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撒謊
“哦?”那貴人聽後,聲音帶了兩分興致,“那個以身撲匾的人,竟然是這位小姐?”然後話又對著霍似玉說,“那可真要謝謝妳了,否則今日來觀父親的墨寶,就只能見著壹塊破匾了?!?p> 老太太離座再跪,慌張地請罪說都怪她保護不力,讓故太子贈予的珍貴之物遇險。
而霍似玉卻終於肯定了,面前那位貴人非是別人,而是皇長孫、不久之後的建文帝朱允炆。既然對方挑明了他的身份,她再像個木樁子壹樣立著,就有點不識時務(wù)了。於是俯身行了壹個讓人挑不出錯的蹲禮,回道:“民女見識淺薄,虧得家裏長輩教導(dǎo)的好,逢年過節(jié)的,總會領(lǐng)著我們來參拜太子遺匾,並稱頌太子品德高古?!奔热焕咸蹬趿怂?,她支個人情,就回吹她壹個吧。吹牛皮誰不會。
這時,柴雨圖從外面被引進來,裝扮得非常之隆重,霍似玉跟她壹比,素凈的衣裳站在她旁邊連丫鬟都不像。朱允炆又問了柴雨圖多大年紀和識不識字,柴雨圖張口就黃鸝鳥似的,吟了兩首清照的詞,並說她還自己給這兩首詞配了新曲子,曲也是她自創(chuàng),若是貴人有興趣,她可以彈著唱給他聽。而朱允炆頷首:“去吧。”
柴雨圖亭亭坐在琴桌前,先仔細調(diào)過了每根琴弦,確認上壹位使用者沒把弦弄壞弄松,才開始彈唱,先唱了壹首《浣溪沙?繡幕芙蓉壹笑開》,算是清照詞中比較適合歡快場合的壹首了。不過曲子顯然不是她自創(chuàng)的,而是青兒唱過的壹個歌兒《寧夏》的調(diào)子,幾乎都沒做修改就拿來用了。
霍似玉猜著,大概是自己和青兒在院中彈唱時被她聽去的,也有幾次是空奏曲子,沒唱歌,因此柴雨圖聽著耳生,就以為是閨閣中的戲作,拿去填詞了。借用倒也沒什麼,不過“原作相關(guān)人士”就在旁邊坐著,她卻落落大方地自稱是她自己作的曲,這算什麼意思。
再看她那壹身隆重的裝扮,霍似玉估計,就是四個梳妝上的丫鬟幫著弄,都得壹個時辰才能捯飭好,要況柴雨圖壹向沒有可心的丫鬟??磥聿裼陥D要麼就是早得知了家裏要來貴人,預(yù)先花時間工夫打扮好,要麼就是知道自己要選秀女去了,因此每天都盛裝壹遍來個“預(yù)演”。不過柴雨圖不是沒用的小綿羊嗎?受了什麼刺激變得這麼搏出位了?
咦?東宮太監(jiān)不是相中了羅白瓊,並且已下定了麼,怎麼老太太不讓羅白瓊來跟未來夫君大人交流交流感情,反而將這些沒交著好運的人壹個個拉出來作陪?難道羅白瓊又出了狀況?
室內(nèi)很安靜,幾個人都不約而同將目光落在柴雨圖身上,聽她彈曲唱詞,撫琴悅目如舞。
老太太見長孫殿下朱允炆看柴雨圖看得目不轉(zhuǎn)睛,登時腸子都悔青了。早知道雨兒這麼爭氣,就該第壹個把她叫出來呀,也不會讓逸姐兒拿喪曲開罪了最不能開罪的貴人。真是可氣,自己家裏精心養(yǎng)著、費心調(diào)教的女兒,壹個比壹個笨,瓊姐兒就突然鬧肚子,盞茶工夫跑出去三次;逸姐兒本是模樣最俏的,就算什麼都不做,擺那兒當(dāng)畫兒看也是好的,誰知又生了梅花刺。還好有個雨兒,壹下子撐起場面,悔之悔之!早知如此,以前就對她多上點兒心了,她不會對羅家有怨氣吧?
壹曲畢,柴雨圖又彈唱了清照的“見有人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狈浅YN合此刻客人來了,老太太喊她出來待客的情景,唱得婉轉(zhuǎn)嬌羞,連霍似玉都暗笑壹聲,好媚的調(diào)子,好軟的嗓音,男人聽見怕是骨頭都得酥了吧,這次柴雨圖要把羅白瓊擠下去了。
可柴雨圖唱完之後,朱允炆卻突然皺眉說:“不聽了!都出去吧,我乏了,讓那個戴面紗的服侍我,除了她別人都出去。”
霍似玉當(dāng)然也不願意留下,心中忐忑地想,難道真被柏?zé)厮銣柿耍煸蕿删褪敲ǖ娜?,連滿面紅斑都擋不住他?心中正考慮著要不要開口說些什麼,那邊的柴雨圖卻嚶嚶哭起來,讓霍似玉登時頭大了,果然下壹刻,朱允炆就將手邊壹個靠墊丟在地上,煩躁道:“全出去,壹個都別留了,吵吵得人頭疼?!?p> 老太太嚇壞了,攆著柴雨圖壹同出去了,卻給霍似玉丟了個眼色,讓她留下來收拾殘局。霍似玉止了步,眼瞧著老太太、柴雨圖和兩名丫頭全走了,外間傳來關(guān)門聲,昭示著老太太拋棄她跟朱允炆共處壹室了。她埋頭想了想,然後擡頭問:“殿下喝茶嗎?”現(xiàn)場煮點茶露出來,讓他好好睡壹覺。
邊說邊第壹次正眼瞧朱允炆,這壹瞧把她瞧楞了,膚色略黑,圓臉寬額,褐色眼珠,修眉挺鼻,年約十九上下。這個英俊的男人不就是……上次在碼頭看到的彭漸身邊的瓜皮小帽少年,被搶了金蒲扇的那個!
只是兩次見著,氣質(zhì)完全不同,前次跟彭漸小時候的形狀差不多,看上去又隨性又吊兒郎當(dāng),誰也不會認他作皇長孫。而眼前的人,雖則只是慵懶地斜靠在座位上,卻叫人緊繃著心裏的弦不敢放松,比寧王更顯得貴氣迎面的壹個人。只見他頷首說:“我正是留妳下來泡碗茶解渴,方才看過室內(nèi)幾人的手,妳的手最幹凈?!?p> 霍似玉微松口氣,心道朱允炆嬪妃幾十個,怎可能饑不擇食到什麼樣的都要,自己真是想過頭了。見窗前案上茶具壹應(yīng)俱全,水也擱在風(fēng)爐上,只是沒點火。過去找了壹番不見火折子,於是就想出去借,卻聽朱允炆說:“我這兒有,過來拿。”她不敢不從,垂頭輕步走過去,屏息不去聞那龍涎香,三步外站定了,雙手掌心並攏等接他的火折子,視線只落在那壹雙飛鳳金繡滾邊快靴的靴面上。
誰知沒等到他的火折子,反而被壹只溫涼的手扯走到他那邊,高高擎著,掌心朝向他。她不好掙紮,垂頭等了半天,連用針紮他睡穴的念頭都冒出來了,他卻松開她的手,感概道:“江南女孩兒的膚質(zhì)果然細膩不同壹般,妳的手真小呀,跟小孩兒的手差不多?!比会?,她感覺有兩個溫?zé)峁饣男∈^被塞進手裏,以為是朱允炆賞了自己什麼,拿回壹看卻是火石。
他說:“火石打起來聲音可脆生了,妳試試!我特喜歡聽這個聲音?!膘妒撬犜挼刈叩酱扒鞍缸舆叴蚧鹗?,啪啪啪打了十幾下都沒火星,心中疑惑,卻聽見朱允炆撲赤笑出聲來,說:“又騙了壹個!丫頭,那個不是火石,是我用顏料塗得普通鵝卵石!”
霍似玉壹楞,不覺得這樣的捉弄又要可笑,只輕輕問:“殿下還喝茶嗎,我出去借個火折子?!?p> “嗖——”地壹聲,壹個物什從他那邊拋過來,她擡手抓住壹瞧,不是火折子又是什麼。朱允炆笑道:“我壹進屋就將它藏起來了,哈哈!又騙了壹個?!?p> “呵呵?!边@時候她該隨著笑壹聲嗎。順利點火之後,她扇滾了壹壺雪水,本著藏技的念頭,只用最普通的泡法沖了壺普洱茶,滿滿斟了壹大蓋碗給他端去,而自己則袖手立在壹旁,站成壹個盡職丫鬟的姿態(tài)。朱允炆吸溜著喝下半碗,然後道:“我留妳在這兒,是聽妳聲音像個口齒伶俐的,也不敢拿謊話騙我,我來問妳,羅脈通他真的三年沒回過揚州羅府?”
霍似玉斂眸道:“民女不是羅府的本家女兒,三年前才來外祖父這裏寄住,卻無緣拜見過老太爺。”
“我好像聽誰說過,羅脈通的針能把死人紮活,妳聽家裏人這麼說過嗎?”朱允炆的語氣開心而興奮,真就像只為跟人打聽奇聞趣事似的。
“民女也很仰慕老太爺,若真有這樣的事,壹定要拜壹回活神仙?!彼缡谴鸬?。
朱允炆忽而“啪”地把茶碗往桌上壹擱,哼道:“妳沒說實話!我聽第壹個進來的羅白瓊說過,羅脈通不光回過揚州,教過彭時針灸之術(shù),他還留下了壹種能起死回生的神藥給妳們,連妳能死而復(fù)生,都全賴那種神藥的神效!”他盯著霍似玉錯愕的雙眸,咬牙笑道,“我知道老狐貍?cè)技榛f話也圓,問不出什麼有用的,這才將妳扣留在此。妳今日若不給我吐出實話來,我隨便給妳安個罪名,妳就沒命活著出去了!”
霍似玉無暇去想羅白瓊怎會知道“傳家之寶藥丸”的事,又抱著什麼心理泄露出去,只得勉強作答道:“殿下容稟,此事弄混了,民女三年前摔破了頭,假死被送往城外荒山道觀發(fā)喪,這些都確有其事,可那時候老太爺並不在家。民女吊著壹口氣沒死絕,就病歪歪地在道觀將養(yǎng)著,不知能有幾日陽壽,恰逢上壹行京城客商遊山玩水至彼,其中壹人贈我還魂丹還是什麼膏的,兩種京城藥師堂制的寶藥,這才救了我的命,跟老太爺全然無關(guān)哪。在殿下面前,我可沒膽子撒謊?!?p> “妳說的是,返魂丹和知命膏吧?!敝煸蕿尚帕藥追?,口氣也軟和下來。
“對對對,就是這兩個名字!”霍似玉恍然大悟,“後來民女求告恩公姓名,才知道那人名為段曉樓,是在應(yīng)天府做官的。民女還在自己的壹串香麝珠上刻了恩公姓名,初壹十五都上香念經(jīng),殿下若不信時,可讓人取來壹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