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帶來了一個朋友。經(jīng)他介紹,這位新朋友叫做啞巴。
我與傻子交談甚歡,啞巴在一旁沉默不語,看著窗外。氣氛有些尷尬,于是我主動問啞巴,“這家店還不錯吧??Х群煤葐??”啞巴眼神躲閃,雙手不安地揉搓著餐巾紙,喉嚨中發(fā)出“嗯……嗯……”的聲音,最后輕咳幾聲,點了點頭。我看向傻子。傻子讀懂了我的微表情,開口說道:“他就這樣,不用理他。”
我還是很好奇。啞巴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是確實不會說話?還是不愿意說話?
傻子見我還是好奇,毫不避諱地講,“你經(jīng)歷過說錯話,惹得旁人不高興吧?!蔽尹c了點頭。傻子用下巴示意,“諾。這位就是怕說錯話,所以索性不說話?!蔽也挥傻酶袊@,“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狠人身邊都是狠人?!蔽医又鴨?,“那怎么交流?”“交流?為什么要交流?”“不交流誰知道他怎么想的,滿不滿意,開不開心?!薄翱幢砬榘 !薄啊蔽揖篃o言以對。傻子得意地喝了口大紅袍,“再說了。人都會偽裝。說出的話就是真情實感?就是真實想法?表情開心就是真開心?難過就是真難過?都不過是旁人的猜測罷了。說不定這位心里現(xiàn)在正在罵你祖宗呢,他能真說出來嗎?”啞巴一臉驚疑地看向傻子。我心想,到底罵沒罵???傻子繼續(xù)說,“既然都是假的,說出來干嘛?你不可能時時刻刻都在心里盤算著怎樣算計別人一下,讓他吐露真言,讓他真實表現(xiàn)。夫妻還演戲呢,孩子還會對家長撒謊呢。哪有那么多真實?!?p> 我不由得懷疑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傻子還在繼續(xù),“也許,我是假的,他是假的,你也是假的。這茶,這店,這世界全是假的。你就不活了么?”這話說到我心里了,我特別惜命。假如只有死亡才能逃離一個虛假的世界,那我一定選擇在虛假中混吃混喝?!澳窃蚴巧??是什么造成了他不說話?”我問?!澳氵€真是個人啊。向往真實,好奇不減?!鄙底虞p蔑地看了我一眼。我心中不滿,說得好像你不是人一樣?!熬褪亲约禾舾?。惹得別人不高興,就是自己的原因,是自己錯了,說錯了,做錯了。這自省得太過頭了。也不怪他,小時候就被父母教育事事都要從自身找原因。父母吵架是自己不對,父母臉色不好是自己的錯,打籃球別人撞他是自己的錯,同學(xué)開玩笑是自己的錯。甚至發(fā)展到,發(fā)生交通事故是自己的錯,切爾諾貝利事件是自己的錯,火星登陸器壞了是自己的錯……”我詫異,“那他還沒自殺,也是堅強?!鄙底訐u搖頭,“不不不。一個人在面對認(rèn)知與情感等內(nèi)在問題時,不會直接就奔著自我毀滅去的,而是找別的途徑來繞過這個問題。雖然不能解決什么,但是保護了自己?!薄澳撬薄班?。他選擇了不說,不做的那條路。現(xiàn)在還沒工作呢。也沒人要這樣的人,他自己也不想找?!薄笆遣皇桥c世界隔離了?”“不。要是那樣,他就不會同意跟我出來了。”傻子說得口干舌燥,又喝了一口茶,“他屬于相信自己不參與就不會發(fā)生壞事情,但是,還存在在這世上。就像一個觀察者,發(fā)生的事情與他有關(guān)聯(lián),但不是直接關(guān)聯(lián),因為他沒參與?!薄芭??!蔽叶嗌儆行┟靼琢?。這是一位害怕錯誤而放棄自己一部分能力的苦行僧式的人物。
傻子又說了很多。啞巴小時候就被教導(dǎo)錯誤只在一方,也就是自己。沒有被教導(dǎo),對方也有錯誤,自己要改正,對方也需要檢討。加上由此開始的對犯錯的恐懼,對自己反省,批判,一遍一遍地推翻重塑自己,結(jié)果還是犯錯,于是向著更深層次,更本源自己去探尋、批判。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就不應(yīng)該存在于世上,但是,又不想早早結(jié)束自己。掙扎、矛盾中,他不得不又向自己外在去尋找解決辦法。但是,孩童時期的自我世界太小,可走的路徑太少。最后,只能繞道而行,選擇切斷自己內(nèi)部與外界的關(guān)聯(lián),就是話語交流。
啞巴在前面直直地走著,我和傻子在他身后慢慢踱步。啞巴不時扭過頭來看看我們是否跟上。“他還挺關(guān)心人。”我說。“嗯。他只是不交流。心還是挺好的?!鄙底友凵袢岷汀!皼]辦法給他扳過來嗎?”“這……那你過去跟他道個歉?”“為啥???”我停頓了一下,其實也不是不可以,于是我問,“用啥理由???”“你就說,對不起,其實所有的錯誤都是我引起的,我其實是個惡魔,是世界的毒瘤,地球的垃圾。我不應(yīng)該繼續(xù)存在,謝謝你為我扛下了這么多。然后鞠個躬,抱抱他,當(dāng)場消失。嗯……最好能大地裂開,噴出巖漿,你緩緩下沉,長出黑色翅膀,黑色犄角,然后……”“停停停?!蔽覠o奈,“我特么要是能做到,就不會在這跟你說話了。再說,這特么也太玄幻了吧!沒有個正常點的方案嗎?”傻子聽到這,一指前面啞巴的背影,“他正常嗎?”“不正常?!薄澳悄阋谜5氖澜缬^去打碎他畸形的世界觀,可能嗎?他信嗎?”“額……”“他也生活在這個世界。只是他眼中的世界與你的不一樣。而且,這么多年了,他自己早就形成了一套能完美解釋這個世界的理論。你怎么提問,他都有自己的答案。所以,除非,你弄出個他用自己的理論解釋不了的現(xiàn)象,打破他。要不然……”我沉默了,看來還得用魔法來打敗魔法。“那如果他父母跟他道歉呢?說這些是不對的?!蔽覇枴I底佑每瓷底右粯拥难凵窨粗?,“你父母跟你說過對不起?”“沒有?!薄澳撬改妇蜁俊薄霸囋噯h?!薄安挥迷嚵?。要是會,早就道歉了。他也不會成現(xiàn)在這樣。永遠(yuǎn)自己與自己對話,在黑暗中摸索,自己執(zhí)拗地走著一條不歸路。唉……最麻煩就是這家伙還挺倔強。是不是倔強聽多了???”我呵呵笑了一笑。啞巴的影子被路燈拉的很長,從后看就好像啞巴正走在一條黑色的小路上,周圍就是觸手可及的光明,他卻不自知,也沒人告訴他。傻子突然說,“這笑話一點也不好笑哈。對不起!”說完跑向了傻子,雙手搭在他肩上,在他身后踩著影子同步往前走。
我剛想喊出“你倆太特么傻了”,又忍住了,反而有些羨慕啞巴。肩膀空落落的,我還是獨自走在自己影子之上。