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懷鶴顫顫巍巍地轉過身,看著鬼面。
事情發(fā)生得突然,在場的幾個人皆面面廝覷。
到底是寒色反應最快:“凌寒,你是說鬼面是寧老前輩的兒子?”
趙凌寒以無言回應他的疑問。
寧懷鶴倒是很快就接受了,他笑著說:“應該是了,長得是有點兒像莫莫?!?p> 他感到很奇妙,為自己四十四年來第一次看到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兒子,為這糾結纏繞又輪轉無休的緣分,為這生生世世代代糾纏不化的宿怨。
四十四年前,趙宿明逼死了他的妹妹。四十四年后,他得知,趙穆嵐害死了他的兒子。
他已經(jīng)恨了太久了,現(xiàn)在的他老了,已經(jīng)沒有精力再去恨誰了。
他只希望,他心系的孫女,不要再踏入這似乎永無止境的怪圈。
鬼面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皺著眉看著趙凌寒:“你在胡鬧什么?”
趙凌寒從口袋里拿出那張照片。寧燃夕為它封了塑封,時時帶在身上,但荼殤不知道它是什么,隨意地丟棄了,被他撿了起來。
照片上的三口之家溫馨又甜蜜,無比眼熟的側臉昭示著一個鐵一般的事實。
“這個女人,您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嗎?”趙凌寒以悲哀的眼神注視著他始終尊敬的老師,在母親去世之后,是他的沉穩(wěn)和可靠拯救了自己,他原以為鬼面愿意成為術士一定是曾有過無比悲慘絕望的經(jīng)歷,卻沒想過在荼殤沉眠的這些年里何嘗有過重大的妖魂災難事件,鬼面不可能有過那樣的遭遇,也更沒有想過那些悲劇都是由他而起。
鬼面的眉心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往事的幻影掠過他的腦海。
人來人往的馬路,緩緩進站的公交車,喧嚷的人聲,抱著一摞書匆匆經(jīng)過他身邊的年輕女孩,笑容干凈又無暇……
夕陽在天邊鋪開漫天如夢似幻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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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燃夕對外面發(fā)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風雨卻還沒停,她靜坐在椅子上,靜靜聽著風吹動檐外樹木的聲音,蕭蕭颯颯,一時甚至有些恍惚。
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了,寒色走了進來,一揮手,房間里的幾處燭臺瞬間點亮。
緊跟著是鬼面,正有些不自然地扶著臉上的面具,然后是拄著拐杖的爺爺,趙凌寒小心地扶著他的胳膊。
看見趙凌寒,寧燃夕無可抑制地又想起了趙穆嵐的話,但她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荼殤警覺地搶奪了她的身體控制權:“你們來干嘛?”
寧懷鶴像是非常清楚說話的人是誰:“燃燃,有件事情要告訴你?!?p> 荼殤敏銳地察覺到了事情的不同尋常之處,寧燃夕顯然也意識到了什么,掙扎著對抗荼殤的控制。
“我接下來的話,你一定要記住?!睂帒漾Q的聲音蒼老卻平靜。
“你不用試圖說些什么,我不會讓她聽到的。”荼殤咬牙切齒,試圖按下寧燃夕的意識。
但寧燃夕奮力與他抗爭,雖然漸漸落于下風,并且已經(jīng)失去了視力,卻依然能夠接收到來自爺爺?shù)脑挕?p> “無論有多疼,無論有多難受……絕對,絕對不能離開你的軀體。”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之前,她聽到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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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四肢百骸都被打斷碾碎、重組又碾碎,綿綿無盡的劇烈痛覺侵襲了寧燃夕。
她想尖叫,想痛哭,想掙扎,但來自外界或者來自她的軀殼的禁錮讓她無法做出任何動作。
為什么會這么疼?發(fā)生了什么?
她一無所知,只被迫地承受著這來源不明的巨大痛苦,感覺自己的意識在這仿佛無窮盡的痛苦中隨著黑暗飄走……
——對,離開這具軀體,就不會感受到痛苦了……
不,不能離開。爺爺說了……
——離開吧,離開了,就擺脫了這種痛苦……
不,不可以。
——你不痛苦嗎?你不難受嗎?你做錯了什么,要承受這種毫無根據(jù)的痛苦?
催眠般的喃喃絮語無休止地在她耳邊反復播放,寧燃夕咬緊了牙,堅決不受他的蠱惑。
絕對不能離開你的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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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后聽到了一聲不甘的尖嘶,尖銳得像是能穿透她的顱骨,但聲音很快減弱消失,與之同樣突兀消失的還有軀體上傳來的痛覺。
她滿頭大汗地睜開眼睛,身上并無一絲疼痛的感覺,只覺得渾身疲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
眼前是令人眼花繚亂的重影,耳畔是亂糟糟的人聲,有個熟悉的聲音高喊著“讓一下讓一下”,沉重而凌亂的腳步聲漸漸遠離,附近安靜了下來。
寧燃夕使勁眨眨眼睛,看清了木質(zhì)的屋頂,一時間大腦好像是一片空白,迷茫無措。
她想伸手揉揉自己的頭,卻感覺手被什么固定住了,動彈不得。
寧燃夕有些不明所以,動了動手指,手還在,那為什么動不了呢……
她有些漫無目的地放任著自己的思維,直到一個清冷的男聲打斷了她的遐思:“你還好嗎?”
寧燃夕轉動目光,看向發(fā)聲人。是趙凌寒,不知道為什么也是一頭的汗,嘴唇是可怕的慘白色,看起來十分憔悴。
寧燃夕張了張嘴,一開始沒發(fā)出聲音,嘗試了第二次才說出:“這是怎么了?”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胡亂地打磨過。
趙凌寒沒有立即回答她,而是握住了她的手。
一時間,寧燃夕分不清他們倆的手到底誰的更冰冷。
仿佛有一點暖意從他的手心傳抵她的。而這點暖意如同沙漠中的清泉,緩解了寧燃夕無比難受的身體。
她驀地反握住了趙凌寒的手,貪婪地汲取著那點暖意。
而趙凌寒看著她的眼睛里,漸漸有了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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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后,寧燃夕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趙凌寒告訴他,他們用了禁忌的咒法,將荼殤強行從她的身體里拉了出去。
他們本來不想走到這一步,但荼殤的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如果不冒這個險,荼殤一定會拖著寧燃夕萬劫不復。
“那荼殤現(xiàn)在在哪呢?”
寧燃夕有些不解。
“……”趙凌寒沉默地看著她,什么也沒說。
然后替她打開了將她鎖在床上的鐐銬。
看得出來她當時并沒有掙扎,冰冷的鐐銬并沒有在她的手足上留下任何印痕。
那種碎骨裂膚的劇痛到底是從何來,她百思不得其解。
趙凌寒一直用復雜的眼神看著她,卻什么也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