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千年幽冥(上)
尾桐夫人就算坐著,也要比侍女高上幾個頭。被她俯瞰的時候,猶臨高山之將崩。這讓侍女感到壓抑,也是她不太愿與尾桐夫人見面的原因。
尾桐夫人雖是居住在外城的公民,但在議事會的人冊上,冕下指定尾桐夫人享有等同于二十四司副官的權(quán)益。面對尾桐夫人,侍女可以多說一點話。
“發(fā)明冰塊的人已經(jīng)是被冕下判定處死了。”
尾桐夫人的眉毛一挑,念頭一轉(zhuǎn)便猜道:
“他是被扔進(jìn)后殿的那個地牢里了?”
“是的。”
“他沒同伙嗎?”
“川水銀行如今被二十四司關(guān)注,醫(yī)生您也知道,侍從隊和二十四司的職責(zé)不同,不好干涉。”
“那你們確是沒辦法了……”
“這是我們的難處呀……那位發(fā)明家既然已經(jīng)入了地牢,自然是不可能被帶出來了。若是帶出去,那也是要準(zhǔn)備斷生刑?!?p> 尾桐夫人目視暗門的方向,說:
“殿下若要任性,也是有這個權(quán)力的吧?冕下應(yīng)該不會阻止殿下的想法。畢竟殿下乃是冕下指定的唯一繼承人……不是嗎?”
尾桐夫人知道殿下在偷聽,而這侍女并不知道。
她嚇了一跳,連忙制止尾桐夫人說:
“這……女爵士……這意見,我萬萬不敢做,也是萬萬不敢提的,別說和冕下提,我和殿下都不敢提……這全看殿下自己的心意?!?p> “你這么說,那恐怕是沒可能了。殿下從不會違背冕下的想法?!?p> 尾桐夫人搖了搖頭。
在場的兩個都知道,這殿下什么都不會做,只轉(zhuǎn)達(dá)冕下的話語,靜默的像一個提線人偶。她從未有過任何的決策,因此不需要為落日城任何情況負(fù)責(zé),但換而言之,也未給落日城做過任何貢獻(xiàn)。
這些話,是誰也不敢說的。
尾桐夫人站起身,沉靜地說:
“既然來了,就讓我看看殿下的身體情況罷,可以嗎?上一次補天刑到現(xiàn)在,算算也有小半個周期了。”
侍女起身,說:
“請醫(yī)生自便?!?p> 這是冕下授意議事會冊封尾桐夫人時,賜予尾桐夫人的獨一無二的權(quán)利。
這位“殿下”一直在暗門后傾聽,知道外面人要進(jìn)來,她就連忙把掉在地上的書撿起來,擦干自己莫名其妙流出來的眼淚。
誰知書里掉出了一件東西來。這殿下定睛一看,原來是只死去的飛蛾,飛蛾的翅膀是美妙的月黃色,還有好看的斑點和彩紋。她拿起飛蛾觀察許久,疑惑地重新把這飛蛾夾回書里,卻怎么也找不到原來夾著飛蛾的那頁了。
而侍女和尾桐夫人已入門來。
招待室不是做檢查的地方,她們要去禁令宮的更深處。
侍女走在前,殿下走在中間,尾桐夫人就跟在殿下的身后,三人走在中央禁令宮的密道內(nèi)。尾桐夫人問她:“殿下,您的……母親近況如何?”
她說:“冕下一切皆好?!?p> 尾桐夫人不在意地點了點頭:
“自建城以來,一向如此。”
“是的?!?p> 她沉默地應(yīng)了一聲。
“畢竟,冕下與我們不一樣,她不是像我這樣的,不是像您這樣的短暫的生靈?!?p> 說話的時候,尾桐夫人帶著一種叫殿下感到可怕的笑意。這人站得筆直,就幾乎要頂?shù)矫艿乐?。尾桐夫人那天穿著雙水晶鞋。幾近透明的鞋尖從棺材服的底下偶然躍出時,仿佛藏在深山中的一潭湖水,發(fā)出一聲聲響。殿下莫名心慌,卻又不想說話,只穿過密道,來到中央禁令宮的三樓。三樓能見窗外紅日將墜未墜。
而中央禁令宮正沐浴在這永恒的夕陽里,尤一片蒼黑,幽玄之至。站崗的衛(wèi)兵也是閑到了極點,最大的娛樂活動便是發(fā)呆似的遠(yuǎn)眺。那時的懷抱落日城的山脈不知是因為黃昏映照,還是紅葉林子覆蓋了的緣故,無邊彤紅,好像火燒了似的。
至于那天的顧川正在陰森潮濕、不見天日的牢中,剛剛從裸露的泥里挖出那不知什么時候沉在里面的燒火棍來。
這燒火棍可能是數(shù)十年前,甚至數(shù)百年前被關(guān)在里面的人遺留的,可能不是燒火棍,只是一個單純金屬制的鐵棒棒。
這鐵棒棒在地里安生了兩次黃昏戰(zhàn)爭,如今在來到地牢的“殿下”可怕力量的一抗下,生出諸多裂痕。顧川在她的注視下,把它重?fù)炝似饋?,也不是想用燒火棍繼續(xù)去打身前的人,只是聊當(dāng)防身工具。
“尾桐夫人是你的醫(yī)生,你見過尾桐夫人?”
隨后,他問道。
“是的。每個節(jié)氣,尾桐夫人都要替我檢查身體?!蹦俏弧暗钕隆痹诨璋档臒艄饫镎f道,“她和我說,倘若你不信我,就搬出她的名字來,說在這種情況下,你會相信她?!?p> “確實在這種情況下,我會相信她。我欠了她一個天大的情分了……”顧川喃喃說到一半,連忙搖頭,說,“不……我也不是相信你。我只是好奇你為什么會來救我?”
這“殿下”聽了后,茫然失措。
好一會熱,她才小心翼翼地問道:
“人們做事,都是要理由的嗎?”
“大致是如此的。”
“那……那我也不甚明了……”
她晃動了一下身子,仔細(xì)尋思過后,便如尋常一般地小聲說道。
無趾人蹲在牢房里,看著這對年輕兒女互相目視,他沒有見過多少人,多是那些獄卒,還有那些匆匆進(jìn)了地牢又離開的人,只覺得他們說的話里,那些他們以為是最尋常的概念都是他不甚明了的。
醫(yī)生是什么意思?檢查身體又是什么意思?
無趾人捂住自己的嘴巴,困倦地打了個哈欠。他有點困了。
這哈欠把顧川驚醒。顧川不清楚這殿下的情況,但也知道這種情況下,他沒有任何疑惑思考的空間。
那殿下又問道:
“你是愿意走,還是不走?”
“當(dāng)然走,只是我還想帶個人走?!鳖櫞ㄒ贿呎f,一邊看向無趾人。無趾人蹲在地上,抱緊自己的胸口,迷茫地抬起頭來。
顧川指著無趾人說:
“我想問問他愿不愿意走,如果他愿意的話,我想帶他走,可以嗎?”
“可以?!?p> 顧川就轉(zhuǎn)過身來,走到牢欄邊上,問那無趾人:
“你想走嗎?”
“走……?”無趾人不懂這個概念,他聯(lián)想起前幾天顧川和他交談的話,問,“是離開這里的意思嗎?”
燈光搖曳,少女和顧川都聽到深處響起許多怪異的聲音,好像有東西正在拍打牢欄。這倒是很少見的。那些不能說話的囚徒們似乎非常激動。
“是的?!?p> 顧川不慌不忙地說:
“我和你說過罷?”
出去,還有離開所迎來的未必會是死亡。
“也可能是……自由,就是可以靠自己的雙腳去任何地方,可以用自己的雙手去握住任何東西……比如你所期望的我身上的衣服,盡管現(xiàn)在很臟了……哈哈。”
這少年人笑了起來。
“再比如,別人。你之前也是想要摸摸我的吧?”
無趾人茫然若失地伸出手。
顧川把他的手握住了。
無趾人低著頭,渾身顫抖,一種他無法理解的心情讓他痛苦萬分。他已經(jīng)在這個囚牢里呆了很久很久,他從未想過他能出去,若是出去了,又會變得怎么樣……他從顧川被燈光照亮的清澈的眼中看到了他自己,一個滿身是泥和草的呆在牢欄里、趴在地上的人。
不知怎的,他竟茫然地?fù)]了揮手,好像是向眼中的自己揮手致敬。
他著急地、磕磕絆絆地說道:
“我、我想出去。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呢?朋友!”顧川又急又惱,跺地問他。
“可是,大爸爸和大媽媽還在這里呀!我不想離開他們……”
“你的大爸爸和大媽媽……他們不是很久沒和你說過話了嗎?他們在哪里?也許……”顧川看了眼少女,那家伙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就大膽地回應(yīng),“也許都可以逃走的。”
“他們就在里面?!?p> 無趾人指向牢房深處。那殿下沒有鑰匙,顧川不知道她原本是準(zhǔn)備怎么開門的,只自己掄起燒火棍,活生生把這牢欄也砸彎了。
然后兩人就一起進(jìn)去,用提燈照亮深處。
殿下看到腳銬的鏈子,踢了踢,居然把這腳銬連鏈子一起活活踢爛。顧川咽了口口水,他現(xiàn)在知道殿下是想怎么開門的了
而無趾人踉蹌一下,居然渾然未覺似的,只繼續(xù)往里,光芒便追著無趾人一直照入走道燈所照不見的的角落。
最初光照上去時,是兩個靠著墻角的人體的輪廓。
但很快,他們腿上的腐肉,胸口破開的大洞所裸露的骸骨都在光下清晰可見了。他們的眼睛已經(jīng)閉上,而鉛灰色的嘴巴則還張開,好似想要說什么話,卻來不及說。但他們的面色是寧靜的,并不兇惡,好像是在心滿意足的情況下、在不知不覺中死去的。
他們在燈下,微微發(fā)光。
顧川看到他們的手也沒有指甲。
燈光還照亮了不知名的野蟲,野蟲正在這具已經(jīng)數(shù)年或者數(shù)十年還沒有徹底爛完的骸骨上停留探頭。
無趾人看到蟲子,急切萬分,連忙上去揮舞,嘴里大喊大叫:
“快走開,都走開!別打擾他們!”
蟲子一陣亂飛,撲向燈光的所在。
那時,顧川低聲道:
“他們已經(jīng)死了……”
正在驅(qū)趕蟲子的無趾人就轉(zhuǎn)過頭來,迷茫地說道:
“大爸爸和大媽媽沒有出去啊……哪里死了呀?”
聽到這話,顧川知道無趾人還在把“死”和“出去”聯(lián)系在一起,竟有些不忍心告訴無趾人真相了,他深深呼吸一口氣,才說:
“我和你說過,人的死不是出去了,是不是?出去還可能是自由,是不是?”
“是的,是的?!?p> 無趾人很相信顧川的話。
“因此人的死不是出去……而是冷下來了,也不會說話了……并且他們永遠(yuǎn)不會再說話,也永遠(yuǎn)不會再變回溫暖了,更不會……更不會再自己走路了。”
無趾人困惑地抬頭。
“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很久沒說過話了?他們原來是不是不招蟲子的,反而是用手驅(qū)趕蟲子的?”
“是的,是的……”
“那他們以后也不會再說話了,也趕不走蟲子了?!?p> 無趾人還不懂。
“為什么呀?大爸爸和大媽媽確實很久沒說過話了,這是為什么呀?”
“我……我解釋不了!”
無趾人就愣在原地,發(fā)愣似的腦袋空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他們不用帶走……也是帶不走的。因為他們已經(jīng)不會自己走了。不會自己走的人,是絕帶不到任何地方的。非要自己能走才行……”
顧川說。
無趾人不回話,反而在輕輕地在拍打那兩具尸體,他口中還呢喃著:“大媽媽,大爸爸,快醒來呀……我們要離開這里了,出去了,外面不是死,還是自由哩。”
顧川不想再看,也不敢在等。無趾人長久不回應(yīng),他也不可能把他強(qiáng)行拉走,只說道:
“牢欄已經(jīng)打開了,你還想走嗎?如果你想走的話,可以跟上來?!?p> 然后,他們就走了。顧川走到拐角處時,回了一次頭。
他看到無趾人把他其中一具骸骨的腦袋給拍了下來。
那掛著腐肉的頭骨咕嚕咕嚕地滾進(jìn)無趾人的懷里。
那時候,無趾人全身都在發(fā)抖,好似他原本的靈魂在這一瞬間破碎了,他的眼睛逐漸濕潤,而眼淚就大顆大顆地掉了下來,這可能是他在這個世界上的第一次哭泣。這悲戚從他胸膛的最深處發(fā)出一陣可怕的嗚咽。
顧川轉(zhuǎn)回頭去,沉默地跟隨少女,好一會兒才問:
“殿下……為什么那人沒有指甲?那人和他的父母又被你們關(guān)在牢里?”
那“殿下”也只答道:
“我不知道,那是很久以前,至少是第三次黃昏戰(zhàn)爭以前的事情了。”
搖曳的提燈的光,從一處走道燈的光度入下一處走道燈的光中,從而照亮了顧川原本并見不到的這牢獄里的眾生。
他現(xiàn)在終于知道為什么這些人都一聲不吭,又為什么最大的動靜也只是物品摩挲發(fā)出的聲響了——
因為這些囚犯的舌頭無一例外、全部被割去,有的連牙齒都被打了個干凈。
于是他們張著口,就好像張著一片漆黑的深淵。
其中有一部分,雙手被釘在地上。他們便趴在地上,奄奄一息,顧川不知道他們死了還是活著,只在走光時,他們那冰冷的眼睛好像正在凝望。
有的牢欄里只剩下了死人,枯骨在冰冷的石板上,只依稀能見到原來的人的樣子。
顧川看不清楚,但能看清的人里,他們的手上都沒有指甲。
有的牢房是空的,而有的牢房則異常整潔。
但很快,他就能知道這牢獄里所關(guān)押著的遠(yuǎn)遠(yuǎn)不止無趾人。
少女面色不改的沿著道路往更深處,這古怪的人,根本不看牢籠,仿佛只記得自己要做的事情,念著每個牢房的號碼。
顧川拎著燒火棍,小心翼翼地跟在少女的身后,東張西望,做警戒狀。大約是走到第一百一十四號房間時,他又看到了一具骸骨。那具骸骨身上的肉早就爛光,一點不剩了。
他原本以為是尋常,徑直向前走過??煽吹降谝话僖皇柕姆块g的白骨時,兩具白骨的模樣在他的腦海里忽地重合了。而重合,便有誤差。
原本顧川以為是自己考慮錯了,但越想越不對,就忍不住叫停少女,在少女疑惑的目光中又往回折轉(zhuǎn),仔細(xì)地觀察那具骸骨的骨形。
“怎么了?”
這少女也把目光放在這具尸體上,她什么都沒看出來。
“不對……這不是人……”
顧川迷惑地倒退兩步。
“不是人……?”
“你仔細(xì)看肩胛骨的部位,會發(fā)現(xiàn)這里是不是延伸出了兩塊額外的長的空心的肱骨……”
顧川嘗試給殿下少女描人體線,又指出了兩條手臂的肱骨所在的位置。
所謂的肱骨就是動物上肢最粗壯的骨,一般動物只有兩條。
由于失去了連接,這額外的兩塊肱骨倒在地上,可能已經(jīng)偏離了原本的位置。其中有一塊和身體的肋骨幾乎重疊了。這可能是“他”原來是在側(cè)躺的原因。
“從肩胛骨,延伸出了兩塊肱骨……是什么意思?”
她露出了茫然的表情看向顧川。
顧川抿著嘴,冷靜地說道:
“這說明這人有四條上肢?!?p> “四只手嗎?”
少女睜大了眼睛。
“不……不,從骨頭的特征來看,這肱骨不一定是手的主骨……”
顧川仔細(xì)地端詳一些因為年代久遠(yuǎn)而在螞蟻搬運、沉陷或者地質(zhì)運動發(fā)生偏移的一些細(xì)小的、但可能原本是連在這兩塊空心肱骨的骨頭。又蹲下,觀察主體的骨骼的細(xì)節(jié):
“也可能是……也可能是……”
如果這東西還活著……首先它會是個類人生物。
他猜測道。
其次,它的背部或許曾長有一雙滿是潔白羽毛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