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古泰聽了武訥格的這番話,也連忙出聲自請降罪。
奴酋見狀,反倒沒有立刻便降罪二人,一時之間,汗帳內(nèi)靜至落針可聞。
靜謐之中,垂手而立的其中五個貝勒,低著頭用眼角的余光相覷垂詢:“那么此戰(zhàn),到底是勝是敗呢?”
奴酋也在糾結(jié)這個問題,因為他這梟雄般的一生活到最后,曾經(jīng)不屑一顧的東西,反而成了最為看重的,那便是——臉面。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問題始終緊緊縈繞于他的腦際,怎么也想不明白,也揮之不去。
——從撫順到薩爾滸再到遼陽,明國一敗再敗,再激烈的抵抗也被他鐵血鎮(zhèn)壓,無情屠戮,包括戚家軍、白桿兵這種明軍里面的絕對精銳。
卻為何一座小小的寧遠小城,區(qū)區(qū)數(shù)萬困獸般的新兵蛋子,卻還是抵抗得這般激烈呢?而現(xiàn)在,還要再加上一座兩萬人都不到的覺華小海島……
“難道,是朕真的錯了嗎?是朕屠殺明狗的作法,真的錯了嗎?”
從寧遠的堅強,到那個老醫(yī)者的直面死亡,再到覺華島上近乎決然的抵抗。
終于讓這位從未品嘗過兵敗滋味的梟雄之心態(tài),于不知不覺間發(fā)生了一次悄然的,就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轉(zhuǎn)變。
“這么說,覺華島的明狗,已無再戰(zhàn)之力?”
帳內(nèi)眾人,都因奴酋的沉默而停止了言語與思索,唯獨匍匐在地的黃臺吉,卻瞬間想通了這個極為關(guān)鍵的地方,也立刻想到此時不戴罪立功,更待何時?
于是,他便驀然直起身子,卻又鄭重地叩拜在了地上,大聲說道:“父汗,兒臣斗膽懇請,再戰(zhàn)覺華!”
“嗯?”
奴酋和代善等五個貝勒,像是瞬間就被點醒一般,齊齊地看向黃臺吉,卻又陡然聽到了另外一聲悶響。
定睛一看,卻是多爾袞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抱拳請戰(zhàn)道:“父汗,兒臣愿隨八哥替父汗出征,為大金征戰(zhàn),若不殺光覺華明狗,誓不回營?!?p> 少年的那般英姿勃發(fā)與旺盛的精力,看得奴酋怦然心動。
他那郁結(jié)的心懷也終于稍感安慰,脫口便道:“好!都是朕的好兒子!都是朕的好兒子啊!黃臺吉多爾袞聽令!”
“兒臣在!”
“命你二人即刻整備本部騎兵,待天一亮,便兵發(fā)覺華,再戰(zhàn)明狗!”
“喳!兒臣遵令!兒臣叩謝父汗恩典!父汗圣明!”
黃臺吉與多爾袞立刻大禮參拜,代善等貝勒,也都瞬間跪拜下去,口中山呼萬歲,貼著冰冷地面的臉上卻神色難明,誰也無法猜透看清。
范文程影子一般垂手侍立在奴酋的床榻之側(cè),瞅著這八位有著議政之權(quán)的貝勒腦勺與脊背,神情淡漠。
然而眼眸的最深處,卻有著一團隱晦的火焰在閃爍,似乎這些高貴身子所跪拜的,乃是在他們眼中一名不文的自己。
第二日,天尚只有蒙蒙亮,黃臺吉便與多爾袞各率三千騎兵奔出后金龍宮寺大營,繞過守備森嚴的寧遠,往海邊迅速馳去。
如此毫不掩飾的聲勢,自然立刻便被寧遠守軍偵知,然后飛報主帥袁崇煥。
后者得知之后,當即大驚失色,立刻叫來四大將領(lǐng)商議,卻無有良策,只能對趙率教與黃重真繼續(xù)寄予厚望,期盼他們率領(lǐng)覺華軍民,再創(chuàng)奇跡。
但是心中,便是誰都不敢再有任何一絲的奢望。
滿桂與朱梅左輔等將領(lǐng),均十分惋惜趙率教。
袁崇煥和祖大壽卻分外心疼黃重真,腦中始終縈繞著他那憨憨的模樣——看似人畜無害平平無奇,實則滿肚子的花花腸子和壞墨水。
只不過,二人的這份憂郁也僅僅持續(xù)了大半日的時間,便在一片大笑之中結(jié)束了。
非是二人薄情寡義,而是先前故意弄出極大陣仗,鮮衣怒馬繞著寧遠跑了一圈,又意氣風發(fā)往海邊馳去的大隊后金騎兵,過了中午便又灰溜溜地回來了。
其軍容雖仍然鼎盛整齊,但那絲有心無力的無奈與頹然,即便是隔著老遠,都能感受得到。
奴酋更是感同身受,因為他是這支軍隊絕對的締造者,哪怕是最微小的變化,他也能第一時間感受出來。
不過這一次,他并未如上次那般情緒激動,而是披掛上馬,親自來到了營門之前,等候隨他征戰(zhàn)了一生的鐵血麾下。
即便寧遠城頭,袁崇煥正下令全城軍民,鼓噪嘲弄,他也毫不在乎。
黃臺吉與多爾袞老遠便下馬步行,最后“撲通”一聲跪倒在他們的父汗面前。
黃臺吉靜默無語,反倒是年輕氣盛的多爾袞,忿忿不平地悲嘆道:“稟父汗,這一日兩夜的溫潤春雨,已使冰封的大海開始解凍。離岸五里之后,便不堪大隊騎兵縱馬馳騁矣。
正如唐人的那首詩——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我與八哥想盡辦法也做不到再次進軍覺華島,便只好率軍回來了?!?p> 奴酋努力地挺直腰板,雄壯的身軀在高頭大馬之上,依然顯得那般挺拔威武。
但心細如發(fā)的范文程,卻分明看到這具雄壯的身軀,在聽到他那老十四的話語之后,微不可查地晃了一晃。
“或許在這位自詡天命的可汗心中,天命始終都比‘戰(zhàn)之罪’,更令其感受到打擊?!?p> 范文程暗嘆一聲,很想告訴多爾袞,他所引用的那句唐詩形容的非是春天,而是“胡天八月即飛雪”的冬天,但有鑒于此,便緊緊地閉上了嘴巴。
果不其然,奴酋平靜無瀾地說道:“無妨,你二人,暫且率軍歸營吧?!?p> “喳!”靜默的黃臺吉當即領(lǐng)命。
“父汗……”多爾袞這個叛逆的少年,卻依然滿腦卡頭的不甘。
他那倔強的嘴唇不停地囁嚅著,熱血的心臟不停地躁動著。
但是最終,卻也只能屈服于不測的天時之下,仰天悲憤地咆哮一聲,然后跟在他那老八哥的身后,領(lǐng)兵回營。
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春雨一連下了三日,便令大地于冰封之中,開始緩緩復蘇了。
尤其是最后一日,雨量陡然增加,且連下了一日一夜,氣溫也陡然回升了不少,非但海面正在迅速地解凍,便連進攻寧遠的所有道路,也變得泥濘不堪。
這就好比陷入寧遠戰(zhàn)局里不可自拔的后金,雖仍然掌握著絕對的主動,但沒有天時地利,軍心也略有浮動,便不免感到有著極度的泥濘。
奴酋征戰(zhàn)一生的梟雄之心,在這般重重疊疊的不利因素打擊之下,便終于猶如蒼老的海東青一般,開始收攏羽翼,想要回到枝頭休憩一番。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春雨,令后金無比憂愁,卻令誓死抵御的大明守軍分外歡樂。
所謂幾家歡樂幾家愁,大抵便是如此吧。
黃重真實在是太感謝這場及時雨了,哪怕手上正纏著繃帶,也忍不住伸出這只受了傷的右蹄,想要將精靈般活潑跳躍著的雨點兒,給摟在懷里。
但哪怕他探出臂膀,這些小精靈也都是嘻嘻哈哈地笑著,歡快地投入了大地的懷抱。
派出去的探子,探聽到了后金騎兵來勢洶洶地想要梅開二度,其先鋒部隊卻踏碎了冰層,被冰冷的海水所無情吞噬。
覺華島上血戰(zhàn)余生者那顆懸著的心,才終于徹底地放了下來,并且平穩(wěn)而有力地在胸腔內(nèi)跳動著。
“這自由切換的天氣哦……小冰河時期,果然名不虛傳?!秉S重真幽幽地感慨道,但其實他心中的熱血與欣然,實在不是任何一人所能比擬,所能感受的。
覺華島!守住了!
在原本的歷史之上被后金屠戮焚毀了的覺華島,居然真的守住了!
他這只來自后世的小蝴蝶,寧遠軍中的一介小兵,卻憑著堪稱偏執(zhí)的滿腔熱血與倔強,向時空證明,歷史也是可以被小人物通過努力而改寫的。
與此同時,黃重真也真正地意識到:在大明與后金這場關(guān)系著華夏未來數(shù)百年的命運之戰(zhàn)中,后金雖仍然占據(jù)著主動,甚至隱隱握著歷史的大勢。
但經(jīng)此一役,大明便如涅槃的鳳凰一般,真正地開始浴火重生了。
正如其在龍城之上的那句怒吼:覺華覺華,覺醒中華。
華夏人驕傲的內(nèi)心,在焦灼浮躁了許久之后,終于再次開始覺醒了。
黃重真認為,他所想要堅決守護覺華島的意義,正在于此。
且不論傷亡幾何,代價如何沉重,一旦僥幸獲勝,這份意義便會無限擴大,并在后金與大明所有生靈的心中,都烙下深深的印痕——女真,并非滿萬不可敵!
黃重真認為,這份印記,或許便是改寫歷史的關(guān)鍵所在。
一月燈,二月箏,三月麥稈做吹笙……
南來的風拂過海島,不知是哪個勇士的幸運孩子,竟做了一只風箏放飛在了天空之中,旋即便有越來越多的風箏,飛上了與大海相映成趣的湛藍天空。
聽著那一道道稚嫩的歡聲笑語,黃重真這才意識到,這座海島之上居然還藏著這么多的小生命,禁不住也為自己近乎偏執(zhí)的執(zhí)著而感動了。
道覺亦糯
呼,“寧遠大捷”終于完美地落幕了,我認為擁有“覺華慘勝”的寧遠大捷,才是真正的大捷,這份歷史遺憾,通過自己的筆端,終于彌補上了。致敬民族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