香湯內,心卻依然靜若止水。
則天緣得知伺候她的比丘尼法號“了庶”,此時了庶捎來黑色的香云紗比丘服,道:“施主換了比丘服,好見佛祖!”
則天緣道:“著上比丘服,豈不成了佛家子弟?”
了庶點點頭,道:“凡人是見不上佛祖,只有佛家子弟方可面諭佛祖。”
則天緣依舊著她的衣服,梳理舊貌,道:“佛祖廣受風俗之香火,卻拒凡塵于宇外,云遮霧掩的是何道理?”
了庶道:“施主有施主的理念,佛門有佛門的規(guī)矩,要見上佛祖,只有著上香云紗比丘服,絕無阻滯,保佑施主一路順風?!?p> 則天緣道:“干嗎我非要成為佛家子弟?你等佛門廣受塵凡賦斂,裨益至今,卻拒之面對,于理不妥。我只作俗人見佛祖,絕不是作為佛門的弟子諭詢本家之事!領我上靈山便是!”
了庶嘆道:“見不上佛祖,不要后悔啊,阿彌陀佛!”
則天緣道:“不怪你,走吧!”她有她的想法,她絕不肯作為佛門弟子面諭佛祖,她要以紅顏舊妝見她的夫君,她始終相信凡塵的六欲七情,才是最接俗人倫,什么東修性,西修道,只是蠱惑了別人,肥膩了自己罷了,否則,高堂之佛貌怎么會見錢而顏歡,逢人無不伸手展掌,討惠漁利,萬般謀斂貢賦,腹藏如壑之心,欲如海深呢!
了庶無奈地把香云紗尼服擱置一旁,心想佛祖你是見不上了,無緣之人,凡塵俗人,茍且如此罷了。
了庶一班比丘尼領著則天緣穿過觀宇中堂,走出后門,金頂大仙領著幾位童兒在此等候,目睹則天緣舊妝如故,欲問了庶,但見了庶俯首于合掌豎指之上,閉目無辭,他方才開始揣測此位施主心性慎密,更是別出心裁,事已至此,遂咽語腹中,良久沉默。
則天緣向金頂大仙鞠躬行禮,道:“有勞大仙了!”
金頂大仙仰眺前方,揮手遙指,道:“施主,佛祖就住在那靈鷲高峰,視之可見,睹之渺茫,心遠則遠,心近則近,心往事遂,意隨人愿!”
則天緣順著金頂大仙所指的方向望去,但見靈山那處靈鷲高峰大如指頭,半懸在空曠之中,云繞霧罩,甚是祥光五角,瑞藹千重,時明時黯,若隱若現(xiàn),包裹在云霧里。她心滴咕:呵,就在眼前,不就一段路了嗎?
金頂大仙旁敲側擊道:“施主,心無累贅,步履輕盈,自到靈山,要是著上尼服香云紗,腳步會更輕快?!?p> 則天緣脫口道:“累贅!不穿才輕省。大師們請回吧,我就上路啦!”說罷,她大步啟程上路,貫于抬頭見靈山,舉目在眼前,心中很上勁,走起路來輕松自如,步履輕盈,可真意隨人愿,并臻齊酣,只是人在途中,心遂意愿,靈山豈算遠矣!當她徒然回首,玉真觀拋在身后迷茫塵煙處,模糊如畫中隅陬,大如巴掌了。
常言道:路遙知馬力,事難識心堅。人在征途,遠看似蟻爬行,道途怪石嶙峋,石徑曲幽,都是羊腸小路,恰巧路無支叉,一貫延續(xù),讓人省了許多心思。則天緣走過一脊又一脊,穿過一坳又一坳,山中崎嶇,路亦臥盤綿延,群山逶迤,層巒疊嶂,山高林密,溪壑縱橫,她約漠走了數(shù)十里,山風勁疾,呼嘯吹刮,聽不出是何聲音時大時小,時而婉轉時而轟鳴,當她豎耳細聽恰似波濤之聲,舉目尋跡,循聲眺望,前方一片晃亮,她加快步履,但見一江橫隔,約或二三里闊,江水滔滔,淘浪翻滾,拍岸猛舔,聲聲不歇,不難看出水中暗礁遍布,水流湍急,激起陣陣漩渦,波瀾迭起,回環(huán)激蕩,若大若小,時隱時現(xiàn),變化無窮,卷云吐霧,洶涌風生,駭人驚心,真是:吞天天顏愁,舔地地面郁。
則天緣緩緩走到江邊,沿岸觀察,四無人跡,難尋舟楫,何喚擺渡胥家?此時心中不堪憂慮:如來佛祖真不是人,得益于凡間賦予,長年累月香火旺盛,受惠匪淺,本就淵源彌深,卻踞之高尊,對凡塵睥睨視之,真是不可理理喻!
則天緣遲疑之時,看到靠岸邊水中突兀著粗大的石筍,石筍被水洗刷得“嘩啦啦”作響,似乎發(fā)出騷癢的爽笑。她走近前,但見石筍離岸邊尚有一丈余,豎刻著“凌云渡”朱紅大字,令其玄妙的是“渡”卻掉了最下的一點“水”,她疑慮不解地坐在岸邊,揣摩著“凌云渡”是怎樣渡人過江的?雖設“渡”必能過江,過江的啟示想必就在附近。
則天緣遠眺江邊,對岸云遮霧繞,廊坊檐角若隱若現(xiàn),黃綠斑駁,她想那方興許是佛祖所在之處,近在眼前,其實是遠在天邊!恍然,她看到“凌云渡”的上游橫跨著一根玉棟,上前細看,果是一圍粗大的玉橋,水面懸空三二尺,跨江架接兩岸,氣勢雄偉,與水色相融,渾然一體,若不是細看,休想認得。她心中驚喜,宛若看到了希望,煩惱與困頓一顫而落,渾身輕松。她高興地踏上玉橋,這雖能容納一足之橋,茍且算獨木橋罷了,但光滑得象剛剛剝剔出來的皮囊,俯視腳尖,看到的不是玉橋,而是洶涌奔騰的流水,一個漩渦牽著一個漩渦盤旋閃過,推濤作浪;一簇浪挨著一簇浪滔滔滾過,掀風鼓浪;一陣陣轟鳴接著一陣將轟鳴繚耳不絕,懸河瀉水,她只覺得她不是在渡江,而是逆水行舟,在湍急的洪流中涉波踏浪,流水在身邊咆哮奔騰,兩岸在流水中逆轉,白云在流水中轉悠,不看則矣,看則頭暈眼花,意亂心迷,身重腳輕,無力把持,一陣暈厥,眼前一黑,她垂入江中,甚幸稍微懂點水性,在凌云江中,茍且能撐起個頭顱罷了,她被卷入江中,卻清醒起來,但觀對岸一片渺茫,量力難蹴,只得往回靠,所幸漂來一大棵茅草,她乘機抱上茅草漂回岸邊,定神細看,竟然漂離凌云渡八九里,喃咿自嘆道:“適時茅葦也能挽救性命啊!”
則天緣徒步沿岸而上,回到凌云渡時,衣服也干了,天色已晚,蒼穹遮上了夜的帷幕,她摸到一塊平整的石頭,身不由已地躺下來,枕臂而睡,這才感到渾身無力,疲憊不堪,但撲眼的繁星閃爍著亮光,偶爾看到流星滑過天穹,“唰一一”地擦亮她的心境,咆哮的江水納入天籟之聲,夜反倒顯得寧靜而祥和,晚風輕輕地吹拂,撫摸著她平靜的心田,此時此刻,她領悟“天作被蓋地當臥榻”的情景,感到這才是世間最富有的境界,從前在富麗堂皇的宮殿里,過著安閑自得的生活,卻從來沒有品味出這種感觸,思緒萬千,觸景情生,自言自語道:“能與夫君攜手人生,白頭偕老,那是多么的幸福美好呀!”她迷迷糊糊地慚入夢境,安詳?shù)厮恕R苍S是“日有所求,夜有所夢”,她晃晃悠悠地穿棱在群星密布的天堂,玄奘微笑地牽上她的手,一股暖流灌注了她的情懷,是多么的融洽和諧,同心同德,雙雙怡情悅性,情投意合,啟步踏星,遨游在浩瀚的天堂,走累了,躺倒在星星之上,挨臉而寢,耳鬢斯磨,在愛人的懷抱里舒坦地酣睡,感受到內心躁動的愛意和甜滋滋的幸福,陶醉在溫馨的憧憬之中。
“吱吱喳喳”的鳥語吵醒了則天緣,朝霞牽霧,旭日東升,曬得她煦暖煦暖的,她側臥舉首睨望,眼前凌云江流水滔滔,波瀾洶涌,對岸的靈山云遮霧繞,靈鷲宮殿寶闕,琳館珠庭,古剎玉宇,若隱若現(xiàn),只是晨色惹人心曠神怡罷了。
則天緣面對江中的白玉橋萬般無奈,遲疑地走近渡口,千思百慮,無可奈何地嗟嘆:親愛的玄奘當年是如何渡過凌云江?而今我以傾國之財,傾身之情來到這里,豈能讓凌云江水阻隔了去路?倘若過不了凌云江,所帶錢款已無實用之處!
則天緣提袖,掏出一綻金子擲向“凌云渡”那尊石筍,“霍”地響過,金子不知去向,她又掏出一綻金子擲向石筍,依舊“霍”地響過,然后金子不知去向,她陸續(xù)地掏出金銀珠寶,不斷地擲向石筍,“霍霍霍”的響聲越來越密,越來越清晰。
驟然間,凌云江水翻騰,不斷往江面冒泡,儼然涌泉澎湃洶涌。則天緣手中的金綻銀綻也隨之往那里擲,驀然竄出一條龍,在她的頭上盤旋,然后落在她的面前,畢恭畢敬地鞠躬行禮,道:“在下謝過施主的恩惠?!?p> 則天緣審視著面前的不速之客,它蠟面素裝,額前長角,腦后突兀,神情萎頹,問道:“你是何方怪物,怎的謝我?”
“卑身乃凌云江的龍王也!”江龍自報家門,道:“土地,江神都出來吧,謝過大惠主?!?p> 則天緣審視這仨位不速之客,俱是顏面蠟黃,羸瘦骨凸,神情頹廢,更是衣裳補丁密縫,襤褸不堪,道:“都說神仙龍王活得氣派體面,逍遙自在,滋潤瀟灑,你等這般沮喪,靡敝不堪,沒一點派頭,有損身份?!?p> 江龍道:“唉,說來話長?!?p> 江神道:“我等受惠于施主,理該讓施主知曉我等的尷尬和無奈。”
土地道:“我等遭遇了鳩占鵲巢的命運,靈山原不叫靈山,是玉面孤貍的故里,當年玉面孤貍家族很旺盛,我們鄰里相處茍且和諧,只可惜我仨家族妒忌玉面孤貍家族的興旺繁華,便讓居無定所的如來進住靈山,如來來后,趕走了玉面孤貍,玉面孤貍家族從此衰落,流離失所,妻離子散,四處流浪,不知漂泊到何方?”
土地喘口氣時,江龍道:“未料如來已權衡我等不是他那路人,他不予顧復之恩,向來輕漫我等人,倚著法力,對我等人嚴加約束,衣食行動都刻意制約,餐餐素食,食不果腹,時常饑腸轆轆,因此,我等生活極其清苦。而如來卻是饌玉飲金,靡衣玉食,非常奢華,我等敢怒而不敢言,也只有忍聲吞氣的份兒?!?p> 江神道:“而今幸得施主慷慨布施,我等倉滿豐盈,時來運轉,好日子來了,為感恩施主,我等務必力所能及,盡心竭力,不會推卸,愿施主施而不悔!”
江龍道:“施主有甚更求,但說無妨!”
則天緣指著凌云江水,道:“我要渡過江去,但流水這般洶涌,如何能夠過江?靈山上佛禿又是如何渡過江去?”
江神道:“佛門弟子自有接應?!?p> “佛門弟子自會接應?!非佛門弟子絕不接洽!如何這般呢?”則天緣道,“我可不作佛門弟子,這錢全歸你們,茍作饋貧之糧,把我送過江去便是!”
江龍揭穿詳情,道:“如來為避免門徒三心兩意,設下諸多禪林項規(guī),就所謂清規(guī)戒律多如犬毛,能面諭他的自是佛門弟子,要不都視為閑雜之客,不予理睬。”
則天緣道:“如何識別?”
江龍道:“靈山腳下的玉真觀,金頂大仙有一套紫云紗,穿上了紫云紗,來到凌云江邊,靈山上的接引佛祖自會看到,馭著無底船兒接應,方可上靈山!你沒有穿紫云紗,自是看不見,因此不會理睬,更不會接洽!”
“我給玉真觀那么多錢款,還得不到善待,真是貪得無厭!”則天緣咕嘀著道,“佛門戒律我不管,你仨位神仙想辦法讓我過江?!?p> 江龍、江神和土地面面相覷,他仨不敢得罪如來,土地道:“我等深諧知恩圖報,可過凌云江乃天大之事,這里一日十二時辰,江那邊一日也即一年矣!施主惠我之金錢,盡管倉滿儲盈,如來依舊會堵住來源,我等也會坐吃山空?!?p> 則天緣在袖套里取出一條布袋,道:“這是鎮(zhèn)元大仙給我的袋子,你們的錢都放在里面,我過了凌云江便留給你們,以后一切香客要上靈山許求如來,必要先過凌云江,你等先收過門檻錢便是。”
他仨位神仙一聽“鎮(zhèn)元大仙”,心中不再畏畏縮縮,以往佛祖應邀鎮(zhèn)元大仙上靈山,鎮(zhèn)元大仙從來不著那個紫云紗,驅波逐浪如蜻蜓點水,輕巧渡江,每次都會扔給他們些銀兩,甚是慷慨。他們仨人都琢磨起來:關系到鎮(zhèn)元大仙,如來心中自會攸著點,惦量分寸,對他們不會怎樣。
事已至此,江龍把袋子收下,他仨位神仙伏地叩頭以此謝過鎮(zhèn)元大仙,然后商量片刻,遂作起法來,但見江中的石柱浮出水面,漸漸拱起,滔滔不絕的凌云江水從石拱下穿過,江神道:“施主,石拱非常穩(wěn)固,可以過江了?!?p> 則天緣穩(wěn)妥地踏上石拱,輕快地過了凌云江,回頭道:“這石拱就留著吧,此后香客上靈山拜佛時務必先付方便之錢與你,千古不變?!?p> 自此以來,所有廟宇前都設有一坊水壇,以供往來香客先向水壇拋投錢幣,以供江龍、土地和江神,而后焚香拜佛,祈禱方得靈驗,且說那石拱,不再隱匿,架接了靈山,自此之后,凌云江兩岸同日而語,日隨時遂,烏同一轍,不再是岸這邊一天,岸那邊一年了。至于這石拱后人謂之“白虹橋”,此事余下不表。
則天緣過了凌云江,靈山之上的眾菩薩自是未得先知先覺,對這位不速之客將如何待奉,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