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被圍觀

　　在蒼穹之中熊熊燃燒的大火，明亮了全部的云野，好像一道不可越過的火墻。

　　遠(yuǎn)遠(yuǎn)看去，只是一團巨大的火焰。等到被迫接近了，挑戰(zhàn)者們才知道它的龐大足以占據(jù)人們?nèi)康囊曇埃路鹚麄冋碓跀?shù)十層的高樓，隔著窗俯瞰樓下無邊無際著火的大地。

　　而大地的盡頭，天際線的他方，水母們繼續(xù)他們慢慢悠悠的飛翔。這群遵循著某種本能活躍的生物沿著與死或生號墜落不同的路徑，從側(cè)邊繞行大火?；鸸庥痴杖f物，水母們便像是從皂水里吹出的泡泡，色彩繽紛，絢爛夢幻。

　　光與熱提供給它們以前所未有的溫暖的環(huán)境，它們便第一次地展現(xiàn)出探索客們所從未見過的變化來。

　　它們原本皮膚只是緊緊相貼，如今，卻像是在溫度下突破了某層壁障，徹底交融到了一塊兒。

　　彼此的體液便完成了某種玄妙的交換。

　　只在靠近大火時，夢生水母才會發(fā)生這樣的變化。等到這種變化走過數(shù)個階段后，它們便會再度遠(yuǎn)離大火。

　　或許是因為只有在這種變化時，它們才需要如此足夠的溫度與熱量。

　　這種生命周期的循環(huán)，對于夢生水母們來說，已經(jīng)維持了數(shù)百年，或者有數(shù)千與數(shù)萬年了，肯定要比無趾人們存在的歷史更長。因為無趾人們的先祖，必然是后來才在大火上望見了周期性回歸的水母，而逐漸發(fā)現(xiàn)乘行水母們是一條具有可能的的遷徙覓食之路。

　　那時，少年人漫無邊際地想道。

　　再接下來的水母的事情，他并看不到。

　　因為死或生號已在空中翻轉(zhuǎn)，至于視野自然不同?；馃S昏的天地從死或生號的窗邊翻過，而水母們則消失在窗戶的左側(cè)。至于窗戶的右側(cè)，則是熊熊向下燃燒的大火不停地涌入他們的視野，直到占據(jù)探索客們?nèi)康难酆煛?p>　　火焰的世界，絢爛的紅光，猶如最深邃的夕陽與晚霞。

　　死或生號繼續(xù)在空中飛行，而無邊火焰地顏色便步水母們的后塵，同樣從他們窗前的視野中擦過。連綿不斷的鋼青、灰白與棕黃的顏色便隨之進入了窗的視野。

　　那是是在“大火”之上的“大地”。

　　他們即將與這片大地發(fā)生一次碰撞。

　　在這空中，人們插翅難飛。

　　唯有載弍并不慌亂，他抓住望遠(yuǎn)鏡的支座，自傲地說道：

　　“相信我族的技術(shù)。上一代的沉船，絕非是因為一次簡單的碰撞而已?！?p>　　他的想法和顧川一樣。

　　少年人抓緊了望遠(yuǎn)鏡伸出的機械手，說：

　　“是的——我相信你們?！?p>　　近乎實質(zhì)的風(fēng)霧從船體的周邊切過，呼嘯的燃燒，與飛濺的火星，還有越來越近的天地。

　　接著，便是一聲砰然巨響，死或生號被迫硬著陸。

　　齒輪人特制的船體就這樣與金屬、木板、玻璃、泡沫、土壤、沙子還有其他茫茫多說不清是什么材料的復(fù)雜而崎嶇的地面轟然相撞，引得灰煙滾滾，碎屑四濺而塵土飛揚。

　　碎渣子的黑色的霧騰向空中數(shù)百米，與白朦朦的霧與云交融在一起。

　　安鎖的箱子在原地震蕩不已，柜子里的玻璃書與柜門柜座發(fā)生來回的撞擊。

　　外部總觀察室也不好，年輕人一腦袋撞到墻壁上，全身發(fā)麻。

　　好在如今顧川體質(zhì)過人，只深呼吸幾口氣，便回過氣來。他看向周圍，眾人無礙，只有蛋蛋先生倒霉得摔出睡箱，好在被螺旋槳齒輪機接住了。

　　死或生號確實并無太大異處。

　　被撞擊的地表則出現(xiàn)了一個駭人的大坑，死或生號如今就沉在這個坑里。

　　這個現(xiàn)象基本可以坐實，齒輪人上代的艦船，必然是因為其他的理由而在幽冥的某處墜毀。

　　再結(jié)合夢生水母的行動，這艦船也必然是之后探照燈仍在發(fā)光，而被水母當(dāng)做燈來用，從而帶到了這里。

　　外界的聲音余響不絕。那些地里的玻璃渣子、沙粒、木板與金屬柱子很快傾落，填滿了被撞擊出來的坑，一路堆在死或生號的窗戶上，像是一幅抽象的畫。

　　“你看，是不是沒有什么特別的事情發(fā)生？”

　　載弍說。

　　“是的，確實了不起?！?p>　　少年人由衷慶幸他所乘坐的是齒輪人所制造的戰(zhàn)艦。

　　但現(xiàn)在，他們沒有余裕進行商討。很快，三人約定，一起開始從內(nèi)部到外部開始檢查全部的船體。

　　而之后，載弍是有搜尋齒輪人上代船只的想法的。再之后，探索客們要考慮的則是如何離開這片古怪的懸空大地——

　　死或生號擱淺了。

　　無趾人們注視了死或生號擱淺的全程，有個瘦小的無趾人說這是死亡的巨獸睡著了。

　　這話莫名給他們鼓起了一點勇氣，他們很快來到水母群的最外側(cè)，等到水母繞行大火一周，接近頂上的船墓的時候，他們便一一從水中躍出，而現(xiàn)躍出的強壯的無趾人接則應(yīng)后躍出的柔軟的無趾人。

　　最終，所有的還活著的無趾人在他們上代已經(jīng)死去之后，再一次地來到這片神秘莫測的土地。

　　“我們好像是最先到的？”

　　阿娜芬塔想道。

　　她柔軟的腳掌，輕輕地蓋在堅實的混合的復(fù)雜的土壤之上，有些與水與云與氣所不同的刺痛。

　　這里的一切對于它們都很陌生。

　　只有沉眠在空島邊緣的死亡巨獸讓他們感到很熟悉。

　　他們認(rèn)為死亡的守門獸沒有任何損傷的依據(jù)在于死或生號的體表沒有傷痕，在光照下反射著熠熠的明亮。

　　這不像死亡，這格外光鮮。

　　阿娜芬塔凝視死或生號許久，她第一次見到吞下了自己的這東西在陽光中的樣子。她的朋友，一位叫做古麗蘇的雌性問她：

　　“我好好奇，阿娜芬塔，死亡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啊？”

　　阿娜芬塔開始回想：

　　“兩個有毛發(fā)的怪人，一個獅頭人身的人……還有一個個渾圓的混沌的東西……還有……死亡有好多形象?！?p>　　“那真是頂頂奇怪的了?！?p>　　古麗蘇想象了一下它們的形象……她的想象與阿娜芬塔所見到的實際是完全不一樣的。她將有毛發(fā)的怪人想象成了類似觸手怪的多毛東西，又將獅頭人身的人想象成了一個趴在地上行走的長著獅子腦袋的跪立的東西。

　　她抖了抖身子。又問：

　　“死亡又是詢問了你什么問題，才讓你從死亡的門口離開的？”

　　阿娜芬塔很難回答這個問題，她回憶起當(dāng)時的場景，說：

　　“死亡問我，這個世界上還有多少的人，我沒有回答出來。它卻并沒有不滿意的樣子?！?p>　　古麗蘇側(cè)目了，突發(fā)奇想道：

　　“也許你這樣的回答才是正確的?！?p>　　“為什么？”

　　“因為人數(shù)不是固定的，我們有同伴已經(jīng)懷孕了??！這樣，一個人是算是兩個人呢？還是一個人呢？”

　　古麗蘇數(shù)手指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這是無趾人之中最喜歡玄妙想象的家伙，她篤信而興奮地說道：

　　“因此，生者的數(shù)目是一個不確定的詞，它會隨著人的不停的出生而不停變多……所以真正的答案是……是……”

　　當(dāng)時，她并沒有想出來。

　　因為那是個過于抽象的、超過當(dāng)時無趾人文化水平的詞語。

　　不過很久很久以后，她的后代為她想出來了那個詞。那個詞的意思是“無限”。

　　“但總之，要是你回答出一個具體的數(shù)目，那就是答錯了啦！”

　　阿娜芬塔盡管聽不太懂，但莫名覺得自己恍然大悟了。

　　沒有食物的無趾人們不能長久地停留在一塊。他們四五作群，分散開來，像他們的先祖一樣，開始小心翼翼地在這片土地上探索，有的挖了挖土，有的則撥開了瓦礫，還有的大膽，站立在一塊橫插大地地玻璃般的鏡面之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并沖自己的影子大聲吼叫起來。

　　但他們很快就發(fā)覺了這里的貧瘠。

　　“這里什么吃的也沒有。”

　　一個餓極了的無趾人舔了舔一塊玻璃，卻只劃傷了它自己的舌頭。

　　“很冷，不能吃。”

　　無邊的光亮對于久居昏暗的種族感到刺眼，但意外的是他們的眼睛并非是不適合這種明亮的。干燥的空氣讓無趾人感到萎靡不振，但同樣意外的是他們的皮膚好像也不抗拒干燥的空氣，只是更喜歡濕潤罷了。

　　只是沒有食物的傳說中的“大火之地”讓無趾人們憂慮而煩躁，在這趟旅程中，他們死去了兩個同伴，這種不安讓那些族內(nèi)強壯的、意見不同的無趾人又要爭吵起來。

　　阿娜芬塔原本是受虐方，但“從死亡世界回歸的人”這一身份為她蓋上了一層神圣的陰影。當(dāng)時，她只是原本一樣呼喊道：

　　“先不要再吵了！先祖的教誨是不會有錯的！”

　　結(jié)果，眾人安靜了下來。

　　這現(xiàn)象，是阿娜芬塔自己也從未見過的。

　　阿娜芬塔被眾人的行為嚇到了。她感到緊張而惴惴不安。但大伙都看著她，好像都在等待她的下一句話。

　　她畏畏縮縮地說道：

　　“我們只需要尋找，應(yīng)該很快，就會就能遇到其他要進行拼圖的人?！?p>　　她那時還沒有意識到信服來自于權(quán)威，權(quán)威來自于深不可測。

　　她只見到眾人聽信了她的話。

　　無趾人們很快來到一塊巨大的玻璃幕墻旁，那是并非出自于齒輪人之手的造物，在這里遂古地停留。

　　歲月似乎沒有在墻體上留下任何的變化。

　　在那里，他們看到了一個小心翼翼地探出頭來的與它們并不相同的人。

　　他也沒有毛發(fā)，但身體要比所有的無趾人都要壯實，或者說肥胖。身上披著一些奇怪的布料，裸露的膚色四肢偏黑，而腹部偏白。他的雙手比較短小，而腦袋渾圓。

　　那人也看見了它們。

　　“支系？”

　　無趾人們并不懂支系是什么意思，他們已經(jīng)脫離幽冥的社會太久。當(dāng)時，無趾人們皆噤聲，只阿娜芬塔鼓起勇氣，說了一句：

　　“我們是來參加拼圖的?！?p>　　他們的語音可以追溯到同一個先祖，盡管現(xiàn)在已經(jīng)具有微妙的聲調(diào)與音素的差距，但他們是彼此聽得懂的。

　　那胖人就懂了：

　　“你們是長斑點的支系，過來吧，拼圖還有一段時間才要開始?！?p>　　強壯的無趾人自顧自地跟了過去，阿娜芬塔想了想，就和較瘦弱的無趾人們一起跟在他的后頭。

　　“你們應(yīng)該感到幸運。”

　　走在前面的胖人瞥了一眼遠(yuǎn)處那落在地表的死或生號。

　　龐大的還鮮活的金屬船體，與船墓中已經(jīng)死去的東西，看上去并不相同。

　　他已經(jīng)從無趾人這里得知了那是個死亡看門獸的消息，他不是很在乎這個，幽冥總是有很多偉大的生物出沒的。

　　“因為很早以前，我們共同的先祖，制定了這一計劃，為的是防止我們彼此傷害。”

　　他迫不及待地開始向這群新來的無趾人炫耀他的學(xué)識。

　　而無趾人們跟在他的身后，看到了一個像是死亡的守門獸一樣巨大的鋼鐵“尸體”的破口。胖人說，那是他們作為共同的“人系”所要聚會的地點。

　　而那時，探索客們才剛剛完成對死或生號內(nèi)部的初步檢查。

　　巨大的船體，讓少少的三個人忙碌而狼狽。

　　但每一處都要檢查，這就像一艘真正的船，任何一處的漏水都可能造成全船的傾覆。

　　三個人約定好輪值的時間，兩個肉做的人吃了點東西，就準(zhǔn)備休息睡覺了。

　　顧川狼吞虎咽的時候，瞥了瞥窗外。這一瞥讓他出神了。

　　他問道：

　　“你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這里很古怪？”

　　“是很古怪，整個幽冥都和大荒完全不同?！?p>　　載弍正在重新翻閱玻璃書。它的獅子外皮被它清洗了一遍，因此毛發(fā)都垂下來了，靜靜貼著他機械的輪廓。

　　“也和落日流域完全不同。”

　　初云喝了一口水，望著水里自己的影子，說。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鳖櫞ㄕf，“我的意思，組成這片火上的島嶼的物質(zhì)，好像都是……唔……無機物……”

　　沒有任何有機的跡象，不柔軟，也無生命。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船的材料。

　　最多的有機物，可能要算是木頭，但木頭也是很少的，而且好像已經(jīng)爛完了。而木頭爛完了，好像也沒有見到蟲豸的痕跡。

　　沙粒、玻璃、金屬、鹽還有各種各樣無機物混在一起的土壤里……沒有草根，也沒有爬行著的小蟲，沒有長苔蘚，也沒有其他任何說得上自己會動的東西。

　　這種發(fā)現(xiàn)，讓他感到不安。

　　不過等年輕人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他看了眼窗外，就知道他昨天的猜想連對了一半都算不上。

　　這里有人。

　　許許多多各不相同的人正在不遠(yuǎn)的地方，可能是玻璃墻邊上，可能在一個塌陷的金屬板下，也可能是巖石的背后，或者趴在小坑中。而他們所做的事情也都相似。

　　他們都在觀察死或生號，好像正在觀察一個不期而遇的洪荒的猛獸。

　　他們見過齒輪人的艦船，但那只是破碎的殘片，如今他們第一次見到完整的艦船，還看到天色深邃蒼白，被大火照亮的云霧，落在死或生號的輪廓邊緣，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

　　至于船體依舊潔凈的黑玉般的表面，在黃昏鮮紅的色彩中，則仿佛流動著粼粼的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