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坡山腳下，盤龍河邊的碼頭上。
盤龍河是黑令第一大河，它的大部分河段都水流湍急，不易建造碼頭。但流經(jīng)七星坡這一段卻異常地平緩，人們都說，這是因為二神的力量，盤龍河在這一段才會這么溫順。黑令人民因而得以在七星坡修筑碼頭。
盤泥在碼頭上討過幾年生活，知道它原本的樣子——熱鬧、繁忙，碼頭上人來人往，河面上船來船往。
而現(xiàn)在，一切都變了。
岸邊平臺上坐著一群光著膀子，皮膚黝黑的精瘦男人，他們?nèi)砩舷轮挥幸粭l褲衩，一根綁著麻繩的挑棍。他們之中只有寥寥幾人腳上穿了雙破爛草鞋，其他人都是光腳丫，這是些在碼頭等著攬活的挑夫。
運氣好的時候，他們能攬到一些活，吃到幾口散發(fā)著霉味的白飯；運氣不好的時候，沒有活，就只能去喝井水填肚子?？此麄兂羁嗟臉幼樱坪跻呀?jīng)很久沒有好運了。
視線左移，兩個赤裸的小男孩在為一塊沾滿污水的玉米餅大打出手，盡管他們打得頭破血流，周圍稀疏的行人機械地走過，卻懶得浪費精力朝他們看一眼。
大家都很忙，忙著求生存，沒時間關(guān)注除了自己生計以外的任何事。
那年，她從河中爬上岸，來到了七星坡碼頭。那時，掉在地上的玉米餅沒人和她搶，偶爾還會有人扔給她一兩枚硬幣，或者吃剩下的饅頭。
夜深人靜之后，在各大水果鋪子外，總會有一些掉落在地上、水坑里的被遺棄的蘋果、梨子、柑橘等水果。
她把它們收集起來，洗干凈。把腐敗的部分剔除，就像把人體壞死的組織剔除一樣。第二天，她把這些水果低價賣給碼頭上的地攤小販、進城趕集的小農(nóng)、生活清貧的教徒、偷偷摸摸的暗娼，以及偶爾想要犒勞自己一下的挑夫們。
有時候，她還會有些意外收獲，比如同樣覬覦廢棄水果的老鼠，如果她動作夠快，就能有烤老鼠肉吃。或者把老鼠肉賣給包子鋪的老板換幾個零錢。
現(xiàn)在，一路走來，她看見的幾乎所有水果鋪子都關(guān)門閉縫，大家連飯都快吃不上了，誰還有余錢去買水果？
“師兄，你覺得，師父他們在說什么？”盤泥問身邊的葉志成。
他們倚靠在甲板的護欄上，天空陰沉沉地，卻不像是有雨。有人喜歡晴天，有人喜歡雨天，有人喜歡大雪紛飛。卻少有人喜歡這種窒悶的陰天，天空中沒有一朵云彩，一絲色彩，只有單調(diào)枯燥的鉛灰色。
葉志成今天穿一件黑色葛布制作的右衽長袍，脖子處露出里面白色的襯衫衣領(lǐng)，上面依然繡著一對漂亮的金色小蜜蜂，打扮一如既然地樸素。
盤泥應(yīng)師父的要求，穿得前所未有地隆重，她披著那件紅黑色緞面斗篷，內(nèi)里則是紗絲材質(zhì)的襯衣。頭上戴著一件漂亮的銀色發(fā)箍，上面刻有無數(shù)繁復(fù)精美的紋路，正中間是一只藍色七星圣甲蟲的圖案，它的背部點綴有七顆螢火般的紅寶石。
七星圣甲蟲是南疆的圖騰，這樣的頭飾可不是誰都能戴的，只有三巨頭和他們的首席弟子有這個資格。
葉志成回頭看了她一眼，天氣有些熱，她的襯衣薄而透明，里面黑色的胸衣隱約可見。盡管葉志成的目光只在她胸部一掃而過，她還是注意到了。
她不禁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部，那么平有什么好看的，她想。
“應(yīng)該是互道珍重吧?！比~志成淡淡地說，“他們兩位常年在七星坡為二神和黑令百姓服務(wù)，很少離開。眼下，他們一位要深入饅頭山，一位要遠赴洛京?！?p> “他們要遠離二神祝福的七星坡，遠離彼此，下一次相見又不知何時何地，唯有互道珍重而已。”
在他們前方的碼頭上，空硐大祭司和空谷神女并肩而立，彼此之間保持著應(yīng)有的距離，七星破城如一副畫卷，展現(xiàn)在他們面前，也展現(xiàn)在船上兩人的面前。一座依山而建的木屋之城，黑色的木屋密密麻麻，卻又井然有序地排布在金字塔形狀的七星坡山上。
在所有黑色之上，是女神宮純潔的白色。黑與白的色調(diào)對比是如此的和諧，給人一種神圣不可侵犯的莊嚴感。
七星坡城不愧是黑令的圣城，它是如此靜謐、宏偉，它是整個牧魂大陸歷史最為悠久的城市，曾經(jīng)和神臨城平分秋色。如今，神臨城早已成為一座鬼魂之城，而它，依然偉大。
蠱神巨像守護著它，他們守護著它。絕不會讓它也遭遇神臨城那種厄運。
兩位南疆巨頭靜立良久，然后帶著各自的隨從分道揚鑣，大祭司一行人向西，前往那迷霧籠罩的饅頭山；神女向東，奔赴那世仇的領(lǐng)地。兩個瘦削的身影，兩對蒼老的肩膀，卻要撐起黑令這片搖搖欲墜的天空。
“是啊，”盤泥看了葉志成一眼說，“我們彼此都該互道珍重。前路漫漫，世事難料?！?p> 葉志成朝她微微一笑，“蠱教在前大銘帝國創(chuàng)建之初就存在了，幾千年來，它經(jīng)受住了無數(shù)次考驗，這一次也不例外?！?p> “師兄，你好像很有信心的樣子，為什么？”
“因為有師父和師叔，因為有黑令不屈的人民，有蠱教的大家，更因為有你。”
“我？”盤泥一臉詫異，“你是什么意思？”難道他知道了那個可能？她感到心里一陣難受，話也就有些不客氣起來。
“盤泥師妹，你是特殊的?！比~志成盯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只不過，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p> “我哪里特殊了？我不過是個孤兒罷了。”
“我不知道，”葉志成搖搖頭，“師父和師叔也不知道，但是，你會是改變黑令困厄現(xiàn)狀的關(guān)鍵，而不是我。師父他們這樣認為，我也一樣。”
你不知道師父他們知道，他們沒告訴你吧？我之所以比你關(guān)鍵，是因為我能嫁人，而你不能。嫁給北方人，換取他們對黑令的援助，這就是我的特殊之處，她苦澀地想。
從七星坡到洛京城路程遙遠，最方便又快捷的是走水路。從七星坡碼頭坐船，順著盤龍河直達灰石岸，然后從灰石岸乘船北上到蟒口港，在蟒口港換乘堅固得多的海船后，一路北上到達洛河的入海口——天佑港，最后到達洛京。
可盤龍河流經(jīng)沖天領(lǐng)之后又故態(tài)復(fù)萌，河水湍急，難以行船。就算二神保佑，他們順利到達灰石岸。然后呢？世人都知道，二神在大海之中沒有力量，那里是水神的地盤，他掀起的風暴能吞噬一切。
何況，還有橫行霸道的陸鎖群島艦隊和更可惡的海盜。
黑令雖然有很長的海岸線，黑令人民卻素來討厭航海，這便是主要原因。
因此，最好的路線是乘船沿盤龍河順流而下，到?jīng)_天領(lǐng)便上岸走陸路，經(jīng)神秀谷到達幻影帝國的邊陲重鎮(zhèn)山陽城。
山陽城與洛京之間，有一條古代戰(zhàn)爭時期修建的方便運兵運糧的馳道——洛山馳道。只要到了山陽城，旅途最難的那部分便完成了。后面的路，就可以乘坐舒服快捷的馬車，一路暢通無阻地直達洛京城。
三艘平底劃槳船呈縱列排布在碼頭邊，前后兩艘看起來都像是從廢棄物品倉庫拉出來的老古董，船身破爛不堪，甲板上甚至能看見不少黑黝黝的洞口，仿佛老人牙齦上的豁口。
只有盤泥所在的處在中間的這艘船情況稍微好些，至少它整個船身完好無缺，船艙前方甚至還有根大腿粗細的桅桿，上面掛著一張收起來的褪色風帆。不過，盤泥懷疑它的帆就像老狗的牙齒，裝飾意義多于實際價值。
空谷神女一行從舷梯登船后，號聲響起，在空曠的碼頭傳開，宣告著船隊即將出發(fā)。
在河邊，三三兩兩的百姓茫然地看著他們，他們沒有揮手，沒有祝福，也沒有詛咒，他們只是麻木地看著這三條即將遠行的船。
這便是他們的送別隊伍。
一片愁云慘淡中，船終于蹣跚著離開港口，在水流的幫助下朝下游開去。
別了，我一定會回來的！她在心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