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4章 戴法興夜往東宮
日昳，劉誕遣派人士將城南死尸慘象就地處理。其中為廣陵方陣亡的得以入土為安，禁軍方被堆積成尸山，潑灑火油，付之一炬予湮滅。
若是有心的話，可見城北外圍有一孤騎繼而往北，化墨點于馳道。
待到殤亡之事大致了場，劉誕下令速關(guān)四面城門，廣陵城只許進不可出。王府內(nèi)人心惶惶。
“諸位部屬，眼下如何是好？”劉誕依在往返踱步。
“縱然此番是朝廷冒名出師，可是我們?yōu)槿顺枷?，?yīng)該低頭認錯，王爺應(yīng)該當即修書一封送予建康，呈明事要，嚴稟是他垣閬中借道廣陵時趾高氣揚在先，明公不過是出于自衛(wèi)而戰(zhàn)，想來陛下也不會妄加責罰王爺?shù)摹！睏椉t的臉的范義躬身出語。
劉誕面露苦色暗自思忖，竟有些后悔因為一時興起將那蔣成斬殺于城頭，稍之暗火叢生，那是對劉駿行逼臣為賊的無限憤懣之情，兩撇小須再是橫起。
“范生此言詫異，且不說這出于自衛(wèi)尚能否成立，陛下可并非是一個秉承寬宥之心的仁君，對待王爺，他定然不愿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如今王爺無異于是騎虎難下，只得迸發(fā)南行，謀圖天子器?！币灰u白衣的許宗之眼色凝重。
“汝竟在慫恿明公反叛！”范義仔細思索，再而言語。
“此事就無任何回旋之地了嗎？”
“王爺，箭已出弦，鐵騎刀民不得不發(fā)。如今廣陵雖然軍備充足，但于朝廷而言亦不過是蕞爾小地，吾等當以自救，絕不可坐以待斃，待到朝廷大軍壓城而來，一切已然化成黃沙?！鄙觎`賜抱拳重道。
劉誕垂身坐于正案，雙手橫放于上，兩根大拇指相互揉搓，驀然雙手抱合。
“早年孤王于征伐北魏中，所領(lǐng)西路軍戰(zhàn)果最為顯著，但孤述京之時并無因此對兵敗的他有過微詞，反是進以多加勸慰。
再之后，坐擁浙東五郡，貫及江北的孤王可是在元兇謀逆之時起兵響應(yīng)于他，否則他劉休龍何德何能可以榮登大寶？孝建元年，鎮(zhèn)守荊州十年的劉義宣因劉駿罔顧人倫以誅君側(cè)之惡之名起兵反叛。
當時劉義宣手握重兵，謀合江州刺史臧質(zhì)，兗州刺史魯爽，豫州刺史徐遺寶，兼有荊、江、兗、豫四大重州的軍事力量，聲勢浩大，威震遠近四方。
他劉休龍卻只顧繼續(xù)沉湎那四朵金花的禁忌之歡，一時之間竟打算親手奉上皇帝專用的法駕和御用的器物來迎接自己的叔叔劉義宣，欲拱手將到手的皇位奉之予人。若非孤王當時力諫不可，給予他與之相戰(zhàn)的勇氣，替其下定決心，又哪里能有后來的平叛南郡王一事呢？他劉休龍又哪里能坐穩(wěn)如今的江山呢？”
左右無不稱是。
“孤的數(shù)位兄長皆已入土見父皇了，縱然我們沒有什么感情，但孤尚知兄弟手足情誼不可欺。淇則有岸，隰則有泮，他劉休龍的權(quán)欲卻是無窮無盡，實誠歹毒?！?p> “吾劉休文此生未曾辜負過他劉休龍，如今他要過河拆橋，孤又怎能束手就擒呢？”
“亦已焉哉?。。 ?p> 左右皆沮喪。劉誕加以勉勵以籠固人心。
劉誕當即下令寬赦作徒和系囚，令廣陵城郊百姓悉數(shù)遷入城內(nèi)，全城進入戒備狀態(tài)，于城外挖掘壕溝，立起柵欄。繼而修書數(shù)封連遣送至與自己私交尚好的諸多江北將領(lǐng)，更是包括到了沈慶之，柳元景等京中舊部將領(lǐng)。
京口方向，垣閬睜開了雙眼，依舊充滿疲倦，一路乘馬的顛簸并不能使其深睡，微風吹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額上竟?jié)B過一絲涼冷，繼而抻手摸去，竟平添了一條突兀的凝固感。垣閬下頜一縮，莫非是？
“大人可算醒了，這一路顛簸也是委屈您了?！彪p唇發(fā)白的高秋爽探過頭來看向他。
“操勞勇士了?！?p> 被打斷思緒的垣閬欲言又止，身前甲士肩頭的那一團暗紅花蕾于他而言尤為觸目驚心，他抬指暗自一窺，正是為那如出一轍的暗紅搽襯。
一路上風聲鶴唳，枯草作風嘵。
草木皆兵的垣閬接連數(shù)次令高秋爽速速逃離，哪怕馬蹄滾滾，已然后尾無人煙，他依舊無法心安。高秋爽欲要苦笑又發(fā)現(xiàn)笑到一半交織而來的是傷口的疼痛，他操持韁繩，只得照辦。
夜幕，瓜洲渡口里，高秋爽與垣閬共乘一葉小舟。
高秋爽危坐于一頭，顧自解取下鎧甲，簡單處理了一番傷口，扯拉來一塊袖口的一段布條纏繞在受傷的肩頭。
對坐的垣閬不愿去看，顧自窺起舟外浩渺長江碧波水。
停駐了幾息，只聞舟內(nèi)纏步細碎音，舟外烏漿嘩嘩聲。
“老夫謝過壯士！”垣閬正色言語，目光就是下盯在了自己的雙膝之處，并不肯于高秋爽正視。
“能得大人此謝，某身死不悔。”高秋爽扭著傷口勉強抱手。
垣閬面色大喜，連忙引臂止住了男子的動作。
“壯士壯哉！”垣閬摸揣兜懷，一陣衣裳稀疏過后方才摸出了一塊色溫極好的玉佩遞送予高秋爽。
“你且收下，這是吾的一番心意。”
高秋爽言謝收來，目光不經(jīng)意來到了方正男子的足履處。垣閬得以意會，嘴角不禁訕訕一笑，顯然是意識到了自己先前腳下的羞愧所為。
長信殿內(nèi)，劉子業(yè)秉持青燈，顧自看書。陳妙登立侍左右，少年的腰身隨意，并不板正，她也不知殿下是否真有讀進去。她便那么靜靜地待著，看青燈作泛，墨字生花。
“魏晉以來，天下才高一石，曹子建才高八斗，他得一斗，天下共分一斗。他謝公義好大的口氣...自嘆懷才不遇，丟下公務(wù)于不顧而跑去游山玩水，心有高鵬之志，卻又瞧不上尋常雀蟻，著實令人惋惜呀，要知道，一室之不治，又何以家國天下為？”劉子業(yè)顧自晃笑，起身走向殿外。
陳妙登欲行又止，她隱約知曉這位太子殿下似乎不太喜歡為人所緊緊跟著，她就靜靜站在窗簾角落處看著便已然足過了。
行至苑亭，要道之處皆有侍衛(wèi)儼然把守。襯過一道風火墻，劉子業(yè)隱約看到了一襲絳色晃動。他湊近一瞧，頓然四目上下相對。那襲人影正是身穿絳色公服，頭戴漆紗籠冠的戴法興。
劉子業(yè)小退半步，尤為詫異此人的到來。他知道歷史上的戴法興是南朝宋的權(quán)臣，深受劉駿重用，囑為顧命大臣。
在廢帝劉子業(yè)繼位伊始尚未親理萬機之時，戴法興日漸攬權(quán)，時常以營陽王為例來勸誡劉子業(yè)。宮中凡詔敕施行，悉數(shù)訣自法興之手，深為太宰劉義恭所忌憚。尚書省中，事無大小皆由其專斷之，劉義恭與顏師伯徒守空名罷了。一時之間道路皆云，謂宮中有兩天子，法興為真天子，帝為假天子。宦官華愿兒以此言論上告廢帝，廢帝遂將法興免官充軍，接而賜死于家。
戴法興也是一臉詫異掩過唐突之情，他雖已不常侍東宮，卻也兼掛任著太子旅賁中郎將的職位。此人出現(xiàn)在東宮是不奇怪，卻也不正常。
戴法興有著一副大髯胡須，雙頰及下巴三面齊垂，須直而不曲，發(fā)密而不疏。很有辨識度。
“老臣拜見太子殿下?！贝鞣ㄅd拱了一禮。
“戴將軍，可是有事？”劉子業(yè)桃眼眨巴，身姿安穩(wěn)。
“無他，但行職責稍作點檢爾?！贝鞣ㄅd顧盼左右，見劉子業(yè)哦了一聲打算離去，連忙叫住。
“殿下？”大髯文人胡須糊唇，垂袖中的指頭作糾，像是想要找個話題。
劉子業(yè)顧以疑問，雖然戴法興曾為其的先生，但兩人的相處并說不上融洽。他并不認為此時的自己會與這位日漸顯赫的中書通事舍人存有特殊交集。
“殿下，前些日子宿衛(wèi)呈報，說是東宮中出現(xiàn)了不知由來的包裹物件，不知此事確鑿與否？”戴法興眼意縱然故作溫和卻也難掩深處中的那一點冷酷。
劉子業(yè)眉梢微動，傾瞬即歸于常態(tài)。他不知道戴法興對事情的掌握程度到達了哪一個地步。眼下非常時候，若是他人知道了那時劉誕送來的包裹，哪怕并無什么隱情，卻也可成別有用心之人搬弄是非的一大由頭。
“戴將軍莫不是在點明什么孤所不曉之事？”
戴法興眸海驚起漣漪，表現(xiàn)得很是震撼，堪比見了破天荒的稀罕事。
“殿下知道老臣所言其事？”
“孤不知戴將軍是何用意？”劉子業(yè)額上冒汗，于他而言，這戴法興說出了話語又像是什么都沒有說出，話不露底，城府極深，難怪后來會成為雖寒門出身，卻可以文立世的一代權(quán)臣。
“先生還是如同以往一般，話不肯說透，明知道孤天姿并不出絕，只得妄自猜想，著實令孤頭腦發(fā)蒙。”劉子業(yè)帶著笑意卻頗有怪罪意味。
“老臣我...”戴法興鼻頭一酸，昔日他予太子講學(xué)之時，確實經(jīng)常采取打啞謎的方式來循循善誘，而劉子業(yè)卻是日漸沒了聽講興趣，愈發(fā)跳脫，久而久之便受了他不少板子。仔細想來，倒確實是自己揠苗助長，以至適得其反。
劉子業(yè)見著男人異樣，抻亮出手掌顧自憐惜，像是在回憶著以往的疼痛。戴法興看著少年作態(tài)，鼻子愈發(fā)酸累了。
“殿下，實不相瞞，老臣今遭只是出于本真特來看您一眼?！彼凵裾媲?。
劉子業(yè)有些吃驚，這難道不是間接的在向自己拋出橄欖枝嗎？他言以驗證。
“那包裹一事？”
“雖已查明，但消息止于吾耳。”戴法興說得較為明白，尋常旁人或許不知所云。但是于知情之人而言，無異于是在說明自己已經(jīng)知道包裹徹頭徹尾的原由，但是這些調(diào)查只有他知道，而這正是他對劉子業(yè)的一份大善意。
“此事便有勞先生了，孤概不知情?！边@時的劉子業(yè)明白了這東宮確實還不是自己所能完全掌握的地方，他并不能承認自己知道那是劉誕所送來的，因而作場了過。
戴法興秉以笑意，順過此場。
“如你所見，孤依舊還是如此，不過個子稍微長了點。”劉子業(yè)捋好對襟，挺直身板，雙袖大開很是大方的將自己展示在了戴法興的眼前。
下半張臉不見白的戴法興須發(fā)微動，那是由于在笑的緣故。
“先生竟然還會笑？”劉子業(yè)挑眉打趣道。
戴法興須發(fā)動得愈發(fā)明顯。
“殿下見笑了...那袁景章教學(xué)如何？”戴法興總算說出了自己的靈魂一問，曾為人師表的他不由得格外在意此事。
“袁先生呀，挺好的呀，引經(jīng)據(jù)典也是動之以情曉之以理?！?p> 袁顗，字景章。劉子業(yè)看著嘴角微皺的戴法興頓了一息，繼續(xù)言語。
“當然，戴先生您當初講得也很好呀，只不過當時的我尚未開竅罷了?！眲⒆訕I(yè)顧自撓頭傻笑。
戴法興看著眼前這位劍眉英氣的殿下，兩只鳳眼瞇笑微彎，英氣含情兩不耽誤。他眼睛微彎，心上又是不知所味。
“依照老臣所看，如今的殿下大有長進呀?！贝鞣ㄅd也不顧自己是否適合如此言語灑脫而道，畢竟眼前的少年也不過才十一歲罷了，正是成長之時。
劉子業(yè)狡黠一笑，深表榮幸。
“先生博覽古今，想必也知道商子至吧？”劉子業(yè)決定投桃報李。
商朝子至，即為太甲，是為商太宗。
“殿下?。俊贝鞣ㄅd眉眼大開，并非是自己不知曉，而是對太子提及此君尤為詫異。
太甲是商湯的嫡長孫，商朝的第四任大王。太甲繼位之初，品性頑劣不堪，任意發(fā)號施令，只會一味地享樂，對待百姓尤為暴虐。使得朝政昏亂，多次破壞成湯的制定的法規(guī)。開國元老伊尹百般規(guī)勸無果，只得聯(lián)合大臣將太甲放逐至桐宮伴守湯的墳?zāi)埂?p> 后來太甲在桐宮歷經(jīng)三年修省，日漸悔過自責，然后得以重新當政，在其勵精圖治下，周邊諸侯悉數(shù)歸順商王，百姓得以安居樂業(yè)。太甲也成了自古以來唯一一個由暴虐亂德的昏君而轉(zhuǎn)變?yōu)樯坛骶木?。如今太子殿下提及此君，難道不就是在暗示自己嗎？
“殿下，你怎么會想到說這個呢。”戴法興雙目炯炯有神知識劉子業(yè)，神情復(fù)雜。
“前些日子恰好涉獵到此君，覺得他的事跡尤為可贊許，所以就剛好分享給出于本心來到這里的先生您了?！?p> 劉子業(yè)粲然一笑，轉(zhuǎn)身離去。戴法興駐地良久，待到宿衛(wèi)換崗動靜時方才起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