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三個任務
日光毫無保留地照耀在廣闊無垠的新世界上，如絲般的紫草日夜不停地茁壯成長，共同分擔天上降下的無限的熱量。瓊丘沒有陰云天氣，很少有雨，人們在紫草間窸窸窣窣，選擇藏匿于洞穴之中，以躲避地表可怕的積熱。
根據(jù)異龍王朝發(fā)現(xiàn)的規(guī)律，大地熱到了極點的時候，就會向上拋出陸塊。幾個村民拋起勾爪，在群陸間來回跳躍，偶然抬頭，便能望見遠方因陷阱引發(fā)的地陷被迫飛起的異龍。
這是漫長戰(zhàn)事中和平的間歇，因為平叛軍始終沒有找到叛軍的位置，也不敢貿(mào)然深入布紫這片古老的群山。
要知道，漂浮著的陸地不是稀疏的，而是極密的，經(jīng)常彼此間隔只有數(shù)十米或更近，而陸地的直徑卻遠在數(shù)百米甚至數(shù)千米、數(shù)萬米以上。大量重力的變幻，產(chǎn)生了密集陸地群和空曠帶的戰(zhàn)術概念。這個變幻的天地，在千年前是由異龍和人類的先祖協(xié)力開辟的，而如今在兩方的戰(zhàn)術判斷中，包括龍戰(zhàn)艦在內(nèi)的全部編制都是打防守優(yōu)于進攻。
原本布紫的走私販、獵人與農(nóng)民、逃來的士兵、曾經(jīng)的稅官就這樣長期藏在陸地的深處，繼續(xù)向各方各面求援，鼓動其他的石中村莊，要叫這把火越燒越旺。
探索客們被釋放，在這王朝的邊疆村莊算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最多的人，不甚關心探索客們處在哪里，只要不打擾他們的生活就好。最多的得益者，是一群少年兒童，他們把遠來的探索客當做會說話的故事書。
他們對自己民族的故事在一日復一日的講述中已經(jīng)聽膩了。其他地方奇妙的故事，讓他們興致勃勃。
尋水因為性子好又耐心，就變成了最受歡迎的故事書。
幾個兒童圍在他的身邊，聽他講起屬于日峽的一則神話、在那則神話里，古老的神明的血脈，能分為四個世代，每個世代的人的面貌都略有不同。而現(xiàn)存的一切人類，都可以追溯到一個唯一的先祖。而那個唯一的先祖，是沒有性別也不是肉做的人。
尋水剛要說出那個傳說中的先祖的名字，就有少年兒童迫不及待地反駁道：
“不對，不對，我們是從地里和紫草一起長出來，然后被父母抱回家的?！?p> 尋水笑了起來。
這小個子對這里的主體人民討厭到了極點，不過他還是很喜歡小孩子的，因為孩子不是獄卒也不是士兵：
“那是你們父母騙你們的，以后你們就知道人是怎么出來的啦！”
少年兒童激烈地反駁起來，他們說他們之間就有幾個人是他們抱回來的。但那時尋水不甚關心他們的話，他的注意力在另一方面，他看到走道上士兵們正集隊前進，隊伍的領袖是敬日，而敬日的身上有那條會讀取心靈的蛇。
探索客們被放出后，就住在從巖石中鑿出的小洞里。這種巖石里小洞沒有門，連著一條大的巖石中鑿出的廊道。吃喝拉撒，有專門的中型洞負責，比原先的大的監(jiān)牢稍好一點。在這小洞里，他們?nèi)圆槐辉试S離開，因為懼怕他們會向外泄密。他們被允許參加社交活動，因為所有人都是監(jiān)視他們的眼睛。
顧川和載弍呆在一起，住在同一隧道比尋水更深的一個洞窟中可能有一兩天了。這段時間，他們一邊在監(jiān)工的監(jiān)視下，參與一種用石碾把紫草碾成團糊的勞動，一邊在學習這異龍王朝的語言。
原本大荒，所有異族都要學齒輪人的語言。到了瓊丘，齒輪人載弍反過來要學習彩繪人的語言。這種地位的倒錯，讓這精神病齒輪人有些煩躁。
載弍用齒輪人語問顧川：
“你認為那兩條長形生物的讀心能力不如龍心角，這個判斷有依據(jù)嗎？”
“他們應該不至于在裝模作樣地騙我，也沒必要?！?p> 顧川蹲在地上，托著自己的腦袋，說。
載弍對此不置可否，問起另一方面：
“你在牢里，還有意展現(xiàn)自己的價值，催眠獄卒來試探他們的意圖，也和我說需要考慮與陷入戰(zhàn)爭的他們發(fā)生合作……現(xiàn)在你和我說，他們視你為一種類似于動物界同族的互相友愛，但你為什么不愿意參與他們的事情了？”
顧川站起身來，靠在石壁上，平靜地道：
“因為現(xiàn)在的事情變得很復雜了……”
“復雜？”
“同樣的事件以不同的身份涉入，會得到不同的結果?！彼f，“我以一個外來者的方式涉入，顯然，我不會被多重視，頂多就是一步棋，可能會被用在送死的人物中，但我們也不是真正的士兵，我相信憑我們的能力，可以擺脫，專注于我們自己的目的……我們的目的是和初云匯合，就像之前那樣過來一樣，同樣地離開。你明白這點嗎？載弍?！?p> 載弍在思索。
他繼續(xù)說：
“但假設我不是以一個外來客的方式涉入，而是以更親密的，接近于某種貴族，王族，同僚，同族的方式加入……我會被迫建立起一種聯(lián)系。按照那位長老的想法，我會被介紹給所有他的同胞……在他們的敵人看來，我變成了他們利益團體的一員，而對于這個利益團體而言，不論他們心里怎么想，如果都像那長老恪守血統(tǒng)或者靈肉的教誨……也會友善地對待我，可能叫我參與到他們的事務中去……我會因此結下過多的聯(lián)系……聯(lián)系在這時候是不好的！載弍，你試想一下，假設有一群遺落的齒輪人在這里找到了你，叫你加入他們，用你熟悉的認同的方式對待你，尊敬你，然后讓你和他們一起，在這里，重新創(chuàng)造一個解答城……你會怎么選擇？”
“我——”
載弍猶豫了。
年輕人緊盯的目光向洞外轉(zhuǎn)移了。隧道里的或者洞壁里的異族，正在嬉笑著指點齒輪人怪異的言語發(fā)音。
“他們會給你好吃的，給你好喝的，讓你住他們力所能及的最好的地方，叫你管理一定數(shù)量的人，容忍你所能犯下的范圍內(nèi)的最多數(shù)錯誤，然后讓你和他們?nèi)プ鲆粯拥氖虑椋@就叫結成共同……我不想做，也不想承擔，我不想結為共同，也就不需要任何好處，這些好處，我不會為之做任何事情，但我認為我不該白白受到別人的善待。我，只想……”年輕人的想法在心里憋了很久，如今盡數(shù)傾吐，自己也感到通暢。他想到了一個好的詞語，來描述自己的想法，“簡單一點，不要陷入其中。這是比囚牢更可怕的東西。”
“可是……”
載弍想了好一會兒，突然福至心靈地反問道：
“你不就是這樣，對待我的嗎？”
顧川轉(zhuǎn)過頭來，看向載弍，眼睛瞪大了。他臟兮兮的臉上露出一種兒童般驚訝的神色，然后嘴角一彎，突然就笑了：
“好啦，那你現(xiàn)在知道我是為什么而苦惱的，是不是？”
齒輪人的面容毫無變化，只是玻璃的雙眼清澈無暇，直視前人。
而其中的意味已無須說明了。
洞內(nèi)昏暗，石光返照。
人毫無顧忌地大笑起來，齒輪人的笑則微不可察，兩者的笑聲混在一起，遠遠傳去。沒有任何恐懼、慌張與不安，單純的聲音在小小的室內(nèi)徘徊。
隔壁的囚犯聞聲驚詫那人是瘋子。而隧道里的蛇聞聲，便知道那失落在外的“血統(tǒng)”現(xiàn)在身在何方了。
“可真喜歡笑?！?p> 它唾棄一口，從敬日的身上爬下，叫這群士兵等在這里，隨后，便邁著步子，走向了囚犯們的暫居地，走入了年輕人的視野。
“說到底，你還是不想負責，不是嗎？”
蛇讀到了一部分他們對話的內(nèi)容。
話聲突然響在顧川的腦海里，叫他猝不及防地嘗到了阿娜芬塔的驚詫。年輕人連忙轉(zhuǎn)頭一看，眼見那條長腳的蛇就在門口。
蛇的眼睛，在黑暗里盯著他、發(fā)著亮。
載弍戒備地盯著蛇，向后退了兩步，它直接將自己的運作調(diào)到最低的模式，省得自己被讀到心思。
年輕人則匆忙地交流道：
“這位大人您來這里，真是不勝榮幸……我在這里沒有辦法招待您，有什么事情，您盡管說罷。”
蛇盤在一塊石頭上，不客氣地講道：
“長老的建議，你還是不愿，是嗎？”
“長老的建議，我是不敢接受的。我想，我的來歷，也許和你此前說的一樣，和那位長老的想象，并不符合。我只是一位普通的來自遠方的探索客，和其他您的王國所招待的探索客一樣，沒什么特別的。”
“你的能力，還是有一些特別的。”
蛇換了一個話題。
“你之前談到你要出去找你的同伴，然后一起離開瓊丘。你的同伴還在外面等你嗎？他們在哪里？”
顧川低下頭，在黯淡中隱去自己的面龐。他說：
“我不甚清楚。”
“我在問，他們在哪里？”
顧川不想泄露自己的底細，只講他們是從陸地上來的，同伴們可能正藏在某座島嶼上等他回去。
“這不簡單，朋友。那群黑甲軍，也就是叛軍、無恥的叛軍一直在小心緝查。沒被我們‘招待’的客人，我的士兵看到很多有被抓走了。說來，最近，他們抓走了一個大的家伙?！?p> 蛇盯著他，慢悠悠地講道：
“那些為你們服務的‘招待士兵’說你們在‘大住所’時，討論過朝老，軍隊，打仗，還有‘飄在空中的湖水’的故事。那團水如今還在漂浮。但里面有個鐵甲的長條的大東西，被叛軍們帶走了，可能會帶到懸圃去?！?p> 年輕人默不作聲。
在心靈語言的博弈中，蛇無疑感覺自己落到了下風，他能得知的只有眼前年輕人的語言部，而對其他的部分一無所知。
但它也看得出來，這人也讀不到它的內(nèi)心深處。
它不慌不忙地說道：
“這里的獵人說，他們看到你們是從水里出來的，便以為你們和那團空中水有關……原來不是嗎？”
年輕人再不掩飾了。他幾乎是沖動地反譏道：
“你既然知道了，何必問我？”
“確認一下罷了?！?p> 蛇笑了。
“你們是坐著那東西飛過的，是吧？”
蛇的言語間渾然沒有驚訝。
比夢生更玄奇的巨大漂浮生物，或者比死或生號更奇異的造物體，它在王朝定期舉行的萬國獻禮會上都見過。天下貢賦、往來珍異皆陳列在前，蛇原本的府邸中收藏過比死或生號更大的野人國從地里挖出來的珍寶。
顧川知道蛇已經(jīng)全部猜得一清二楚，也不隱瞞：
“是的。我和我們原本的同伴在那艘船里?！?p> “那這事情就難說了，我們也希望你能和你的同伴團圓?！鄙咝σ饕鞯卣f道，它看到這人的面色變化了，“可是，你的同伴，恐怕沒有離開船。叛軍原本想要攻入船中，但遭到了反抗，船放出了攻擊，隨后，他們就嚴守空中的湖四周……”
“夢生水母?！?p> “什么？”
“那東西叫夢生水母?！?p> 顧川坐在另一塊凸起的石頭上，聽蛇繼續(xù)說道：
“好，夢生水母的四周。那水母倒是沒有什么事……不過叛軍們都附在船上，搜遍了可能的出口并看住了。然后他們就用繩子把船吊起，接著用戰(zhàn)艦把船整個地送走了。我的士兵說，他們被送向了懸圃方向，可能將要……獻給中央?！?p> 顧川的面色更差：
“我……”
剛剛張開嘴巴，他卻不知道該說什么。他不能再在這里徒耗光陰了。他已經(jīng)完全落入了交談的下風。
蛇徑直說道：
“你想去救你的同伴，是嗎？”
“是的……”
他不知道該說多少。
但蛇已經(jīng)看出了他堅定的心意，它不無嫉妒地說：
“有情有義的人真好。只是……朋友，你想要把你的同伴救出來，可不簡單呀！先不說別的，不說懸圃中天如今亂糟糟一片，也不說軍隊可能會暴力打破那艘‘船’，光說一點，你知道去往懸圃的路嗎？”
顧川平靜地說：
“我是不知道，但我可以問?！?p> 他知道蛇一定話在后面等著他。
“呵呵，那還來得及嗎？”果不其然，蛇又笑了，“為什么不考慮和我們合作呢？”
“你有什么計劃，但說無妨?！?p> “這倒也簡單?！鄙咧v，“盡管我們必將勝利，但通往勝利的路途是艱辛的。這些日子，你也對瓊丘的局勢有所了解。我不妨告訴你，如今布紫這塊地方，可能即將要主動發(fā)起一次對叛軍的攻擊。但是有一些還留在懸圃的不確定的因素，很可能決定接下來成敗天平的傾斜……而你剛巧是個有些特殊的人?！?p> 被銀長老龍認定為流落在遙遠世界，遭到了可怕刑罰改造的異龍的種類。
同時，具備相當程度的心靈語能力，與超過非異龍種族運動能力的人。
外表像是人，來自遙遠地方而對瓊丘的風俗一無所知，不受到懸圃通緝的影響，同時內(nèi)在又是異龍，能被真正的長老異龍看出，甚至親近。
“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你要我去往懸圃？”
“是的，我要你去往懸圃，并且我也會積極地幫助你離開，前去，并通過心靈語告知你一系列關于懸圃你需要知道的事情。剛好你也想要救你的同伴，不是嗎？在這個計劃里，我會幫助你來救助你的同伴，我會考慮到這點進行安排。”
蛇說。
“要我在懸圃做什么？”
“做的事情也簡單，一共三件事。”
蛇說：
“第一件事情是將邊境的起義告知一位我族?！?p> 蛇的族類即是異龍。
“可以。”
“第二件事情是詢問一位我族，如何救治天衡所受到的創(chuàng)傷，不論得到什么樣的答案，你都要把這個答案帶回來。之后，我會把詳細的信息告訴你?，F(xiàn)在還不能。不過這樣，你就不用擔心我害你了……因為我還需要你回來?！?p> “不算多?！?p> “至于第三件事，說起來也簡單?！?p> 幽深黑暗的地中世界，蛇的眼神泛著寒芒，少年人分明看出了蛇一種近乎于悖德的激動來。仿佛說出這個任務，對它而言就是一種無上的精神的負擔，就像一個孩子揚言殺死自己的父母。它懷著一種無比的可怕的狂熱與興奮，強裝冷酷平靜地說道：
“刺殺一位背叛了族群的異龍?！?p> 年輕人在原地不動：
“我恐怕沒有這個能力?！?p> 蛇發(fā)出一陣笑聲：
“不用擔心，我們是有特殊的嚴厲的武器的。等你答應了，我就會把武器給予你。”
“只要準備夠充分，計劃夠嚴密，你告訴我告訴得清楚，那這些都不算問題?！?p> 他說。
“等你們回來之后，我們會給你們獎勵的，作為王朝的功臣的賜予。不過，有一件事情，我要提前與你說?！?p> 黑暗的洞內(nèi)，蛇輕聲細語，它的尾巴繞了它一圈，指向了載弍：
“他得留下，我們會善待他的?！?p> 載弍睜開眼睛，目視蛇類，他對顧川說自己可以接受。顧川則握緊拳頭，側(cè)望這心思深沉的邪物。
“那我有一件事，要問你?！?p> “哦？你問吧。”
“這些事，你知會過長老龍嗎？”
說完，他站起身來，凝視蛇。
蛇同樣抬起腦袋，與人的雙目對望。兩者都讀不到彼此的內(nèi)心，卻好像已經(jīng)都彼此知道得一清二楚。
它側(cè)過腦袋，一邊小步子走向隧道，一邊說道：
“你倒也有點心思，知道長老龍對你有好感。那好，現(xiàn)在，我們可以過去知會了。”
石頭的光落在它的皮上，泛出寒芒。小孩子們被衛(wèi)兵的集體行動驚散，尋水目睹蛇和人在衛(wèi)兵簇擁下的遠去，從黑暗中現(xiàn)身，然后又沒入黑暗洞穴的深處。
日初出的黎明，格外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