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解答的都市（上）
一“加”一“等于”二。
二“乘”二“等于”四。
落實到肢體語言上，便是一根手指代表一，兩根手指代表二。一根手指加兩根手指等于三根手指。
這些看上去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卻蘊含了一種抽象的數(shù)學(xué)的、邏輯的思維。
依靠數(shù)學(xué)，顧川、初云所代表的落日城人，以及這片荒漠所居住著的齒輪人，完成了第一次交流，亦是溝通。
顧川接下來就考了齒輪人幾道簡單的二十以內(nèi)加減乘除。
他和初云各一雙手，共二十根手指，比出了一到二十之?dāng)?shù)。
“一加三等于‘什么’？”
“四?！?p> 齒輪人用顧川和初云的語言平靜地答了。
它清楚地知道眼前兩個怪人在它答錯的時候，會把它扔進坑里，用土埋起來，這是齒輪人承受不了的痛苦。
“可是，知道這些加減乘除，又有什么意義呢？”
初云好奇地問顧川。
明月落于群山之間，照亮了無邊無際的荒漠?；哪吘壍亩囱ɡ锘鸸鈸u曳，照亮了一個齒輪人，和兩個肉做的旅人。
少年人笑著對少女說：
“這只是表象呀！更重要的是，我和他完成了第一次的溝通。它已經(jīng)理解到，我伸出食指、又大聲說出“一”的時候，代表的是抽象的數(shù)字概念的‘一’。一是不是一，不關(guān)鍵。他知道這是一，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是在指代某個概念，才是頂頂關(guān)鍵的事情。接下來，我們就可以從數(shù)學(xué)概念落實到其余的概念上去了。”
“語言的一大特性，就是完成了對某類事物的抽象的指稱。人們說山，可山在遠方，沒準他一輩子也沒見過山。何況他說的山是什么山呢？大陵山，小土山，丘陵，還是一個高度抽象的、概念的山呢？假設(shè)一個人說山這個字，又憑什么叫別人知道這是指堆在一起的大量的高聳的土，而不是別的什么呢？一，這是一。這是我最開始對齒輪人說的話。‘一’的概念是依靠數(shù)學(xué)完成傳達的?？恐@點，這怪東西，也知道了‘這是’的意義，更知道了知道我說的話，我做的肢體語言是在傳達某種切實的、他可以理解的意義……這才是第一關(guān)鍵的。”
第二關(guān)鍵的則在另一層次上——
那就是這齒輪人在這一系列的逼迫下，不再選擇裝死，而選擇了積極配合這種必須雙向的溝通，選擇積極理解顧川所想要傳達的含義。
語言不止以聲音這種機械波為載體，也可以體現(xiàn)在人地肢體上，便叫做肢體語言。
肢體的某種擺動、聲音的某個音節(jié)，與切實的某種想要傳達的意義發(fā)生聯(lián)系，至少要知道這其中確實存在某種想要傳達的聯(lián)系，與齒輪人原本所知道的某些概念發(fā)生一一的對照，是頂頂重要的事情。
在加減乘除的交流無礙以后，這少年人就將齒輪人帶了出去。
顧川先是指了一抔黃土，說這是土。
然后從腳底挖出另一抔土來，問齒輪人：
“這是什么？”
“這”在這句話里是個抽象的代詞，“是”在這句話里是個表陳述、表說明的謂語。至于‘什么’是個表疑問和未知的代詞。這三個概念都是此前顧川與齒輪人基于數(shù)學(xué)的溝通中而確立的。
齒輪人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說：
“是土。”
準確地說，是另一堆土。
這鐵做的大家伙也開始意識到自己正被要求參與某種溝通困境的破解。眼前的人似乎只想和他說說話。
顧川喜悅地點了點頭，然后便把一抔又一抔的土堆在一起，不停地堆、說這是“做加法”。他把土壘高后，用手指指向群山，意思是：
“土加土等于山?！?p> 假如是一個剛剛出生的孩童，想要理解這一切恐怕仍是困難的。
但對于這個會裝死、而且會某種復(fù)雜語言的齒輪人來說，并不困難。
它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理解了。
土與山并不關(guān)鍵，關(guān)鍵的是土累加為山中“累加、疊加”，“從一者推向另一者”的思維本身。
有個奇妙幸運的地方在于，點頭和搖頭在這片為月所照的大地依舊有“是”與“不是”的意味，這可能為顧川和齒輪人省去了無數(shù)的功夫。
初云一邊跟在他們的身后，一邊看著他們對著世界萬物指指點點，從而不斷加深一套規(guī)范的思維模式與交流模式。
他們從最開始的固體的山土湖水談起，談到這無邊無際沙粒做加法加成的荒漠，也指到了在群山與荒漠的交界處奮力生長的草根，還有正在啃食草根的從山里偶然跑出來的鹿。小鹿看到這三個人，立馬逃走了。
顧川走過荒野，指向了最近高坡上一顆正在開花的樹，說這是樹。
接著，便從樹指向了遠處的樹林，說：
“樹林。”
齒輪人看向樹林自覺地、按照顧川給出的等式，反應(yīng)道：
“樹加樹等于樹林?！?p> 跟在他們身后的初云望見這樹沒有綠色的葉子，而是在月色下，落了一地潔白的花瓣，行將枯萎。
這一切實體的東西，隨著累加的意味，從另一種齒輪人并不知曉的語言的思維模式中向它走來。
它緘默不語，只說自己被要求說的話。
實體的東西，容易指點，于是在第二天，他們的交流便轉(zhuǎn)移到了那些往往看不清切、更摸不著的但又不像數(shù)學(xué)這么極度抽象的東西來。
荒漠上奔行四方的風(fēng)，還有風(fēng)與沙加起來的沙暴。
清淺的、照亮的萬物的月，與月做減法發(fā)射出去的光。
輕撫表面的風(fēng)是輕盈的，連樹木都要扇動、將其拔起的風(fēng)則是暴躁的。
被溫柔的月光或熾烈的火光所照耀的世界是明亮的。而沒有月光與火光的黯然一片的世界則是黑暗的。
風(fēng)乍起，吹皺了一池塘的水，水中的月光隨著水浪動搖而粼粼波動，這是風(fēng)對水的干涉。
人在土洞內(nèi)，風(fēng)吹不進來，只能聽到呼呼的聲音，這是土對風(fēng)的遮擋。
火焰照耀了身子，除卻帶來了光明，也有灼燒似的溫暖。
而埋在土里，永世逃脫不得，則是災(zāi)難與死亡。
兩個人都長著一雙眼睛，叫做共同與相似。
于是，走過這些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之后，他們開始向著抽象的抽象狂奔。
“名字?！?p> 顧川對齒輪人說：
“樹是這些樹木共同的名字。而土是這每一捧土共同的名字。”
我叫做顧川，而她叫做初云。
你在我們看來是由“齒輪”做成的與我們相似的人。
按照生物進化和考古學(xué)的猜想，人類的先祖在風(fēng)中、在雨中、在群山跋涉與漂洋過海中，在這日復(fù)一日卻絕不相同、而有變化的生活中，逐漸確立了這一系列的概念，確立了抽象的語言的、指代的思維。
這種思維過程伴隨著人腦的進化，使得成為智慧動物從動物之群中逐漸走向一條古怪的道路，于是他們的后輩則不需再走一遍，只需將這漫長的變化濃縮為一次簡單的語言的教學(xué)。
對于先祖，是對于思想中原始的概念的創(chuàng)造與確定。
對于語言不通的后人，則只不過是，喚醒這些概念的存在，并將各自心中的概念用語言說出，并發(fā)生溝通。
“你的意思，齒輪人也會是人類先祖的后輩？所以它的思維模式和我們可能非常接近，可以理解我們的動作？其實，它的心里已經(jīng)有這些樹啊草啊名字啊的解釋了？”
初云不能理解顧川的猜測，困惑地側(cè)過腦袋。
“我不能確知……”
顧川搖了搖頭。
“但我猜測這齒輪人和我們應(yīng)該有一個共同的起源。既然我們有一個共同的起源，就應(yīng)該能互相理解?！?p> “你為什么這么斷定呢？”
少年人聞言，自在地笑了：
“盡管我們生活的環(huán)境不同……但我們都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上，并且都是人形，不是嗎？”
那當(dāng)然會是相干系的。
盡管這個干系可能非常、非常之遙遠，遙遠到在落日城的先祖來到日照大河邊上前、人類第一次生火之前、乃至不可計數(shù)的古老的歲月之前就斷絕了。
來自群山的兩側(cè)，一個是生活在日光下的人，一個是生活在月光下的機器，在這數(shù)天的時光內(nèi)，談花、談山、談風(fēng)、談水、談月亮，說盡了顧川的手指在這土洞的周圍所能指向的一切的東西。
最后，他們就談向了更深邃的事情。
“這是什么？那是什么？”
這些，我們都將之稱為問，是為了獲得信息的手段。
“這是一，那是山，這是水，那是土，山是很多的土?！?p> 這些，我們則稱之為答，這是給予信息的手段。
問與答的概念，在齒輪人的心中無疑是存在的。
因此，它很輕易地可以完成對這些概念的理解。
齒輪人的理解，本身也讓顧川逐漸明確了齒輪人的來處與它所居住的地方是個絕不遜色于落日城的文明世界。
然后，顧川帶著齒輪人出去重走了一遍他們用來指點世間萬物的路子。
接著，他指向自己的腳下，指向自己和齒輪人一起走過的所有的地方，說：
“這是路?！?p> 世上的智慧生靈無窮無盡，但既然在一片天空下，自然可以互相言語。只是上天不仁，總會設(shè)下無數(shù)難題，叫他們難以溝通。
但顧川有足夠的耐心做一切事，只要這事能做成，能帶來好的東西。
“好了，現(xiàn)在，我們可以來說點更復(fù)雜、更復(fù)雜的事情了?！?p> 在這完全失去了時間計度的荒漠的邊緣，顧川莊重地轉(zhuǎn)過頭來，指向了齒輪人，他問：
“你是什么？”
你是個第二人稱代詞，齒輪人是理解的。它知道這句話是在問它的名字、種類的名字是什么。
齒輪人頓住了。
它很難用它從顧川那里學(xué)到的落日城語言的片段來解釋自己是什么。它腦殼后的齒輪不停地轉(zhuǎn)動，已經(jīng)透露了它的思考非常急促。
但顧川并未像一開始那樣逼迫它或者懲罰它。
這事并不重要。
齒輪人能不能解釋自己暫時也不可能。
只要它愿意合作，他也沒有動武的必要。
少年人只是比劃起來，開始溝通一個復(fù)雜得多的概念：
“我想接著問的是，人加上人、很多的人，在你們這里是什么？”
少年人繼續(xù)說人加上人加上人，很多的人是城市。
“荒漠上，有，城市嗎？”
他用各種各樣的形式問道：
“我們在土洞里，遮擋風(fēng)和雨，你們住在的、遮擋風(fēng)和雨的地方是、什么？”
齒輪人聽懂了。
眼前的人在問，它所居住的地方。
它用顧川的語言答道：
“我們，有，城市，是，叫做‘解答’，的，都市。”
初云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向年輕人。她知道這男孩子無疑是成功了。
但顧川卻陷入了沉思。
“解答的都市。”
齒輪人將他們的城市稱為“解答”，并且毫不猶豫地、徑直地這么說了，說明齒輪人內(nèi)心里，“解答”這個概念與他們城市的名字和內(nèi)涵是高度吻合的。
一般城市的名字其實和落日城相似，是用某種物象或地理特征進行命名的。
比如上一世的古都，洛陽之所以叫洛陽，是因為洛陽地處于洛水之陽，陽在古代是指山的南邊、水的北邊，這是因為北半球的太陽更容易曬到山南水北的原因。
別說中文，哪怕英語，在這方面也是一樣的。
比如紐約直譯其實叫新約克，也就是新的約克城。約克當(dāng)然也有其意義。它來源于英國殖民者的家鄉(xiāng)城市名，追溯到發(fā)展的最開始，其實是凱爾特人的稱呼，一般認為意思是“長著紫杉樹的地方”。
認知有限的智慧生物在自我認知發(fā)展的過程中，一般都會用某個（自認為是）獨一無二的特征來命名整體。
只是“解答”與這些都不同，這是個高度抽象的名詞，很難想象一個城市會叫做“解答”。難道說齒輪人和它誕生的地方，認為解答就是這個城市獨一無二的特征嗎？
少年人滿心疑惑，又開始比劃著問道：
“去解答的路?！?p> 齒輪人自然也理解到了這兩個人是在問它去它城市里的路。
顧川領(lǐng)著它站在土洞附近開闊的視野中，這不知是不是機器的動物毫無猶豫地伸出手。
少年人抬首，看到他所指的方向是大荒漠的深處。
他也看到荒漠的深處，可怕的盤旋的風(fēng)暴正在從地上通往天上，好像要把最深的地與最高的天連接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